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蔚藍的夜空,綴著一彎皎潔的明月和無數顆亮晶晶的星鬥。幾片白雲在夜空中飄動著,象變戲法似地,一忽兒象雞,一忽兒象狗,一忽兒象豬,一忽兒象馬……
“小氣鬼”阿九站在自己的院子裏,出神地望著望著。也許從他懂事的時候起,還沒有這樣舒舒暢暢、悠悠閑閑地望過。平日,他總是埋著頭,起早摸黑地忙著他的篾匠活,連抬眼望望的功夫也舍不得。莊稼人的功夫就是錢呀,雖然那時節,莊稼人的功夫是最不值錢的。
如今,倒了個個兒,莊稼人的功夫值大錢了!可阿九卻這樣呆呆地站著,仰著頭,望著蔚藍蔚藍的夜空,這“小氣鬼”倒突然慷慨起來了。他望了一陣子之後,便俯下身去,細心地看著他的幾盆寶貝蘭花。這擺在牆邊條石上的六盆蘭花,是他今天剛特地到蘭渚山花圃裏買來的,每盆都是高檔品種。雖然他現在甚至連這些品種和名稱都還叫不出,但他相信,以後一定都會叫得出的。
他用鼻子深深地聞了聞,確實有一種特殊的氣味。小時候他曾聽爺爺講過天上神仙的故事,神仙們都住在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好到啥程度,他不知道,但一定也有這樣好的一種氣味。這氣味叫人舒心、順氣,十塊錢聞一聞也值!
他快活地抬起頭來,臉上那刀刻似的皺紋舒展開來,笑便從一道道的皺紋裏溢出來。抬頭朝夜空望去,這會兒,他想編幾句文氣點兒的詞,象舊戲裏的小生,賞月觀花,唱出一套又一套的文文雅雅的詞兒。但他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皮,直了直脖子,終於一句也想不出來。都怪自己!解放初那時節,村裏搞掃盲,上頭派來個二十幾歲的女教師,來教大夥識字,怪隻怪自己不用心,學不進,悔!倒不是阿九腦瓜笨,當時他隻顧起早摸黑地劈竹篾、編籮筐、抓現錢,抓了點現錢就想娶老婆,根本沒有閑功夫上夜校。要不,我阿九說不定如今也有半肚了墨水了哩。
阿九這樣美滋滋地想著,有時也不免有些苦澀,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管它呢!
突然,院牆外麵傳來兩個年輕人的悄悄話:
“這裏好香啊!”姑娘的聲音。
“嗯,真香!”小夥子的聲音。
阿九突然發現自己的耳朵並不聾,他聽出來了,好家夥,那喉嚨脆酥酥的肯定是隔壁鄰居家的春雲,而那個說話甕聲甕氣的小夥子就是城裏報社的記者了。
半年前,這俊裏俊氣的青年記者,到村裏來采訪專業戶,而春雲這丫頭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珍珠皇後”,河蚌育珠一年收入上萬元。春雲被這年輕記者糾纏了幾個晚上,誰料想,兩人竟悄悄地談上了。村裏人你傳來,我傳去,講得沸翻盈天,隻有這“小氣鬼”阿九硬是不相信,人家一個響當當的記者,論才有才,要貌有貌,走得多,看得多,誰稀罕土頭土腦的鄉下大姑娘?
他還當場和村裏的快嘴二嬸打了賭,說是如果真有那麼回事,結婚的喜糖由他出。
說真的,這有名的“小氣鬼”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賭注呢。這一賭對他倒也有利,從此,他這“小氣鬼”的名聲好了不少,村裏不少人不再這樣叫他了,春雲卻不買帳,照樣叫。
牆外的悄悄話還在往裏麵飄:
“喂,你說這是什麼香氣呀?”春雲問。
“好象是蘭花的香氣。”記者答。
“不錯!是蘭花的香氣,是我阿九的蘭花的香氣,而且是高檔珍品呢!”阿九差點兒喊出聲來,他簡直有些“得意忘形”了。
“這是‘小氣鬼’阿九的院子,他怎麼種起蘭花來了?”春雲的聲音。
“這也值得奇怪嗎?”記者的聲音。
“你不知道,這‘小氣鬼’呀,一個銅錢翻轉八個字!上次我向他討點竹梗削副挑針,他東揀西挑,啥都舍不得,後來連手也發抖了。嘻嘻……
阿九聽了並不生氣,倒反而更樂了。不錯,我阿九過去是小氣點,那時節是因為窮,窮得揭不開鍋,所以過日子不得不精打細算。說也奇怪,越精打細算越是窮,老婆孩子餓得麵黃肌瘦,天天跟他吵架,說他是“摳賊”,“太厲害”。打碎碗盞砸了鍋,老婆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去另找活路了。他不怪她,隻怪自己沒本事,隻會埋頭劈竹篾。他劈起竹篾來,人家叫他一叫三不應,村裏人都說“小氣鬼”阿九耳朵有毛病。說真的,那年頭,你幹活賣勁頂屁用,人家說你是“資本主義尾巴”,割!那些隻會翻嘴皮子的懶種,開開會,喊喊口號,鬧騰鬧騰,照樣拿工分,工分比你高,肚皮比你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