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3 / 3)

以服飾表達的愛情

上大霧梁的姑娘打扮得都很富麗堂皇,項圈掛三層、五層的都有。耳墜子也是各種各樣的,手腕上還掛著銀手飾,胸前也有胸飾。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的,四處有銀手飾清脆的聲響。立夏之前,大熱的天,我隻穿了一件襯衣,還覺得熱,她們都是四五層,或者五六層,難道她們真的不怕熱?風掀動她們滾著花邊的侗裝時,露出一層一層深淺不同的顏色。這些姑娘下身都差不多,著彈力尼龍或者是滌綸褲子。上身可就大不一樣了,不僅侗裝不同,手飾和頭飾也各有千秋。她們三五成群站在這裏或那裏,捂著嘴巴笑的,抿著嘴巴笑的。她們在一個一個小攤位前掂一掂彩線,又逗一逗籠子裏的畫眉鳥,或聊天。跟她們站在一起,我這一身單薄的衣裳就相形見絀了。

“老遠的跑到大霧梁,不對歌,不是白費勁嗎?”

“怎麼白費勁?人家都在看對象呢。看中了,晚上才好邀伴進寨子對歌呢。”通道縣文化館的同誌告訴我。

原來他們相對象不靠語言。我甚至懷疑這三省邊,又是少數民族地區,他們之間的語言交流是不是有障礙。向文化館的同誌一打聽,別說省與省,就連寨子與寨子之間的語言都不相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們首先是用服飾來表示自己內在的美,表示他們勤勞和富裕的程度。美的競爭全在默默的相視中進行。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以修能;邕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摯木根以結苣兮,貫辟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惠兮,索胡繩之儷儷”。“製芰荷以為衣,集芙蓉以為裳……”屈原詩句以“修能”表現其內美,眼前這忽忽閃過的紅紅綠綠的服飾、手飾不都是表現她們美好人格和人品麼?楚辭中描寫的場景今天仍活生生地展示在大霧梁上了。

“天天都望桂花開,不知桂花幾時開,阿哥,不知你願不願意到我們山寨來……”夕陽西下,整個天空呈現一種絳紫色和玫瑰色混雜的晚霞,山道邊有一簇簇白玫瑰花,新綻露的葉子嫩紅嫩綠的,這時大霧梁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縣文化館的同誌告訴我,至少有兩萬人。去年的大霧梁歌場有400對男女青年結為夫妻。到這時,我算是看出點眉目了。興致衝衝走在前麵的一河先生似乎已經被這氛圍勾引,他早已脫去書齋裏的一身倦意,仿佛要和前來趕歌場的青年小夥子一決雌雄了。小山的路口,已經有成群結隊的男女青年,侗家人叫小夥子“拉曼”,姑娘則叫做“陪柳”。

這時,山山嶺嶺唱起了攔路歌。

我隻能算看歌,不能算聽歌。

我確實聽不懂,隻見一群姑娘的歌聲剛落,一群小夥子就在路口的另一側對上了,山路彎彎,侗歌長長,看著,琢磨著,竟連山路的陡峭也不再畏難了。一叢一叢的樹叢後飄出的歌聲,把一條一條小路鋪成了淌蜜的小溪。我們不時被這一叢或那一叢樹間漂流的歌聲粘住。當然,他們對歌對到興頭上,是不會顧忌我們這些山外來客的,就當著我們的麵,一個小夥子拉住了一位姑娘的花頭帕和新衣服,這位姑娘閃開了,小夥子又追了上去,這位姑娘又閃開,小夥子又一次追趕,人群中爆發出好一陣笑聲。姑娘終於被抓住了,正在小夥子得意時,姑娘索性將他抓在手中的衣服脫了下來,一件,兩件,三件……掛到樹幹上的,甩到草地上的,最後,姑娘隻穿了一件貼身的白細布衣服,晚霞飛到姑娘的臉上、身上,更顯得窈窕動人。小夥子連忙把姑娘的衣裳抱了起來,姑娘轉過臉去,抱住了那棵悶龍簫女樹,小夥子追上去,把衣服送還給她。衣裳掛到樹枝上,滿樹搖顫的嫩葉子和姑娘小夥子的眼波都不平靜。

吊腳樓見聞

進侗家寨子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星星點點的電燈光從依山傍水的吊腳樓滲透出來。侗家人是十分好客的,一進屋,他們就用生硬的漢話問我們:“喝苦酒(侗家人自家釀造的一種米酒)攙泉水,慣不慣?”喝完酒,主人帶我到了一間客房裏,我才把吊腳樓的裏裏外外都打量一番。吊腳樓有三層,十幾根大木頭柱子撐起的屋梁,地板和牆壁都是木料。一樓,又叫它地房,隻有兩間住房,其他都是雜屋,雞籠和農具都堆放在這裏。一上樓便是堂屋,堂屋的後麵是廚房,堂屋裏麵有火塘,木地板上挖一個坑,架上三腳架,擺上鼎鍋,一根一根的木塊劈柴往裏添,火便舔著鍋底燒起來了。廚房的閣樓上堆滿柴塊,板壁掛著臘魚臘肉,堂屋的炊煙在整個走廊上彌漫開來。廚房後麵的走廊正好連到山坡,山泉水依坡而下,用一根竹筒便將泉水引進走廊的水缸裏。侗家人平時是不燒開水的,他們就喝泉水,連喝酒也是摻泉水喝的。

吊腳樓的第三層,走廊上放著紡車和織布機,中間的大房子是供婦女紡紗織布的,兩旁的房子堆糧食、木材,屋簷下是密密麻麻的玉米棒子。我數了一下,吊腳樓的雜屋不算,正式的房間就有六間。

這頓晚飯一般要到晚上九點才能開始,因為這頓飯是一年一次趕歌場的青年男女交友擇偶的機會,格外隆重。也因為侗家人十分看重請來的客人。爬了一天的山,我確實累了,便合衣躺下來休息,房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幫小夥子。有的就坐在我的床上,有的靠在門邊站著。我連忙爬起來,說我挺累的,想休息一下。我本以為他們聽我這麼說,會退出去的,沒料到他們根本沒有起身的意思,隻說,你累你就躺著,不要起來,這樣也挺好的。他們會說一點西南官話,從他們手勢和言談中,我才明白,女客人進了寨子,寨子裏的最英俊的小夥子作陪,是對客人最大的熱情,所以,我無論怎樣說我很累,想休息,他們也不會出去的,你休息也罷,不休息也罷,反正他們是陪定了。他們見我又合衣躺下,非常高興,問這問那的,從城市的馬路到電影,到日常生活。你一言,我一語,熱鬧極了。

在他們看來,女客人休息不便打擾,這一類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完全無效。就在我寫這篇散文時,仍記得他們那一張張充滿友愛的麵孔。

六位女子送情郎

“你們把姑娘請來唱歌,沒有談成對象,會不會鬧架?”

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男女之間不成親,便成仇人,甚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桃色事件多的是,所以我提出這個問題。

“我們不喜歡這個姑娘,或是姑娘不喜歡我們,都沒有關係的,對歌的時候可以編些歌詞相互罵,看誰唱得過誰,但是見麵說話都是很講理的,更不會打起來。”

“要是兩人相好了一段,又吹了,怎麼辦?”我有些好奇了。

有位小夥子用侗語唱了一段,大意是“我們之間都厭煩了,應該分手了,一條蛇滑過沒有長根的浮萍。”

“你們結婚,男方要花多錢?”我又問。

“不要多少,對歌成,就成,就成。”

“送彩禮是送的,女方到男方家,把自己織的侗錦帶過去,就是彩禮。”他們七嘴八舌說開了。正說得熱鬧,樓上的人喊我們,吃飯了。

不是客氣,滿滿一桌子菜,我基本不敢吃,眼睛直盯著桌子上的那碗麵條,隻有那碗麵條是熟的。大碗大碗的魚肉都是生的,就是小夥子說的醃魚醃肉。看上去很誘人,深紅的透明的,有的深到一種醬油色,他們看熟沒熟,就看醃的程度。當然,今天端上桌子的,都是最熟的。

給我們開車的小夥子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第二天他請我們到他家吃飯。與我同行的幾位都去了一個原始森林,我帶少了衣服,隻有我沒去,跟一個男同誌上他的家吃飯,人家的女主人會高興嗎?沒想到,我又犯錯誤了。他的妻子十分熱情,拉著我說個沒完。

“你們漢人會修公路,修鐵路,隻是做醃肉不如我們,我祖父年輕時,打過一條大魚,整整醃了四十年,直到他去世時,做酒席,招待為他送葬的人,才啟開壇子……”

“還有的人,兒子出生時醃的肉,要等到兒子結婚才啟壇,拿出來做酒席呢。”

“今天,你可以吃上我們侗家的醃肉嘍。”

“你們吃生魚生肉,是嗎?”

從他們的談話中,你可以隱約感覺出這個民族的生存環境。他們深居深山,生活艱難,這裏的魚是稀罕物,豬肉也是極少見的,而且鹽十分昂貴。隻有這種種的限製,才造成他們吃醃魚醃肉為最上等菜的飲食習慣。甚至是幾年前,十幾年前或者幾十年前醃的。

她說知道漢人不喜歡吃生肉,他們侗族的醃肉實在是個好東西,她要把醃肉炒一炒,讓我嚐嚐她的手藝。就在這位女主人下廚房時,這位司機同誌取下牆上的相框讓我看照片,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位戰士與六個侗家女子的合影,我有些好奇,便問小夥子這張像片的來曆——這是和我一塊當兵的戰友,他現在留在廣州了,他回山寨告別鄉親時,這六個相好,都是和他對過歌的結伴送他,送到縣城裏,他們照下這張合影。

六位女子送情郎,這不是天方夜譚嗎?這六個姑娘之間不吃醋,不把別人斥為第三者、第四者嗎?她們這麼友好地相邀到縣城送別,你不得不佩服,不得不讚歎這種文明而古老的習俗。

月下蘆笙

月下西山了,隻有從寨子前麵流過的溪水清亮亮地流過,清亮亮地彈奏著這個山寨美麗與憂傷,漫天的星星好像正在嘰嘰喳喳地向山寨聚集。

“嗚——!哪梭哪!”

蘆笙!我推開窗板,從樓上往下看,下麵是屋場,八個小夥子每人抱住一個比人還高的蘆笙,圍成一個圈,中間一個最大的蘆笙。大蘆笙高達八尺多,樹立在圓圈中央。大蘆笙的聲音低沉,小蘆笙的聲音高昂,大的小的一起吹響,整個山寨就像吹醒了一個靈魂,頓時生動起來了。

我聽不明白他們的唱詞,隻聽見其中的兮呀啊呀的語氣詞,蘆笙的節拍正是踩著這些節奏起伏高低的。一幢幢吊腳樓的木窗打開了,一個個流光溢彩的姑娘身著侗家盛裝,踩著蘆笙的節奏跳起舞來,篝火燒起來了,小夥子吹著蘆笙在前麵做引導,姑娘們在後麵翩翩起舞,踩著蘆笙的節奏,阿爸阿媽也來了。踏場舞常常是一個山寨的男女老少齊出動,這時的蘆笙奏起震撼人心的多聲部合奏。蘆笙的形狀像鳳鳥的尾巴,十來根竹子組成,插在挖空了的一截木頭內,竹管裏麵安有薄薄的簧片,能吹出高低不同的音調。據說造蘆笙的人是女媧。遠古的時候,人們在挖空的葫蘆內安竹管,所以叫它蘆笙,蘆是葫蘆的意思,而笙呢,就因為取它跟生命、生育的諧音。

蘆笙傳遞著竹林鬆濤一般低沉而雄渾的旋律,在這激越而有節奏的舞蹈中,有男女雙方情投意合的便可以離開人群,雙雙對對的朝吊腳樓裏或山後的樹林走了。這一天,寨子的老阿爸阿媽都在禮節性的跳幾圈後,早早地上樓休息,把客房、堂屋紅旺旺的火塘留給青年男女,你們做大人的不幹預嗎?我問道。我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現在該輪到他們了。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