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大人們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許往董家院子跑,不聽話的孩子就挨一陣打,還是阻止不了好奇、調皮的孩子往那條道兒上奔。打了一次還能長點記性,過一會兒這邊一叫“走,去摘櫻桃”,立馬又忘掉了屁股上的竹條子印,屁顛顛地穿著拖鞋,掛著小背心兒,繃著內褲跟在同伴的屁股後麵。風一吹,背心鼓著風把小身板兒扯著,一搖一晃的,生怕一頭紮進了放了水的秧田裏。
大人們能怎麼樣呢?隻能由著孩子去了,望著瘦小的背影,憐惜地叱令“不準到井邊去,聽到沒有?”細嫩的聲音“哦”酥到了骨子裏,叫幾個易感傷的大人硬是擠下了幾滴眼淚。又不是困難時期,卻帶著賣兒賣女的傷感和無奈。
趙家的那個誰的孩子,據說,真的不見了。丟小孩兒的一家子住在趙家院子,趙家院子和陳家院子臨近,同在鐵路的這頭。從陳家院子沿著馬路向右走,幾分鍾,路邊就是一個還算幹淨的農村小學校,佇立著的一幢三層水泥樓房事唯一的教學樓。
學校的大門就修築在路邊,對過去的左邊是一個小店兒,長年累月的開著那扇木製櫥窗,上下開合,一打開下麵,再一拉形成一個台麵,上半部分用木頭支起來。說這個店兒長年累月的開著,誇大了事實。實際上,小洋房修起來頂多兩三年時間,以前也沒見過這家的主人,不熟悉,隻知道應該是趙家那一大家子的某個親戚的落腳點罷了。房子左邊有一個茅坑,石板蓋住了,同牆角的夾角留得一個四十公分見長的正方形小洞,方便擔肥料澆灌菜地,那瓢子躺在裏麵,竹把子伸在外麵,一根紙煙優雅又迷醉地倚著牆般。
櫥窗前麵右邊的空地上擺出一張爐子,燒著水,賣著味道不佳的酸辣粉。鍋子裏的水,燒得“咕嚕”直響,邊上圍著一圈小娃娃,不時飄來一種異味,混雜在一起變得不那麼純粹了,屎尿不再有單純的屎尿味兒了,積合在一起腐爛倒是生出了肥沃的泡沫。全村的人都吃過生長在泡沫上的蔬菜、瓜果,城裏人花錢買了,喜氣洋洋地撿了寶似得,恨不得馬上拍拍泥土生吞了它。
從小習慣了這味道,孩子們一麵大口吸著食物,一麵身體在瘋狂地生長。紅領巾耷拉著身體,環繞著孩子們細小黝黑的脖子,鼻涕不自覺地掛了兩行,抽兩下鼻子,又“嗖”的,兩條鼻涕龍一條回了洞。
趙家丟失的孩子時常掛著邋遢的鼻涕,由他的姐姐領著,蹲在牆邊玩泥巴。他的傻姐姐十四五歲,歪著腦袋,一走起,眼睛從來不看路,腦袋不停地上下點,手裏牽著小小的弟弟,活像倆逃命的難民。至於那失蹤的小弟弟,四歲左右吧,不是一個調皮多動,吵著鬧著要這要那的小混球。在一群不大不小孩子的隊伍裏,他總跟在最後麵。
趙家的孩子不見了,具體時間大人們也說不清,見他一如往常在一邊兒玩兒,便忙著做生意,忙著打麻將,反應過來,孩子已經不見了。起初,認定孩子是躲在了哪個橋洞、田地裏睡著了。溫暖的季節,孩子們在田坎邊挖洞,玩兒累了,鋪些草墊上一副,躺了就犯困。許久不見孩子的大人們來尋,聲音傳遍了田野,找到孩子,拉著孩子的肩膀,又生氣又心疼地拍去了孩子屁股上的泥土。
趙家的人竄進陳家院子和董家院兒交界處,臨近鐵路的一大片油菜地裏尋找。油菜冒著老高的頭,黃澄澄的菜花兒裏含著飽滿的蜜,蜜蜂繞著花朵嗡嗡。走在田坎上心驚膽顫,怕喝醉的蜜蜂冷不丁地給紮上一個久難愈合的紅包,一般一路小跑穿過了。
孩子都丟了,趙家人繞著三個院落大嚎小叫著孩子的名字,見著略為茂盛的田地就朝裏麵噶一腳。孩子不在田裏,去哪兒了?小孩平日裏喜歡在油菜地裏玩兒捉迷藏,大人老是騙他們裏麵藏著專門拐賣小孩兒的人販子。該不會真的讓人販子拐走了吧?
尋了兩三年天,孩子還是沒找著,他家的女人天天以淚洗麵,甚至有人開始相信小孩兒是被人販子拐跑了。對著安慰自己的同村人,不管是熟悉的,還是陌生人,她念叨著“好可惜嘛,養得這般大了,遭人販子拐跑了。好造孽的娃娃,才那麼小……”。說完“那麼小”,她又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孩子大約的身高。傻女兒站在母親旁邊,腦袋斜著,嘟著嘴。
同情她的人拍拍她的肩頭,示意不要再傷悲了。丟了孩子的事兒,誰都會心疼的。去年臘月寒冬,馬大娘在灶頭擱了一盤沒有吃完的回鍋肉,不知哪裏來的餓賊吃光了肉,還割了灶梁上掛的老臘肉,消息傳遍了好幾個院子。各家吃完飯後,捂緊了桌上的剩肉。馬大娘逢人就說,“雖說值不了幾個錢,但這種偷法還是第一次見到,”其實都知道她心疼的要命。
比起丟孩子這種事兒,馬大娘怕是去撞牆也無法讓自己懺悔、彌補。身上落下的肉坨坨,實打實的,討了便宜的賊總會賣個好價錢的。自己的命根子被當做了豬仔一樣販賣,就差個挑個簍子,插根草標了,想起孩子的母親又是一陣痛哭流涕。吹牛打牌的男人們輸掉了幾十塊般地不爽快,胡了麻胡倒賠三家的錢般絞痛,整天拉長個馬臉,牌也不打了,牛皮也不吹了,煙屁股散了一地。
幾年前,喬子的孩子跌進了高家河裏淹死了。好多孩子未曾見過死去的孩子,沒有什麼記憶。不知誰,連帶著趙家丟孩子的事,提了一下,孩子他媽立馬不哭了。淹死?孩子一定落入了文老二門口的爛井裏了。到現在還沒有人想起那張要吃人的嘴,吃小孩兒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