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Ella
在這個神秘世界表麵的混亂當中,其實咱們每個人都被十分恰當地置於一套體係裏。
——納撒尼爾·霍桑
要知道那可是我的初戀。詩人說“初戀是神聖的”。神聖的,就是不容侵犯的,可你跟他們說這個白搭,隻能換來更多、更過分的嘲諷。在512宿舍裏,我是他們唯一的嘲笑對象。對這幫家夥來說,我太重要了。重要到我都不敢想象,假如我走了或者幹脆死了,他們可靠什麼活下去。
一想到這個心情就好些了,不那麼生氣了。可就在一分鍾前,我腿上的肌肉還繃得緊緊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敢一腳蹬上去,讓柳永去啃天花板。
他那張破嘴就配啃牆皮。
“嘿,哥幾個,安靜,播報晚間新聞。”我從下鋪看到柳永探出半個身子,食指豎起,貼在他那張破嘴上,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將要說的是我的事,其實即便是提前知道了,我又能做什麼?從小到大我都沒打過架,真打我也打不過他。從入學那天就看見柳永練啞鈴,如今都大三了,他還在練。夏天我們聚餐,隻要有女生跟著,柳永就表演胸肌夾筷子。他們說我也能夾,我明白,那是他們在笑話我胖。柳永還在操場西邊那片小樹林裏掛了個沙袋,我見過他打,“砰砰砰、砰砰砰”,拳頭可真硬。要是把沙袋換成我的腦袋我腦袋早就漏了。
“知道嗎?貴妃有女朋友了——”柳永說。“貴妃”是我在大學的新外號,是誰起的已不可考。誰讓我偏偏姓楊又一身肥肉呢。
然後就有一大堆“誰誰誰”向我和柳永的鋪扔過來,我心髒開始“撲騰撲騰”跳,我張張嘴想說什麼,可我知道根本堵不住柳永的嘴,那比堵住正在噴發的火山口還難。所以我就翻身衝牆,用我的體重製造出噪音表示抗議和不屑。我拽被子蒙在頭上,可是沒用,那些話能鑽進來。
“蔣小詩。”柳永說,“想不到吧,死胖子還挺有本事呢!”
“我操!”“我操!”“我操!”
複調的驚呼聲多厚的棉被也擋不住。我幹脆往下扯了扯,在頭頂留道縫,這樣呼吸順暢得多,新鮮空氣一來,心跳自然會慢一點兒。
“要說蔣小詩長得還真不賴——”我聽到有人說,“不過那妞神神叨叨的……”
“沒錯,那姑娘好像不怎麼合群,老一人在操場溜達,嘴裏好像還嘟囔著什麼,我瞧見過好幾回。”
“那不算啥,你們見過一女生大半夜進解剖室嗎?蔣小詩就敢。”
“操,我都不敢。”
“還真是不大正常……”
一點兒新鮮的都沒有,說蔣小詩神經病的話我也聽到過,滾你們的,赤裸裸的嫉妒。還醫科生呢,也不嫌丟人,那叫“神經病”?連神經病和精神病都分不清,也不知道這幫家夥的書是怎麼念的。議論完蔣小詩,見我沒反應,他們就開始談論其他女生了,用詞下流、猥褻。我不想聽,閉上眼,舒展脖子和四肢,把儲存在腦袋裏她說話的聲音、她身上的味道,還有她的馬尾辮掃過我臉的觸感一一釋放出來,把被窩裏的氣息更換成她的氣息,沒多久,我就在這好聞得難以名狀的味道中睡死過去了。
他們說得對,我是個死胖子,從小就是。小時候爸媽最愛帶我去串門,叔叔阿姨們都喜歡在我臉蛋上捏一把。“這小胖子,真招人喜歡,恨不得咬上一口”——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小時候的樣子。圓乎乎、肉嘟嘟的臉,跟個大蘋果似的,手感可比大蘋果好,有我被無數人捏了無數次為證。爸媽唯恐他們的獨子餓著,總弄好吃的給我,我姐從來不說什麼,我就把我的分給她,爸媽不在時她就飛快地啃完。
那時候我好像就知道自己是他們的麵子似的,拚命往嘴裏塞東西,以維持我人見人愛的形象,給爸媽爭光。我想我就是那幾年把胃撐大的。所以到了青春期,就不可避免地收獲同學們的嘲笑(來自女生的更能刺痛我),才想到減肥,卻發現節食跟受刑差不多,我的胃會抗議,它的動員能力超強,能讓我胳膊腿兒變得軟塌塌的,還能讓冷汗從每一個毛孔裏冒出來,如果我還不肯吃,它就開始挑唆心髒,心一慌,我就屈服了,抓到什麼就吃什麼。我算是完了,恐怕這輩子也瘦不下去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爸媽直蹦高,落地後就領我去飯館吃大餐,“兒子你今兒想吃啥爸給你點啥,喏,從第一篇兒點到最後一篇兒都行!”我爸遞給我菜譜,和我媽一起笑成兩朵花。可我吃著吃著就哭了,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外號,現在要上大學了,“豬、胖豬、楊豬、肉包子”又得從頭來一遍,估計還會有新的、更有創意、更有殺傷力的外號誕生並流行。女朋友是甭想啦,活到十八歲,我就沒見過哪個女生給胖子拋過媚眼。
知道我為啥哭之後,爸媽笑得更歡了,這番話我媽幾乎是吹著鼻涕泡跟我說的,“傻兒子,還怕找不著媳婦?胖怎麼了,你爸還不是大胖子,可我還不是嫁了他——”我爸插嘴說,“就是就是,你爸我是胖,可我有能耐啊,你瞧你媽照樣跟我,照樣死心塌地的。學好本事最重要,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們那是安慰我,我見過我爸年輕時候的照片,一身軍綠,老式照相館人工塗的紅臉蛋,又瘦又帥,特陽剛,特有棱角。可我呢,想從身上找個棱角,隻能往嘴裏找了。
果然沒猜錯,上了大學,混熟了,他們就叫我“死胖子”,有時候還喊我“貴妃”,多少比我的小學中學同學有創意。不過這已經打擊不了我了,早就有了免疫力。真正能打擊我的是我的舍友們,大一還沒過完,四個人就有了女朋友,第五個少言寡語,本來一直陪著我耍單,可也在第二年搞上了。那女生長得跟瘦皮猴似的,還黑,皮膚像被烤焦的麵包皮,嘴唇也不好看,根本包不住牙,她要是衝你笑,你就有種馬上喂她香蕉吃的衝動。可你總不能說人家交的不是女朋友吧。於是我就成了碩果僅存的六分之一。
他們也幫我張羅過,給我介紹其他係的,或者是下屆女生。有一回柳永把上一屆的師姐都領我們屋來,幸好我事先聽到風聲躲到別的宿舍去了。那些見過的,都是一麵就再沒下文,有個女生尤其討厭,一見我就捂鼻子,唉,我知道,是胖子身上特別發達的汗腺把人家熏著了。
再也不用他們介紹了。那些熱心腸事後看來都不懷好意,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成不成,看我笑話是主要的。
我越來越多地紮到圖書館去,書不會看我笑話。晚上睡不著我就自慰,別以為胖子就不會。可是有一回動靜太大,被柳永發現了,我完事剛睜開眼,就瞧見柳永在我頭頂懸著,倆眼放光,像頭狼,不過是頭一臉壞笑的狼。我懷疑他把這事擴散了出去,似乎連女生都知道了,後來她們看我的時候,臉上就是柳永那晚的笑容。
其實那天晚上我挺揚眉吐氣的。我指的是柳永公布我跟蔣小詩好上的那天。你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反正我喜歡蔣小詩,她多半……也喜歡我。別不服氣,她比你們的女朋友都漂亮。說她精神不正常,那是因為你們不正常。那叫不正常嗎?放屁,純屬放屁,你們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脫俗”這個詞兒。可不嘛,在一個俗不可耐的俗世裏,俗人當然會認為脫俗的人不正常。一點兒都不稀奇。
我是在圖書館裏發現她的脫俗的,我拿不準自己能不能把我看到的那一幕描述出來。那是個下午,陽光像剛曬過的棉被一樣散發出一種暖烘烘、香噴噴的味。她坐在窗邊,被玻璃過濾過的光披在她身上。我在她身後裝模作樣地看書,不時抬頭看她。她的發絲閃亮,耳垂好似半透明的羊皮紙,淡藍色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見。我甚至能看到青草汁般的血在其中流淌。傍晚時分,快要下班的太陽急於把餘暉散盡,於是在那一隅,她盡數領受了黃昏的餘暉,在溫暖的烘托之下,她小巧的身體似乎要漂浮起來。那一瞬間,我懷疑在她脊背之下正在發生驚人的變異,用不了多久一對潔白的翅膀就會鑽出來,舒展開,然後優雅地扇動,飛出窗外,消失在太陽落山的地方——這個怪異的念頭使我平添勇氣,一貫懦弱畏縮的胖子以不可思議的勇氣起身,竭力鎮壓著體重製造出的動靜,緩緩走向她。
“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安靜地坐著,陽光把你整個人都烘暖了,我想告訴你,你坐在那的樣子像個天使。”
我在心裏這樣想著,排列組合著杜拉斯式的句子,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詩人,詩人有胖子嗎?那些詞句在我胸腔裏燒灼著,熱量染紅了我的大胖臉和耳朵。
我就是這麼燃燒著走向她的。
“你讀的什麼書?”這就是我的開場白,我的搭訕毫無新意,但我暗自慶幸那些我業已組織好的語句沒從我嘴裏出來。我站在她身畔,每個脂肪細胞都在顫抖。
她沒抬頭,左手一翻,把封麵亮給我看——《大腦機能》,“關於顱相學的著作,你不會感興趣的。”她說。
“顱相學?”我的確對這個一無所知,“不過,無知能激發興趣。”我說,我說出口之後就被自己驚著了,我居然還能說出這種還算機智的話,以後我要對這個死胖子刮目相看了。接下來我並未衰減反而陡增的勇氣更令我佩服——拉開椅子,徑自在她身邊坐下,可我的肥屁股還是製造除了動靜,椅子的金屬腿在光潔的地麵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比食堂大師傅刮鍋還難聽。
“說來聽聽?”我支起腮,側臉望著她,擺了個自認為有幾分像無害的小流氓,但又不失紳士風度的姿勢,忐忑地等待答案。
“這本書的原名,叫《精神係統及腦部的解剖學,以及人和動物的頭顱的形狀,測定其智力和道德品性之學說》,是一個叫弗朗茲·約瑟夫·加爾(1)的德國人寫的,他研究了無數個人類頭顱,發現顱骨形狀和人的心理活動密切相關,明白了嗎?”
“不太明白。”我是真不明白,胖子撒謊消耗的能量太大,我必須實話實說,並鍥而不舍地提問,好把這場談話拉長。“那……豈不是說,一個人長了個什麼形態的顱骨,就注定了他有什麼樣的心理活動?”
“甚至命運。”她終於歪過頭,目光投向我,她的睫毛真長,睫毛製造的陰影賦予了她的眼神一種毛絨絨的質地。“你挺聰明的,不像她們說得那樣。”她衝我笑了,我迅速作出判斷,那笑裏沒有嘲弄。一絲都沒有。
“他們還是她們?”漢語發音相同的麻煩出來了,我想知道TA-MEN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