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燈光(2 / 3)

5

桌上的電子鬧鍾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半,遠處居民樓的燈已經陸陸續續亮了起來。齊卿饒有興致地數著它們,依次亮起的窗戶讓他有了一股莫名的衝動和幸福感,特別是當他看見有一扇窗上有著磨砂的花紋時。那應該是衛生間的位置,窗上錯綜複雜的花紋除了用於裝飾也是為了將視線留在外麵。齊卿努力眯著眼去看它,終於隱約看見了一隻鳳凰的圖案。他想起自己家裏窗上也有類似的花紋,不過那是一片花海,光潔的地方做莖,磨砂的地方做花和葉,密密麻麻地開滿整片玻璃。小時候自己曾固執地認為那是一片鬱金香,還用水彩筆給它們染上了或黃或紅的顏色。

而此時的那隻鳳凰在齊卿看來就和自己的那片鬱金香一模一樣,這讓他的意識幾乎開始模糊。

不遠處有幾絲鳥叫聲摻雜著挨家挨戶亮起的燈光向早起的人們漫來。那是齊卿在這個周六的清晨聽見的第一陣來自自然的聲音。他想起自己也曾矯情地看了整宿的燈火然後再鳴啼聲中睡著,那種光亮與此時眼前的完全不同,雖然都是一樣的居民樓,但也許真的隻有夜裏的才能稱得上萬家燈火。

夜裏的燈光是接近於橙黃色的,通透的溫暖的,而不是像清晨這樣一塊塊的慘白,在還沒大亮的時候有點詭異。夜裏的燈光是泛著些漾的,柔柔的有點昏沉,卻將夜空照得徹亮,把整棟樓從夜幕的遮掩中拖拽出來。如果沒有這燈,齊卿是看不清楚那灰白色的建築物的。那一宿的燈一直亮到了午夜三點多,最後一間房的主人晚歸入睡之後,齊卿才肯合上眼睛休息一會。從頭到尾,他嗅見那樓裏的燈光不時變化著氣味,先時的淘米水味、油煎味,到末了的洗潔精味、醒酒茶味,還有一絲入夢的氣味。無論什麼味兒的燈光都是那樣橙黃色的、柔和的,彼伏此起。

齊卿回過神來,聞了聞窗外。雨水帶來的黴濕遮住了清晨燈光中慵懶散漫的氣息。

6

這個校區實行著大學中很少見的半封閉式管理,除周末或者請假,學生不得隨意外出。為了校內師生的生活所需,校區裏也有不少必須的設施和人員,比如6號宿舍樓下的洗衣店,又比如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超市和凶神惡煞的店員。

教輔樓的最下麵一層也有一家縫紉店,門邊的牆上掛著一塊寫著各種服務項目的小黑板,黑板的前麵橫臥著一台很老式的縫紉機。門是刷了紅漆的木製門,據說和這個創辦了二十多年的校區一樣“高齡”,從門上的幾道黑漆漆的裂縫便可以看出。來修補衣物的學生都從不會進門裏去,隻站在外麵等著開店的老大娘將衣服弄好了交還到自己手上。門裏麵那不及二十平米的小地方應該就是老人的居所。

齊卿也有過幾次去修東西的經曆,大致就是釘一下脫落的扣子,或者縫上被套上不小心撕裂的豁口。他對那台縫紉機有很濃的興趣,每次老大娘一邊將腳踏踩起來呼呼作響,一邊轉著手裏的轉軸時,他都會想起自己的外婆。可她沒有外婆那麼胖,也不似外婆那樣對誰都一樣愛笑。至少在對自己時她總是有些冷冰冰的樣子。齊卿想也許該責怪自己不善言辭,但這還是讓他不太好受。

一次黃昏齊卿帶著一條要補的褲子又去了,還很鮮亮的暮色裏老人正準備收攤。她告訴齊卿縫紉機出了毛病,還執拗地演示給他看:原本那種針點在鋪著衣服的桌麵上發出的聲音——像是啄木鳥的啄木聲——已經變成了腳踏和手輪的悶哼。齊卿不無遺憾地準備離開,而那破舊的小門裏卻走出來一個人,她和齊卿驚訝地對望了幾秒鍾,然後笑笑對齊卿說:“褲子留下來吧?補好了我幫你帶去。”

齊卿挺喜歡那個縫紉店,那是這個校園裏少見的有些人情味的地方。

7

光更亮一些時,外麵還是像霧一樣蒙蒙的渾濁。風一麵將雨水吹打在窗上,擊碎原本蜿蜒在玻璃上的水痕;一麵帶來一股腥腥的氣味。齊卿將窗子關的稍微小一點,免得雨水和那腥鹹的風灌進來。他扭頭看了看街道的東麵,明白了那股在雨中顯得更加刺鼻的怪味從何而來。

這個城市有一條橫穿過整個城區的江,在西郊處分流成兩條,一條被稱為廣江,一條叫德江。齊卿所在的校區就處在西郊,廣江就離學校不遠,隻有五分鍾的車程。齊卿曾在一個天氣不錯的周末清晨散步去過那條江,隻因為突然想看看那裏在鮮有人煙的時間裏是什麼樣子,神秘、夢幻、無常,還是和平時一樣的普普通通。他站到跨江大橋上時才不過五點半,橋上的路燈還亮著,但天光已經漸開。這是一座危橋,年齡早已經超過了二十年的使用年限,橋的首尾各一個兩米高的球門一樣的標杆,被人為地拱起到了兩點三米甚至更高,根本起不到限製大型車輛的作用。橋上的路燈隻剩下三杆,三個都亮著深淺不一的光,其中一個還不住地閃著,隨時都有壽終正寢的危險。

所以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正在修建的新橋,二十多根粗壯的支架從水麵上伸直出來,橋麵的鋼筋上隻鋪了幾塊鏽色的鋼板。邊上有一個齊卿叫不出名字的龐大的機器,他在心裏把它定義為起重機。機器正在運作,鋼鐵的大爪子水平地吊起一塊鋼板緩緩挪動著。橋上和橋下各有幾個戴著安全帽的建築工人,手上下揮動著,有的在和大機器裏的人呼喊什麼,齊卿不大聽得清他們的聲音。有風不斷吹在周圍,橋邊的水陣陣地曳著波光,橋上的鋼板紋絲不動。

江邊的人行道上每隔幾米就有一顆楊柳樹,晨練的老人們不得不時時低頭躲避垂下的柳枝。楊柳細長的葉片上渲了窄窄一圈秋天的顏色,淡淡的幾乎看不清楚,和未亮的天色很相近。對岸是一排沿江的三層別墅,有一戶的頂層亮著白熾燈,燈光被窗紗染成了紫羅蘭色,在時有時無的江風中抖動著,就和陽台上那些晾著未幹的衣服一樣。這樣的景致讓齊卿有點迷醉,那些綴著血絲、起了樟腦味的心事險些就要被江水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