正文 第18章 散文(12)(2 / 3)

所以我那時坐在祖母的床邊,含著兩朵熱淚,聽母親敘述她的病況,我腦中發生了異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陰,正如我膝前子侄輩一般的高矮,回複了一片純樸的童真,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裏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但如今沒有了,再也不回來了。現在床裏躺著的,還不是我親愛的祖母,十個月前我伴著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現在何以不再答應我的呼喚,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說話,她的靈性哪裏去了?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過的時刻,不比平常飛駛無礙的光陰,時鍾上同樣的一聲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裏,給你一種模糊的隱痛——祖母還是照樣的眠著,右手的脈自從起病以來已是極微僅有的,但不能動彈的卻反是有脈的左側,右手還時不時在揮扇,但她的呼吸還是一例的平勻,麵容雖不免瘦削,光澤依然不減,並沒有顯著的衰象,所以我們在旁邊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鍾都盼望她從這長期的睡眠中醒來,打一個哈欠,就開眼見人,開口說話——果然她醒了過來,我們也不會覺得離奇,像是原來應當似的。但這究竟是我們親人絕望中的盼望,實際上所有的醫生,中醫,西醫,針醫,都已一致的回絕,說這是“不治之症”,中醫說這脈象是憑證,西醫說腦殼裏血管破裂,雖則植物性機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語中樞已經斷絕——此外更專門更玄學更科學的理論我也記不得了。所以暫時不變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來的體元太好了,拳術家說的“一時不能散工”,並不是病有轉機的兆頭。

我們自己人也何嚐不明白這是個絕症;但我們卻總不忍自認是絕望: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時在病榻前,在淒悒的靜默中,發生了重大的疑問。科學家說人的意識與靈感,隻是神經係最高的作用,這複雜,微妙的機械,隻要部分有了損傷或是停頓,全體的動作便發生相當的影響;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擾亂,他不是變成反常的瘋癲,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識。照這一說,體即是用,離了體即沒有用;靈魂是宗教家的大謊,人的身體一死什麼都完了。這是最幹脆不過的說法,我們活著時有這樣有那樣已經盡夠麻煩,盡夠受,誰還有興致,誰還願意到墳墓的那一邊再去發生關係,地獄也許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與黑暗的區別無非是人類專擅的假定,我們隻要擺脫這皮囊,還歸我清淨,我就不願意頭戴一個黃色的空圈子,合著手掌跪在雲端裏受罪!

再回到事實上來,我的祖母——一位神誌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裏?我既然不能斷定因為神經部分的震裂她的靈感性便永遠的消滅,但同時她又分明的失卻了表情的能力,我隻能設想她人格的自覺性,也許比平時消淡了不少,卻依舊是在著,像在夢魘裏將醒未醒時似的,明知她的兒女孫會不住的叫喚她醒來,明知她即使要永別也總還有多少的囑咐,但是可憐她的眼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聲帶與口舌再不能表達她內心的情意,隔著這脆弱的肉體的關係,她的性靈再不能與她最親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許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著我們焦急,伴著我們傷心,伴著我們出淚,這才是可憐,這才真叫人悲感哩!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離她起病的第十一天,醫生吩咐脈象大大的變了,叫我們當心,這十一天內每天她很困難的隻咽入幾滴稀薄的米湯,現在她的麵上的光澤也不如早幾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肌肉也更寬弛了,她右手的動作也減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動了——她的大限的確已經到了。但是到晚飯後,反是沒有什麼顯像。同時一家人著了忙,準備壽衣的,準備冥銀的,準備香燈等等的。我從裏走出外,又從外走進裏,隻見匆忙的腳步與嚴肅的麵容。這時病人的大動脈已經微細的不可辨,雖則呼吸還不至怎樣的急促。這時一門的骨肉已經齊集在病房裏,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時刻。到了十時光景,我和我的父親正坐在房的那一頭一張床上,忽然聽得一個哭叫的聲音說——“大家快來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這尖銳的喊聲,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澆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齊豎了起來,我們踉蹌的奔到了床前,擠進了人叢。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張得很大了!這是我一生從不曾見過,也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眼見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寫!)不但是兩眼,麵容也是絕對的神變了(Transfigured);她原來皺縮的麵上,發出一種鮮潤的彩澤,仿佛半瘀的血脈,又一度滿充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兩頰,也都回複了異樣的豐潤;同時她的呼吸漸漸的上升,急進的短促,現在已經幾乎脫離了氣管,隻在鼻孔裏脆響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過的是一隻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斂性,呆頓的放大了。但是最後那幾秒鍾!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張開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銳利的緊斂了,並且放射著一種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輝光,我隻能稱它為“生命最集中的靈光”!這時候床前隻是一片的哭聲,子媳喚著娘,孫子喚著祖母,婢仆爭喊著老太太,幾個稚齡的曾孫,也跟著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後的開眼,仿佛是與她親愛的骨肉,作無言的訣別,我們都在號泣的送終,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幾秒時內,死的黑影已經移上了老人的麵部,遏滅了生命的異彩,她最後的呼氣,正似水泡破裂,電光遝滅,菩提的一響,生命呼出了竅,什麼都止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