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康鬱青對容眠表示出敵意的那天起，花裴設想過他或許會因為那些自以為是的理由，而在幻真融資的道路上設阻，萬萬沒有想到，對方居然特意挖出這段緣由複雜的往事並以此為攻擊點，對幻真科技最基本的誠信問題提出質疑。
還是在這麼一個根本難於詳加解釋的場合。
“容總不準備解釋解釋嗎？”
原本情緒熱烈的咖啡館，氣氛降至冰點，麵對容眠麵色發白久不吭聲的模樣，來自BPG的眾人開始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起來。
“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一片尷尬的沉默中，肖淩終於沉不住氣了，直接甩開江宸站了起來，“我和容眠一直是X大的校友，在一牆之隔的兩個宿舍住著同進同出相處了四年，他的事我都清楚。容眠和我一樣是從X大畢業的，這點我可以作證！”
這情急之下拍胸脯打包票的行為起到了一定作用，讓低聲議論著的人群將懷疑的目光從容眠身上轉向了康鬱青身上，花裴知道肖淩理直氣壯地在這兒做擔保，終究不是長遠之計。隻要BPG方麵稍加調查，立刻就可以查出實情。
無論如何，把眼下的尷尬局麵先應付過去，多少可以爭取到一個緩衝期。關於事情的原委，考慮到葉珊夢的緣故終究無法全然道出，但隻要避開這種眾目睽睽的場合，私下解釋溝通的話，足以無風無浪地化解。
一個良好的學曆背景雖然能給創始人加分，但BPG看重的是容眠在創業過程中表現出來的綜合能力。有了Dream和Cube的研發實績擺在眼前做背書，相信對方不會在這種細節上過於糾結。
麵對眼前的局麵，沈建南顯然和花裴抱了同樣的心思。很快地，他跟著站起身來，對氣勢洶洶的肖淩點了點頭：“肖總別急，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大概是鬱青那邊有什麼誤會。不過這些都是小事，說清楚就好。小容總今天的介紹讓整個BPG印象深刻，我們也非常期待和幻真的合作，接下去的話……”
他抬手看了看表，似乎正在考慮後續的工作推進，康鬱青伸手朝他身前一攔：“Kevin請稍等，關於這件事，我還有點東西想給你看看。”
“康鬱青你有完沒完？容眠招你惹你了，你要這麼針對他？”
眼看事情平息，好不容易坐下準備喝口水的肖淩眼見又生事端，直接起身飆了句粗口。
“肖總你別激動。”沈建南的神色也嚴肅了起來，聲音刻意壓得低了些，“鬱青，有什麼事一定要現在說？我本來以為你是對這個項目感興趣，所以才主動說跟我一起過來看看。現在看來，關於幻真……你是早已經有了什麼個人看法？”
“個人看法談不上，隻是長青科技之前承蒙你和BPG的關照才能有今天，作為朋友，希望你們在選擇合作夥伴前先看清一些事實，再做判斷，以免未來遭受不必要的損失。至於為什麼要現在說……”他抬起眼睛看了看花裴，“有些事情如果不看到證據，想必許多人很難相信。剛好我之前聽到了關於幻真創始人的一些傳聞，隻怕冤枉了容總，所以特別拜托了一位朋友去查證了一下……”
在他低聲的解釋中，一直坐在人群後方滿臉躍躍欲試的男人走上前，姿態恭敬地朝沈建南遞了一張名片：“沈總你好，久仰大名。我是鋒芒網的戴晨，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沈建南沒什麼心思應付他的熱情，收到名片後也沒打算交換，隨手放進口袋，依舊注視著康鬱青，“所以呢？鬱青你究竟想給我看什麼？”
“東西都在戴總那邊。”康鬱青朝戴晨點頭示意了一下，“下麵就要麻煩戴總了。”
“沒問題。”
戴晨早已有所準備，一路小跑著湊到了投影儀前，姿態急迫地接上了自己的電腦，很快，一張女孩低頭沉思的影像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姓戴的，你是不是有病？”
肖淩隻朝那張畫瞄了一眼，立刻感覺渾身血液都衝向了頭頂，神情激動地想上前動手，最終還是被江宸摁在了原地。
戴晨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喝罵一樣，緊盯著容眠：“請問容總，這位葉小姐您認識嗎？”
容眠的眉頭緊蹙著，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有些不知所措。麵對戴晨挑釁般的詢問和前方BPG成員們的注視，他沉默了片刻，終於平靜開口：“她是我在X大的學妹。”
“學妹？”對於這個回答，戴晨似乎並不滿意，“學妹就學妹吧……那麼容總的意思是不是承認你們之間認識，她說的話，是可以相信的？”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戴晨誌得意滿地笑了笑，低頭點開桌麵上的一個視頻文件，很快，投影幕上的畫麵亮了起來。
看場景，這段畫麵應該拍攝於某個古色古香的茶館。
鏡頭的視角一直保持著同一個位置，畫麵中的女孩中途未曾正視攝像頭，顯然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偷拍。與之對談的人始終未曾入鏡，從聲音分辨，正是戴晨。
“葉小姐，沒想到有一陣沒見，你居然瘦了這麼多。之前在S城的時候，我本來還說好好請你吃頓飯的，就是一直忙，沒找到合適的時間。沒想到你居然走得那麼倉促。”
“戴總不用客氣。”葉珊夢的精神看上去不太好，口氣中帶著幾分魂不守舍的冷淡和恍惚，“你這次來X城找我，堅持要和我見麵，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出差到這邊，順便過來看看葉小姐。而且之前聽說葉小姐在S城的時候生病進了醫院，不知道現在好點了沒有。”
“嗯……已經沒事了。”葉珊夢說到這裏，口氣變得有些懷疑，“你怎麼知道我在S城生病的事？”
“容總告訴我的啊。”畫麵之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誠摯，“你也知道，我和小容總是朋友嘛，關係一直挺不錯的。這次我來X城出差他剛好知道，就拜托我過來看看葉小姐。”
“是他讓你來看我的？”葉珊夢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依舊還是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可是……他之前那樣對我……”
“小容總是有苦衷的嘛，公司還在創業期，需要有人做幫手。”
戴晨的安慰帶著不動聲色的引導性，但葉珊夢未能覺察，從她頻頻點頭的模樣看，她已經被他帶進了溝中。
“說起來，其實我倒挺好奇的，葉小姐和容總關係這麼好，就算到了現在也互相惦記著……當初，怎麼會忽然分開啊？”
葉珊夢的臉上飛快閃過一絲慌亂，聲音也變磕磕巴巴的：“那是因為……我爸媽不同意我們的事……”
“伯父伯母一定很疼愛葉小姐，要求才會那麼高。不過容總長得那麼帥，而且又聰明又能幹，之前他們會反對你們在一起，應該也有自己的理由。”
“是的……”
葉珊夢把頭垂了下去，麵對戴晨不動聲色又咄咄逼人的試探，急於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像是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催眠自己：“容眠念書的時候脾氣比較壞，經常和人打架，惹了很多事……畢業時因為打架進了拘留所，連畢業證都沒拿到，我爸媽就反對我們在一起。”
“原來是這樣啊。”回應的聲音聽上去很遺憾，“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學曆什麼的，也隻代表一個人學生時代的成就。小容總現在事業有成，葉小姐有沒有想過請他和你的父母見個麵，好好解釋一下，說不定伯父伯母對他的成見就可以解開了？我的老領導和葉伯父有一點交情，如果這件事葉小姐不方便開口的話，我倒是願意做個牽線人。”
“不用了！”
葉珊夢的聲音越發驚惶起來。
因為一直誤會花裴推測出的那些關於墮胎事件的真相是容眠主動泄露的，她對容眠產生了巨大的不信任，擔心對方一旦和自己父母見麵，發生爭執和口角時，會再無遮掩地將當年的真相揭開，於是匆匆補充：“我爸媽不喜歡他不僅僅是因為他大學沒畢業，還因為覺得他沒有責任感，不放心我們在一起。”
“怎麼會？雖然容總性格是冷淡了點，但人品還是不錯的。伯父伯母是不是對他有什麼誤會？”
“不是的……很多事你不知道！”葉珊夢被他一再相逼，整個人幾乎到了崩潰邊緣，“我們之前談戀愛的時候，我……我曾經懷過他的孩子，可是後來他為了前途和發展，一聲不吭拋下我們去了S城，我無奈之下隻能做了手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爸媽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沒有必要的話大家還是不要見麵好……”
視頻到了這裏，被人摁下了暫停鍵。
投影儀上最後定格著的，是葉珊夢帶著怨恨、追悔和驚惶的一張臉。
那一刻，花裴隻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所有之前感覺不太對勁，卻又因忙碌而忽略掉的種種線索，迅速完整地串聯了起來。
心懷不甘又自以為是地抱著“為她好”目的的康鬱青，為了向她證明容眠的惡劣人品，找上了曾經向他八卦過容眠和葉珊夢的關係的戴晨。戴晨精於人情世故，或許早就從和葉珊夢的接觸中覺察到了什麼端倪，在得到康鬱青的利益承諾後，決定繼續以這個頭腦簡單又自私驕橫的女孩為突破口，挖取有關容眠的過去。
這次行動正式開展之前，戴晨或許考慮過要把從幻真和長青兩方能拿到的利益作一番比較，所以才會了解到康鬱青的目的後沒多久，給容眠致電，獅子大開口地要求百萬量級的“公關合作”。
隻可惜以容眠單純的性格，他當時並未意識到這飽含威脅意味的“合作”建議裏，竟然藏著這麼多齷齪。而一心沉浸在幻真即將融資的喜悅中的她自己，就這麼輕易地將這件事忽略了。
如死一般的寂靜裏，沈建南和BPG團隊低聲交換了一下意見，看上去很是嚴肅而失望。緊接著，他朝自己的助理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了容眠：“容總，今天會發生這樣的意外我很遺憾，關於幻真提供的資料，BPG團隊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核查。現在我還要趕飛機，先走一步，如果你那邊有什麼未盡事宜，可以和項目團隊詳細溝通。”
容眠遠遠地站在台上，嘴唇緊抿，對於沈建南的告辭，隻是輕輕笑了笑。在目送BPG團隊離開後，他安靜地收拾起放置在投影台上的電腦和樣機。而這些東西，原本是要送到沈建南的手上讓他一起帶走的。
忽然間，站在一旁拚命克製的肖淩疾步衝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戴晨的領子：“你這個雜種，康鬱青給了你多少錢，讓你這樣整我們？”
“肖總你別動手啊！”戴晨舉著雙手，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事情是你們小容總自己做的，現在不過是有人說出來而已，我一沒憑空編造，二沒胡亂剪輯。之前我提醒過容總，幻真這樣的公司容易得罪人引發負麵效應，我們鋒芒網想過要幫忙，是你們小容總藝高人膽大，看不上我們這種小媒體，如今惹出來這樣的事，我也幫不上忙囉……”
話音沒落，一記重拳已經砸到了他臉上，戴晨隻是防備著肖淩，沒想到站在身後一直沒吭聲的江宸會忽然出手，身體一歪重重向後倒去，隨即“哎喲喲”地高聲叫喚了起來：“你們居然敢打人？行……行……咱們走著瞧！”
一片兵荒馬亂中，花裴越過人群走到容眠身旁，輕輕握住了他微微發顫的手：“今天辛苦了，表現挺好的。我們現在回家去，我給大家做點好吃的。”
容眠抬頭看著她，想要微笑，最終隻是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嘴角。那雙原本神采飛揚的黑色眼睛裏藏著的疲憊和失望，讓花裴忍不住想哭。
雖然BPG離開前沒有最終表態，但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
即使沈建南有意袒護，但有康鬱青和戴晨這樣的外人在場，因為合作方創始人團隊核心成員資曆造假的事實和大學時代的不良曆史被披露，一旦合作推進，對BPG而言會是不可預估的風險和損失。
可容眠為了這一天曾抱著多大期待，做過多少努力，隻有她心裏最清楚。
雖然所有事情都是事發有因，但依照容眠的性格，是絕對不會用葉珊夢的名譽作代價多加解釋的。
眼下，除了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試圖給他一些於事無補的安慰外，花裴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我想吃火鍋……”許久之後，容眠輕輕開口，像經曆了一場精疲力竭的委屈後想得到一點補償的小孩，“要麻辣口味的。”
“沒問題！”花裴展顏一笑，抬頭看了看因為經曆混戰，模樣都有些狼狽的肖淩和江宸，“江總和肖淩你們也一起吧？今晚我下廚，大家可以嚐嚐我的手藝。”
“行，那就辛苦了。”難得被激怒到動手的江宸此刻也安靜了下來，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隨即拍了拍肖淩的肩，“我打個電話給梓純，讓她一起過來幫忙。我這個妹子雖然看著嬌氣，但洗菜做飯打打下手還是可以的。”
“那我得去買兩瓶好酒……這段時間忙得天昏地暗，怎麼說也得好好喝兩杯！”肖淩跟著接口，迅速加入了關於晚餐的討論中。
仿佛所有的失望和挫敗都將被豐盛的晚餐治愈，幻真這群小青年一邊隨口聊天，一邊把東西收拾完畢準備向外走。誰也沒有多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康鬱青。
“花裴！”臨出門前，一直沉默著的康鬱青終於忍不住踏前一步，表情裏是難以置信的驚異和不解，“剛才葉珊夢說的那些話，你沒聽到嗎？容眠究竟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嗎？你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康鬱青……”花裴停住腳步，扭身回頭看著他，微微笑著的表情裏滿是嫌棄，“容眠是什麼人我一直很清楚。我就是奇怪，之前自己到底多瞎，才會愛過你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