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弑 父(3 / 3)

安慶緒的性格固然優柔寡斷,可他不笨,知道嚴莊是在逼他,從中足以看出,此人的功利心是極強的,在當下是個可利用之人,於是說道:“去李豬兒處,今晚行事。”

嚴莊聽他說今晚行事,倒是十分意外:“今晚?”要知道茲事體大,即便是行事成功,他們需要做足各項準備工作,以免朝中出亂子。

“在唐軍攻城之前,我們需要撤出長安。”安慶緒下定決心後,思維便變得敏捷起來,事實上這套方案在他腦海裏盤旋已久了,“長安乃李唐皇室都城,權力之中心,他們會不惜代價拿下此城,與其在此跟唐軍死磕,消耗兵力,倒不如退一步,保存實力,給自己個喘息的機會。”

嚴莊眼睛一亮,顯然此計正合他意:“退向何處?”

“鄴城(今河北省邯鄲市臨漳)。”

嚴莊笑了,唐軍在北方的兵力相對較弱,而鄴城距離東都洛陽不過兩三日腳程,可謂是退可守進可守,實乃理想之地。

“看來殿下決心已定了。”

“我不想死。”安慶緒冷笑道,“相信你也是吧?”

嚴莊自然也不想死,可是對一個存有野心和抱負之人來說,比死更可怕的便是跟著一個沒有遠見,且暴戾不聽勸誡,而又無法控製的主子。安慶緒不同,他雖然有優柔寡斷的一麵,在大事的決斷上難以定奪,但他是可以控製的。嚴莊看了眼安慶緒,微微一哂,跟著走了出去。

李豬兒同嚴莊的心思一樣,也很害怕,絲毫沒有安全感,仿佛頭上懸了把刀,隨時都有可能砍下來。為此,他天天盼著安慶緒能來找他,告訴他動手奪位。在見到安慶緒和嚴莊走進來的時候,李豬兒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好像他們將要去幹的不是殺人的事,倒更像是能去哪兒發財了。

李豬兒瞟了眼安慶緒的神色,當確定他們要去幹的事情時,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嘴角不由自主地浮上抹笑意。盡管他極力地想要掩飾,不讓安慶緒看出來,畢竟要去殺的是人家的父親,可不知為何,他怎麼也無法控製住激動和興奮的心情。是的,政治就像是一場豪賭,他把畢生的賭注都放在了安慶緒身上,賭贏了,從此後不就衣食無憂了嗎?

三人出發了,由嚴莊去替換宮裏的守衛,換成可信任的自己人,以防不測,李豬兒去調遣內侍人員,同樣換成心腹之人,安慶緒則去暗調一支忠於自己的軍隊,護衛宮外,以便到時候控製朝中的大臣,安排完畢後,於二更時分在安祿山的寢宮外會合。

李豬兒跟平時一樣,服侍了安祿山睡下,此時的安祿山誰也不信任,唯獨相信李豬兒,躺下後翻手摸了下放在枕頭底下的刀,道:“李豬兒,晚上你哪兒都不用去,就守在朕的身邊。”

李豬兒愣了一下:“莫非陛下晚些時候還有事吩咐嗎?”

安祿山搖搖頭:“沒有,隻是有些不安。”

李豬兒笑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何來不安!”

“你卻是不知。”安祿山道,“眼下是大燕的關鍵時刻,外麵的唐軍想打進來,裏麵的人卻是人心不安,各懷鬼胎。朕的眼睛雖然瞎了,看不見他們,但依然能夠猜得透他們的心思。你留在這兒,替朕把著門,朕方心安。”

李豬兒也非是殘忍凶惡之徒,隻不過為了自個兒的性命,這才起了歹念,聽了安祿山的這番肺腑之言,不免心下感慨,即便是貴若帝王又何如,亦是命若浮萍,生死不由己,當下說道:“我去安排下底下的人,便來陪陛下。”

將近二更時分,按照約定,安慶緒、嚴莊陸續到了寢宮外,心情或少或多都有些激動。望著寢宮,安慶緒又遲疑起來,沒敢再往前踏進一步,燈籠照著他高大健壯的身子,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似乎在微微發抖。

是啊,裏麵住著他的父親,要是拋開皇權、利益,拋開世俗的一切紛爭,他就是他的父親,一個給了他生命以及今日地位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是幸運的,比普天下絕大多數吃著苦挨著窮的孩子都幸運。可人心如深淵,欲壑難填,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會更多。父親給了他王爺的身份,讓他享有無上的尊貴和財富,而他卻想要殺了那個給了他一切的父親!

越往下想,安慶緒的心裏便越不安,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不是優柔寡斷,而是心中尚存著些人性之善,尚未泯滅天良。

嚴莊走到他身邊,冷冷地道:“都到了這時候,殿下還在猶豫嗎?”

安慶緒長長地吸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換作你,你不猶豫嗎?”

嚴莊一怔,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等他下一步的行動。此時,隻聽寢宮內傳來安祿山的聲音:“門外是哪個在說話?”原來到了此時,安祿山並沒入眠。

安慶緒嚇得渾身一哆嗦,剛要回話,隻聽裏麵的李豬兒道:“容我去看一眼。”沒一會兒,門一開,李豬兒從裏麵出來,朝他們眨了眨眼,意思是說一切準備妥當,見安慶緒兀自沒有動,便朝裏喊道:“陛下,殿下安慶緒求見。”

“這麼晚了何事見朕?”安祿山粗大的聲音從裏麵傳來,“讓他進來。”

這下安慶緒沒了退路,隻得硬著頭皮進去,嚴莊跟在其後,隨之入內。及至安祿山床前,兩人跪下請安。

安祿山顯然有些不耐煩:“何事,快說。”

安慶緒期期艾艾地道:“回稟父皇,唐軍已到了十裏之外,最晚後日便能到城下,兒臣寢食難安,這才來找父皇商議。”

“商議?有什麼好商議的?”安祿山大怒道,“不去動員守城將士倒也罷了,你自己卻先怕了起來,老子要你何用?”

安慶緒聽著這語氣,嚇得冷汗直冒。安祿山眼盲之後,嗅覺和感覺極靈,忽問道:“還有誰在?”

嚴莊忙答道:“臣嚴莊。”說話間,向李豬兒使了個眼色。李豬兒會意,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隱秘處,將藏在那裏的一柄鋼刀取了出來。

“沒想到啊!”安祿山痛歎一聲,“你也跟著夤夜而來,莫非你也怕了嗎?”

嚴莊的眼睛隨著李豬兒往前移動,嘴裏有口無心地道:“非是怕了,乃是不安。”

安祿山聽了這話,歎息一聲,絲毫沒有感覺到李豬兒提刀走近。

“若說是不安,卻也難免。不過,我大燕朝的天下本來就是從人家手裏搶過來的,再與人家打一場,又有何妨?大不了打敗了,再把搶來的還回去,推倒了重來,咱們可以東山再起。但是,這隻是最壞的打算,在尚未耗盡最後一分力氣之前,咱們說什麼也不能先怯懦,得有跟唐軍殊死一戰的決心。說不定攻城不利,唐軍先膽怯了呢?那麼咱們就掌握了主動權,離此戰的勝利便不遠了。好了,朕言盡於此,滾吧,好好地下去備戰。”

“臣領命!”安慶緒、嚴莊起身。此時,李豬兒已到了安祿山床畔,邊提著刀邊道:“陛下,已過二更天了,龍體重要,安心睡吧。”

說到“安心睡吧”時,倏地手臂一動,鋼刀由上而下,直插入安祿山腹部。要說這閹人平時看起來也不怎麼凶狠,真正行起凶來,端的了不得,鋼刀入腹時,安祿山劇痛下,大喝一聲,要翻身起來抵抗。李豬兒一咬牙,手臂一沉,刀身又入肉幾分,同時將安祿山重新又壓倒在了床上。

安祿山奇胖無比,這一刀估計未傷及要害,又是一聲大喝:“傷我者,我親人也!”聲音中充滿了悲憤,翻身去摸枕頭下的刀,李豬兒看得分明,怎會給他這個機會,鋼刀用力地往下一拉,安祿山頓被開膛剖腹,腸子和鮮血流了一地,痛叫兩聲,一命嗚呼。

“還等著作甚,收拾一下!”嚴莊見成功了,心裏如放下了塊巨石,為了以防萬一,須將現場收拾幹淨了,朝著安慶緒喊了一聲。

安慶緒渾身一抖,那神色如同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有恐慌也有悲哀,然而一切都已無法挽回,同時心裏也升起了股希望。從此以後,他就是大燕王朝的皇帝,再也不用過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了!當下走上去,與李豬兒、嚴莊一起動手,把滿地的血汙都收拾了,再用被褥裹了安祿山的屍體,塞至床下。

“接下來如何行事?”安慶緒轉頭朝嚴莊問。

嚴莊看著他的樣子,內心一陣歡喜,他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主子,行事猶豫,沒有主見,從此後大燕朝是真的要易了主了。

“等天亮。”嚴莊陰沉沉地說了一句,語氣堅硬,更像是在命令。

外麵的守衛及小太監實際上早就聽到了異響,但他們都是李豬兒、嚴莊的心腹,故雖然寢宮內慘叫聲陣陣,血腥味衝天,卻沒一人進去查看。可憐一代梟雄,便如此喪了性命。

三更後,安慶緒向群臣發出消息,陛下因病不治,龍馭上賓。天剛微亮,接到消息的群臣便都到了大明宮集合,大家議論紛紛,吵吵嚷嚷,有為當前局勢擔憂的,這種時候陛下突然龍馭賓天,群龍無首,該怎生抵禦來勢洶洶的唐軍?也有猜疑的,陛下不過是患有毒瘡罷了,何以突然駕崩?然猜疑歸猜疑,看到大殿外殺氣騰騰的禁衛時,哪個也不敢真正站出來公然質疑。

接下來,由嚴莊裝模作樣地勸安慶緒繼位,安慶緒則佯裝推辭,說先皇駕崩,屍骨未寒,如此急著登基,是為大不孝。嚴莊義正詞嚴地道:“先皇賓天,大喪在身,本不應行繼位之禮,亂了法度。然當前唐軍正向我撲來,形勢萬分危急,國家興亡榮辱不過朝夕之事,大燕豈能無君啊,臣等懇請殿下,念在先皇開創基業不易,以及大燕萬千生民福祉的分兒上,承繼大統,助我大燕度此劫難!”

安慶緒目光一掃,往群臣身上落去。此時,有一部分人跟著嚴莊請求他登基,而另有一部分人似乎在遲疑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還無法讓他們接受。嚴莊瞟了眼左右,臉上的陰森之色越發濃鬱,霍然一聲喝:“諸位遲疑著不勸進,莫非是想眼看著我大燕生亂嗎?”這一句話落時,那一部分人的臉色都變了,想要眼看著大燕生亂,換句話說就是在盼著唐軍入城,此乃叛國之行徑,哪個擔得起?急忙跟著跪下,一起勸安慶緒繼承大統。

安慶緒見狀,大大地鬆了口氣,心想:嚴莊果真厲害,一句話就讓滿朝文武俯首稱臣!

如此按照不成文的禮儀,在群臣一而再,再而三地勸進下,安慶緒這才勉強應允,登基為帝,改年號為載初,下旨於當日撤出長安。

安慶緒的匆忙撤離,最大程度保證了大明宮的完整性,幾乎沒有遭到任何破壞。這可能也是安慶緒在這座城裏最大的遺憾,象征著權力的皇城,眨眼間便要拱手予人了,甚至連最後留戀的時間都沒有,就匆匆離開了。及至城外,他扶著安祿山的靈柩,默默地在心中默念,總有一天我還會打回來的!

“我們會回來的。”嚴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身邊說了一句。

安慶緒看了他一眼:“你當真有此把握?”

“隻要我們有心,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嚴莊眼裏精光一閃,道:“再者說,神龍令至今未現世,這天下誰來主宰,尚是未知之數。”提及神龍令時,安慶緒的眼裏也是一亮,是啊,當神龍令真正現世時,再一較高下吧!

一去一來,同年,李亨入主長安,兩者自然是不同的心境,重新奪回京師的李亨,踏上長安城這片土地的時候,全身的熱血不由得沸騰起來。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的故鄉,更是他為之迷戀的地方,它象征了權力,代表了威嚴,它見證了大唐的興起,是世界的中心,自高祖皇帝以來,它從未旁落,卻因了他父親的疏忽,一度為叛軍占有,此為大唐之恥也!

可是,他今天又將它奪回來了,向天下人證明了他的能力,從今往後,他就要主宰這座城池,主宰這個天下,該沒人出來反對了吧?

踏入大明宮,踏入這座莊嚴神聖的皇宮禁苑時,李亨的鼻子突然一酸,激動得想要哭一場。就是在這個宮殿裏,他經曆了起起伏伏,和如噩夢般的日子,甚至險些喪命。今後,不會了,再也不會有了,在這座皇城內,在這個國家,他是唯一一位至高無上之人,哪個敢來觸犯虎威?

次日一早,天剛亮,李亨便在宣政殿朝見群臣,聽著眾臣山呼萬歲的聲音,他的身子忍不住激動得顫抖起來,隻有站到了這個地方,他才成了真正的天下之主!

下了朝後,與高適商議太上皇之事。高適道:“宜盡快把太上皇迎回長安,越快越好。”

李亨點點頭,他明白高適的弦外之音,接太上皇隻是個形式,拿到他的禪讓詔書,以及大唐的玉璽,他的位置才會合法化。因即日下旨,遣大臣去成都迎回李隆基。

一切似乎都漸漸回到正軌了,然而,李亨可能怎麼也料不到,一股更大的風暴已然形成,並最終在長安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