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去過天堂村?(1 / 2)

經過瓊州海峽,隨著一陣尖銳的刹車聲,K512列車熄火了,時間是淩晨兩點。窗外是一處廢舊汽車回收站,廣場上堆滿超了年限或在車禍中報廢的空車架。我洗完牌,拍拍僵麻的大腿起身去廁所,馬裏奧切好牌等我。從餐車供應盒飯到現在,我和馬裏奧坐在吸煙處打了八小時的牌。馬裏奧並不姓馬,他戴一頂鴨舌帽、嘴上一撮灰白交雜的濃胡子、鼻子大得能塞進兩枚一元硬幣,我隻好叫他馬裏奧。馬裏奧不是去拯救心愛的公主,而是回老家探望兒子。我撒尿回來,他正凝視窗外。

“廣播說前麵塌方了。”我說。他不理我,手也沒有摸牌。窗玻璃上凝著一層水霧,水霧深處映著冷冷的光線,是回收站打向半空的探照燈。他回過神來切了牌,是一張大王。“好手氣。”我說。他躲開我的眼睛慌張地掏出一盒“黃鶴”牌香煙,抖落出一支銜住,就著打火機忽扇的火焰猛吸一口。他收起煙盒,又禮貌般地伸給我,“戒了。”他放回兜裏,兩隻薑黃的手指夾住煙蒂,往窗戶方向頻頻吐煙霧。“我兒子華子從前就在汽車回收站開吊車。”馬裏奧遞過牌來試探我是否願意聽他的故事,我推開牌聽他講下去。

十多年前的事了,他開吊車真是個好把式。學了兩個月就能上工地了,還把第一月的工資拿給我,兩千多塊呢,你知道,十年前的兩千塊比現在值錢多了,那會一大碗豆腐腦也就一塊五毛錢,還是大瓷碗盛的(他用手比劃),現在啊,一小碟就得三塊,還沒嚐到味道呢,就全咽下去了。頭兩年,他每個月都帶錢回來,給他媽買成箱的奶粉、又是餅幹、又是碟片、又是椰奶的。她兩條腿都截肢了,不能下床,這是更早年的事了……

(他吸完煙,點上另一根)華子十五歲那年,我還在鋼鐵廠開卡車,廠裏接到一筆單子,讓我把一車鋼材送到廣州的一個叫信陽的鎮子。客戶是家焊鐵床的小工廠,我媳婦押車。在鎮上遇到部隊的戰友,他退伍去那兒謀個鉗工的職,晚上我們就喝大了。你知道?那時不像現在,酒駕也沒交警攔。踩下油門、掛上擋時,我還擔心到底能不能開,她坐在副駕駛上,拿條濕毛巾幫我擦臉。開了一個小時,我徹底酒醒了,路也好走,還在路邊撒了一泡尿,我拉上拉鏈回頭一看,(他用力吸了一口)一輛集裝箱趕夜路剛轉過彎,還沒反應過來悶頭撞上去。我媳婦還在裏麵,你不曉得,我魂都掉了。(他捏了捏鼻尖,聲音很小)駕駛室壓成一塊大餅,幸虧她睡在駕駛座上,要不然連頭都擠掉了。我砸開玻璃費了死勁拉出她,你不知道(他停住了,強咽下一口吐沫)腿就像兩條空棉褲。我就知道完了。(他拿起那張大王侍弄著,良久說不出話來。)所以,華子跟他媽最親。我跟他媽商量,再過兩年給華子娶媳婦。他媽把這件事跟他說,他還愣愣地說不要媳婦,不要媳婦,有了媳婦就不能照顧他媽了。他媽笑得直淌眼淚。

有一回晚上,他去工地上夜班,我壓在席邊底下的三百塊錢無端不見了,他媽說要是華子拿了肯定有急事,沒來得及說,我想也是,等他回來問問。一個月過去了,他也沒歸家。一天夜裏,我從朋友家喝酒回來,他媽趴在床上哭,手裏攥著一遝錢,喊著說有人來搶錢。我問是誰,她死死把住嘴。我鎖上門,把錢放到衣櫃一件長褲口袋裏,我問那人長什麼模樣,是村裏人嗎?她反倒問我華子這個月都上哪兒去了,說華子回來時一臉死相,看人的眼神都惡狠狠的。我這才知道是他搶的錢。他回來張口就要兩千塊,他媽問他要這些錢幹甚,他是有工資的,不說原因,他媽就不給,他說朋友借的。他媽不信硬是不給,他知道錢就塞在席邊底下,他幹脆搶了。我連夜騎自行車去他工地,(你猜猜我看到了什麼?他問我。)他宿舍裏滿屋子臭腳丫的味道,華子從前很愛幹淨的。宿舍裏躺著四個小青年,年紀都差不多。滿地煙頭,還點著煤油燈,還有卷好的紙條、針筒、湯勺。華子躺在架子床下麵,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針眼,針眼都淤黑腫起來。他端著一根湯勺,點著打火機在燒,鼻子等在勺子邊。他們管這叫“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