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我還能在男生宿舍睡?當然是她們。你們還不是照樣議論女生。”

是的,他們當然議論,那群流氓。說意淫更準確,那是睡前必做的功課,不過我從不參與,我隻聽不說。

不能讓話題岔開,得抓住她感興趣的,所以我繼續問:“你真的相信這個……叫加爾的,他的學說?”

“相信。”她合上書,身子微微向我轉過來,“不僅相信,我想我還發展了他的學說。”

“發展?”雖然是問句,但她語氣裏的鄭重令我點了點頭。我必須相信,我很清楚我現在就是要竭力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比如,我能從顱骨推演出一個死者的人生。”

我有點兒相信柳永他們的話了,可我很快就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嘴巴。“活人呢?比方我,能從我的腦袋推演出我的人生嗎?”

“那你得剃個光頭。”她笑著說。她笑起來的樣子足以攪亂我的心律。

這就是我們的開始。還不錯。

第二天我就剃了個光頭,當我亮堂堂地走進階梯教室時,說實話還是有些忐忑的,我從來不習慣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我隻想她能看到,至於別人投來的目光,隻是可有可無的副產品。所以,柳永們的好奇和揶揄也不算什麼。這些家夥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在他們的腦袋裏,性衝動就是愛情,一切愛情都發軔於褲襠。

從那些蕪雜的目光中,我輕而易舉就擇出了她的。別人的目光是幹燥的,她的是濕潤的,有亮光,還有笑意,以及另一些我猜不出來的東西。當我和她四目相對時,我真想上去抱住她,輕輕地,親那雙毛絨絨的眼睛。

至於你們,就笑吧,發出噓聲吧。死胖子的內心那是相當強大。

我們開始頻頻約會。約會之前我都會打些熱水,在腋窩塗上香皂,把死胖子令人不快的體味祛除。其實沒什麼必要,我是說,你要是知道我們的約會地點你也會認為毫無必要。

約會地點是她定的,基礎部大樓的解剖教研室。現在知道為什麼沒必要洗腋窩了吧,解剖室裏都是福爾馬林的味兒,在那個空間裏,我就是一百天不洗澡她也聞不到異味。可我還是要洗,不洗的話我會不安。你要是愛上過一個女孩你一定會理解我。

說實話我們的約會更像是科學研討會,沒辦法,在那種地方,實在是沒什麼羅曼蒂克可言,不過會有的,你得信一個墜入愛河的胖子,他體內蘊藏的不光是脂肪球,還有沉甸甸的希望。

簡單說說我們的約會內容吧,那些東西我到現在也理不清楚。即便到今天,有了互聯網,我搜索了所有關於顱相學的文字,也沒辦法把它搞得更清楚。不過也沒什麼,並不妨礙我對她的篤信,你說我盲信都沒關係,後來的女人都不像她,她從不嫌棄我,從未離開過我,並會在我的餘生中一直陪著我。

以下是根據她講述的駁雜內容的整理,假如你有興趣就看兩眼,嫌枯燥的話就直接跳過。

顱相學認為,人的種種“心能”分別對應於頭蓋骨上的某個區域,一種心理機能的過度發展是腦內相應區域增大的結果。人的各種精神特質都在大腦中占有一定的位置,並在顱骨外形上反映出來。顱相學把人的顱骨劃分為代表各種心理機能的區域,每個區域都代表某種精神特質,諸如驕傲區、友誼區、音感區以及對子女的熱愛區等等。不僅如此,加爾還進一步把人的五官外形同智力高低聯係起來。例如,一個兩眼比較突出的人,他認為這是由於寬大的大腦額葉把它推出來的結果。而額葉是智慧和記憶的中心,因此這種人聰明過人。

她講到這兒時,我興奮得肉都在顫動,“你看你看,我的眼球就比較突出。”在解剖室裏,作為置身於屍體和人類骨骼之間的兩個活物之一,我的舉動顯得又蠢又滑稽,但你不可否認它生機勃勃。

我抓起她光滑的手貼在我眼瞼上,“你摸摸。”她手指冰涼。

“真的啊,”她故意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以此配合我的興奮,“嗯,你就是加爾說的那種聰明過人的人。”我滿意地笑,馬上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放了她的手,吐了吐舌頭。

由於這種學說看來好象能使人簡單方便地了解自己的個性品質,故而在19世紀中葉一度風靡歐美各國,許多追隨者不斷宣稱自己又發現了頭顱的某某“新區”。美國醫學博士萊德弗爾特集顱相學之大成,把人的頭顱劃分為160個區域,每個區域代表某一人格特質,如理財、謙讓、真愛、政治、信仰等。中國的相麵術也是從人們的頭部尋找人格答案,兩者是相仿的,也互為影響。

“三國看過吧,”她說,“諸葛亮就是中國第一個顱相學大師,他看出魏延腦後的反骨,所以才在沒有實際證據的時候派馬岱殺了他。雖然沒法證實,但我確信在另一個時空裏,魏延反叛了,而且加速了蜀國的滅亡。”

我當然看過,也相信她的話,接下來她說諸葛亮是火星來的我都不懷疑。

據資料記載,有人為了使自己的孩子能長成理想人物,按顱相學的闡述,用木版和布帶把嬰兒頭部捆紮成相應的形狀,結果殃及嬰幼,引起人們的反省。

“你看我的腦袋,”我把頭轉過去,把後腦勺亮給她,“我剛生下來,我媽就讓我睡硬枕頭,所以我後腦勺是平的。”

“這屬於人為幹涉,你媽媽有點兒反自然了。”她說,“否則你可能比現在更聰明。”

你說我能不愛她嗎?還有哪個女孩的話能讓一個胖子如此有尊嚴?

某次在圖書館,翻閱關於加爾的資料時,蔣小詩忍不住捧書而笑。書中記載的加爾的長相實在不敢恭維,可以用獐頭鼠目來形容,“我覺得鼓上蚤時遷就長這幅樣子。”她說。在她的講述中,德國時遷加爾博士的顱相學是這樣奠基的:他找來一些有偷竊史的仆從,分別摸了他們的頭骨,隨後得出結論——那些有偷竊史的仆人,顱骨表麵都有個區域突起,而加爾摸那些行止規矩的老實人得出的對照是,後者顱骨上那塊區域則相對較平。這個發現讓加爾竊喜不已,於是他把這個區域命名為“狡猾區”。

如果加爾說得沒錯,那麼她那個美麗的頭顱上,該有一個“奇思區”存在了吧。

她還跟我講了有關顱相學的軼事,該學科在18世紀的風靡超乎想象,“隨便開個信徒名單給你看——黑格爾、馬克思、巴爾紮克、勃朗特姐妹、喬治·艾略特、惠特曼,這些大人物們對顱相學都深信不疑。”

“現在,”她竭力裝出嚴肅的表情說,“這個名單裏又多了一個你。”就好像我是個跟那些人齊名的大人物似的。然後我們一起笑了好一陣子。

“以上是理論部分,接下來是實踐,在你看來可能有點聳人聽聞——”

她捧起一個用來做教具的顱骨,眼簾輕闔,睫毛微微抖動,那張瓷器般光潔的臉上瞬間鍍上了一層宗教的莊嚴。她把右手掌心貼在顱骨上,緩緩撫摩,這個動作流溢出的虔誠讓我一動不敢動,氣都不敢出。“現在,我要觸摸、並感知這個死者的一生……”

“枕骨右側的職業區說,她是個農婦,很幸福的農婦,曾經。她愛她的丈夫和孩子,是那種普普通通的愛,像她這樣的女人,你至少能找出一億個。那種愛,就是不知道怎麼去愛的愛,盲目,甚至有些愚昧,卻幹淨、單純,像塊新織就的土布。她沒有什麼深邃的思想,她以為,讓丈夫讓孩子吃飽穿暖,衣服破了,幫他們及時縫補,幫男人侍弄好自己家的地,就是愛了。我同意她,盡管‘愛’這個字可能她到死也沒說出口過,但那絕對是愛。後來……一切都變了,顳部命運區的坎坷告訴我,在她生前的兩年,一切都變了。她男人死了,從她顱骨上,我找不到她丈夫的死因,但下頜傷心區的蜂窩狀小孔顯示,她的悲傷和憤怒已經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再後來,她真的瘋了,瘋到認不出自己的孩子,親情區的小凹陷說明了這一點,子女熱愛區的光澤也熄滅了。再後來,她失蹤了,沒有人找她,更沒人給她滿世界貼尋人啟事。在篩骨的羈旅區,我摸到了一連串山巒似的突起,綿延起伏,說明她曾經走在路上,穿過城市和村莊,被狗咬,被孩子們扔來的石塊砸中,被呼嘯而過的摩托車撞斷肋骨——這些是我從位於淚骨的意外區得知的。而下頜角的幸運區顯示,她得救了,有好心人給了她食物,可能是沒有安置她的能力,才把她交給了警察。可是,位於淚囊窩的人生終點區刻著她的最終命運——警察把她抬到車上,開出去很遠很遠,在一條清冷的山路上,她被抬下來,擱到路邊,自生自滅。烏鴉的叫聲在山穀裏回蕩。

“她身上實在是太臭了,兩個年輕幹淨又體麵的警察,在回去的路上一直開著車窗,好把她的體味散盡。淩晨時分,她死了,死於寒冷、饑餓,死於冷漠和嫌惡。”

“這就是她的一生。”她沉默了很久,最後補充道。

徹底傻了,我還能有別的反應嗎?她睜開眼,那兩孔深潭裏有些光在蕩漾。“那她是怎麼到……到了咱們學校呢?”

“我隻摸出了這些。”她把那女人的頭顱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望著那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曾經凝望人世的地方。“隻能猜了,也許是有人發現了她的遺體,送到了什麼機構,那個機構又把她送到了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工廠,負責加工無名遺體的工廠,製作成教具,又被學校買來。也許就是這樣。”

這個醫學院總共有六個解剖教室,假如你還能回到1990年的初夏,並按下快進鍵,你會看到一個胖子和一個女孩在每一間教室的身影(解剖室從來不鎖門,小偷光顧的話百分百會被門口的整具骷髏嚇死,嚇不死也沒關係,那些頭骨、腿骨以及長眠在教室中央的那具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屍體一定會完成任務),她們(不是錯別字,胖子永遠是她的追隨者,甘心用她的性別)無一例外地手捧顱骨,大多時候是女孩,把她纖細冰涼的手貼在顱穹之上,有時是胖子,他白蘿卜般渾圓短粗的手覆蓋著頭顱,閉著眼,肥嘟嘟的臉上遍布肅穆與虔誠。可你要是認為他也具有了女孩的超能力你就錯了,他的肅穆與虔誠,是裝出來獻給那女孩的,他覺得他必須這樣,尤其是在愈來愈多的人在她身後戳戳點點之際,更應如此。他曾極力去嚐試掌握女孩匪夷所思的本事,可他失敗了,他隱約查知,是什麼東西阻礙了他。為此他非常苦悶,這種苦悶一直持續到今天,但苦悶早已演變為溪流般的憂傷,說不定會在他心裏流淌至生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