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從西寧出發,沿著青海湖畔向西行駛了四個小時。女人疲倦地躺在副駕駛座上,車窗外應接不暇的景色讓她的視覺神經變得麻木。上千頭黑犛牛混跡在湖岸邊,遠看上去像一大群蟄伏的甲殼蟲。男人握住她的手,眼睛沒有離開前方,女人抱緊他粗糙的手。男人輕輕轉動方向盤,在湖岸邊三米遠的地方停下車。
“玩最後一次,手冊上說從這裏看湖是最美的。”男人說。女人下了車門,男人從身後摟住她,親吻她的脖子。女人喊著“癢癢”,扭過身體給他拍照。湖水帶著冷風襲來,女人躲進男人的懷裏。
“愛我嗎?”男人問。女人沒有聽見,高舉單反看遠山上浸染蔥綠色的雲。湖水深藍,像誰在窪地裏倒了一整瓶藍墨水。男人想起去年夏天跟著漁民出海時,見到的漫無邊際的海麵,一群海鷗從天而至,導彈一樣紮進海裏聚集的沙丁魚群,五六隻水母漂浮在船邊,像沒有顏色的泡泡。返航的路上,一隻老海龜跟在船尾漂遊了兩個多小時。青海湖跟大海比起來,就成了一個小水池。
“這個時候,依兒肯定跟爺爺在興慶公園裏呢,再過半個月就是她生日,兩歲了。”女人說。男人收回心思。
“你要是願意,我們明天就可以回去,從西安轉乘高鐵,半天就能到家……”
女人揮手打斷他,上了車,臉撇著窗戶,男人上車看著車窗上她沒有表情的臉,他想吻她卻被拒絕了。男人也覺得不該談那件事,積攢一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遠山陰沉,大朵大朵的白雲凝重起來,仿佛能擰出一大桶水。大雨毫無預兆地下起來,就像藏民的脾性一樣多變。雨滴砸在車頂,像倒下一大盆碎玻璃渣。女人幹咳幾聲,靠在男人肩膀上。
“不要逼我,好嗎?我很為難。”她說,雨聲幾乎蓋過了說話聲。男人點點頭。住進鳥島賓館時,雨更加肆無忌憚地下起來,兩名法國遊客披著雨衣往賓館裏奔跑。他們房間的窗戶正對著湖邊,女人換上睡衣躺在床上連連咳嗽,生下依兒後,她的身體似乎每況愈下,況且每天要去學校上一天的課,學生又是七、八歲喜歡吵嚷的年齡,她的喉嚨也差不多毀了,吹一點冷風,氣管炎又會複發。
女人服下男人隨身帶的阿莫西林,喉嚨幹爽了一些。那一套藥物是男人旅行時隨身帶的,她努力抬高枕頭坐起。
“想過回來嗎?去了那麼多地方。”女人說。
“想過,”他說,“但是……”
“一說但是,下麵的話我都猜到了。”女人說,她想起大學時代,男人喜歡用“想過,但是”這樣的句式回答她的問題。她的問題無非是關於畢業、工作、結婚之類的常規事情。“我知道,你不會是一個居家的男人。”女人說。
“生活態度不同吧。”
“一次,哪怕一次也沒想過嗎?”她問。
“有過吧,去年十月份我和幾個驢友去韋內雷港,在意大利中部,港口屹立著哥特式教堂,教堂兩邊排開色彩斑斕的小樓,舊木船飄搖在海上,海舌撞擊古舊的城堡,雨季開始時,白雨在海麵上翻騰,我們蜷縮在睡袋裏,看著海麵跟天空交融在一起,像包出一個大胸脯的餃子。”
“包餃子?”女人笑出來。
“那時,腦子裏像裝了電燈泡突然亮起來,我要是能住在這裏該多好,夏季出海捕金槍魚,春秋兩季就躲在酒吧調雞尾酒。”
“後來呢?”女人問。
“雨季一過,我們又上路了。仿佛我不會在一個地方待太久,等我熟悉一個城市時,也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更喜歡用旁觀者的眼光看這個世界。”
“又來了,你那一套想法。”女人不屑地說,“你不過是不想承擔責任,逃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