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諸人俱是一怔:“桓大夫?您怎麼來了?”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老夫是九死一生拚著這條老命跑出來的!這一路上崗哨真多啊!他們下手太快了!”桓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道,“不知道陛下怎麼樣了?他還好吧?”

曹訓冷著臉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出來:“不勞桓大夫操心——陛下他自然是好得很。”剛才曹芳派了侍中陳泰、黃門侍郎許允專門過來以天色將晚為理由催促曹爽他們起駕回京,惹得曹爽兄弟皆是大為反感,所以此刻聽到這個桓範一進門便問起陛下安危來不禁就有些冷了心腸,神情也顯得敷衍了起來。

“陛下沒事兒,那實在太好了。”桓範心頭一塊大石頓時放下,雙目炯炯然正視著曹爽,須髯掀動,慨然而道,“司馬懿閉門拒主、威脅群臣、挾製太後、圖謀不軌,實在是大逆不道!請大將軍速帶桓某入見陛下,桓某將要勸說陛下迅速移駕許昌,頒發勤王之詔以號召四方州鎮起兵討逆!”

“這……這……”曹爽猶豫了起來,“這是不是來得太陡了?”

“此舉何陡之有?許昌本是大魏陪都,城堅池深,足可固守。”桓範侃侃而道,“唯一可慮者,在於足兵足食也。但老夫此番出京之前特意帶來了大司農官印,可以迅速征調各州各郡官倉積糧以備軍事之需。這樣一來,我大魏王師四方雲合,則司馬懿唯有坐困洛陽孤城,必敗無疑!”

“‘奉天子以討不臣’?大將軍!桓大夫這是一條妙計啊!”魯芝高興地說道,“你們就快采納了吧!”

曹爽囁囁地說道:“真……真的要和司馬老兒臨陣對峙嗎?他這老賊用兵神鬼莫測、機變無窮,當年諸葛孔明尚不能敵,本大將軍焉能招架?四方州鎮將軍又有哪一個是他對手?”

“大將軍!關於與他對壘交戰之事,老夫甘願挺身而前以挫其鋒!”桓範鏗鏘之極地說道,“老夫自信囊中韜略充沛,足可遏製司馬懿的猖狂作亂之勢!”

“這個……這個……”曹爽仍是雙眉緊鎖,不肯立即決斷。他沉吟了半晌,卻向魯芝吩咐道:“魯司馬,這桓大夫一路奔波而來必是也累了,也餓了……你且帶他下去用膳休憩。本大將軍還要在這裏細細思忖一番……”

“哎呀!這都什麼時候了?老夫哪兒顧得上什麼累不累、餓不餓的?”桓範頓足急道,“大將軍您現在就快下決斷吧!”

曹爽連連搖頭:“桓大夫莫要催逼!莫要催逼!茲事體大!茲事體大!本大將軍務要好好思量清楚才是!”

桓範不得已,隻好被魯芝扶了出去,走到門邊還忍不住回過頭來喊道:“大將軍您一定要好好思忖權衡啊——稍後老夫便來領命!”

待得桓範離去之後,曹爽才長歎一聲,向曹羲、曹訓、曹彥、何晏、鄧颺、楊綜、虞鬆他們問道:“諸位,聽了桓大夫這番建議,你們此時意下如何?”

楊綜第一個站出來講道:“桓大夫所語本也出於好心,但他素來好為浮言、大而無當,大將軍您要謹慎聽之!”

鄧颺也冷然而道:“這用兵征戰之事,哪有他講得那般輕易?他自詡有本領足以與司馬懿一決雌雄,那他自己為何卻多年來在大魏軍界寂寂無聞?他都已經年近七旬了,卻為何仍是隻混到了一個大司農的官位?罷了!罷了!大將軍您敢放心把我等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他這樣一個糟老頭兒來負責麼?”

“這……這個……”曹爽臉色一僵,語氣一滯,又把目光投向了何晏,“何大人,您認為呢?”

何晏粉白的麵頰因為驚懼交加而已變得更為蒼白,他深深歎道:“桓大夫所提出的‘奉天子以討不臣’的方略其實倒也不錯。但司馬懿的手上已然握有皇太後和諸位元老宿臣作為利器,差不多已將咱們擁有的天子名分之優勢抵消了十之七八。況且,當今陛下又最是推崇‘以孝治國’的,他會允許咱們將兵刃直指皇太後嗎?更為可慮的是,到了許昌陪都,大將軍和我們都未必再能掌控局麵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曹爽驚駭而問。

“大將軍請細思,若真是依了桓大夫所言,咱們奉天子而入許昌,然後頒發勤王之詔,號召四方藩鎮緊急入援——但舉目四顧,在這各方藩鎮之中,我們又能得到多少助力呢?首先,鎮北將軍裴潛、鎮南將軍王昶一向是司馬懿的心腹死黨,所以他倆必然是不會前來相助的,相反卻有可能跑去為司馬氏張目;其次,關隴一域,雖有夏侯玄、夏侯霸叔侄鎮撫,但他們轄下的郭淮、胡遵、魏平等封疆大將都曾經是司馬懿的門生故吏,所以他們也都是不可靠的!最後隻有這淮南一方,然而且不說這揚州刺史諸葛誕是司馬懿的親家翁,就是鎮東將軍王淩、兗州刺史令狐愚二人亦係居心叵測、未可深信啊!何某憂慮的是,咱們若將天子移駕許昌,王淩、令狐愚舅甥二人萬一包藏禍心,猶如當年董卓一般,外托勤王定亂之名,內懷挾君自立之念,闖將進來反客為主,大將軍您那時如何是好?他們可是重兵在握而又近在肘腋啊!萬一應對不慎,我等尚未遭到司馬氏之攻擊,說不定反倒先已中了他倆的毒手!”

何晏這一席話滔滔然直講下來,唬得曹爽是冷汗直冒:“哎呀!多虧何大人提醒——本大將軍差點誤了大計了!幸好我們還沒去許昌,否則真是自投羅網了。桓大夫怎麼就考慮得這般不周不全呢?”

虞鬆這時卻不鹹不淡地開口了:“大將軍請恕虞某直言,虞某先前聽得前去洛陽城外打探消息的眼線來報,司馬懿今天早上起兵時,曾經以皇太後的名義征調桓大夫代行曹羲將軍的中領軍職務,這可是一份超乎尋常的施恩大禮啊!桓大夫憑什麼拒絕他這個昔日同窗——司馬懿送來的如此信任呢?這裏邊,值得令人深思啊……”

“是啊!是啊!說不定這就是桓範在配合司馬懿給咱們上演一出雙簧戲呢!他其實早就被司馬懿心照不宣地買通了,然後由他假裝冒險溜出城來唆使大哥您起兵反抗,導致大哥您背上一個不忠不義不仁不禮的罪名,方便司馬懿更為歹毒地對咱們‘一劍封喉’!”曹訓也似恍然大悟地提醒曹爽道,“大哥——您對桓範提的這些建議一定要倍加小心,多掂量掂量!別弄得被人賣了還蒙在鼓裏!”

“既然你們大家都勸本大將軍以不戰不爭為上策,那本大將軍是不是真的就該白白交出權位?”曹爽雙目無神地看著帳中諸人,“誰……誰能保證司馬懿不會食言而肥?就會真正放過本大將軍?”

“在下能夠保證,所有的元老宿臣都能夠保證!”正在此時,一個清朗響亮的聲音驀地傳入了帳中!

曹爽等人循聲看去,隻見那個事先留守在皇宮大內的殿前禁軍校尉、曹爽的心腹愛將尹大目掀開門簾一步邁了進來:“大將軍,在下帶來了司馬太傅在九龍殿上當眾作出的承諾……”

“為什麼曹爽直到現在還沒決定起駕返京?”

金碧輝煌的禦駕寢帳之中又一次響起了少帝曹芳憤憤然的聲音:“這個曹彥也真是的,去了那麼久——難道還沒說服他大哥嗎?”

陳泰、許允、鍾會等三名大內近侍在一旁溫聲款語地安慰著曹芳。十八歲的曹芳卻硬是充耳不聞,雙手叉腰,在帳內來回踱了八九圈,停下身來厲聲吩咐道:“陳泰、許允!你倆再去曹爽那裏催一催他!就說朕素來不喜野宿荒居,他若是再不速速決斷,朕可就要自行起駕返京了!”

陳泰、許允瞧得曹芳發了脾氣,慌忙點了點頭,急步出帳而去。

鍾會看著他倆離去的背影,身形也慢慢站起,曹芳卻向他開口了:“鍾愛卿——你就在這帳中陪朕等一等吧。”

“是。”鍾會應了一聲,隻得又坐了下來。其實,這個時候他的心底早就亂成了一團麻。他萬萬沒有料到司馬氏父子居然會在事先毫不通知他的情形之下就在洛陽城中一鳴驚人地發動了事變!自己作為司馬師兄弟的心腹親信,竟在這朝局急劇變換的緊要關頭被拋在一邊當起了一個等同於旁觀者的角色!不行!不行!自己決不能在這一場朝局劇變之中白白丟失良機!自己務必要主動出擊,抓住一切機會建下功勳,借此向這場事變中必勝無疑的司馬懿父子獻忠!

他心念一定,思忖片刻,覷見四下無人,便輕步上前跪下向曹芳低頭奏道:“啟奏陛下,對於今日突發之事變,微臣此刻有話欲獻,不知陛下肯否垂意一聽?”

“講!你但講無妨!”曹芳素來喜歡鍾會的乖巧伶俐,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

鍾會一邊用眼角偷偷窺視著曹芳的反應,一邊輕聲言道:“微臣啟奏陛下,今日之事,倘若曹大將軍自知理虧、自甘屈服,俯首聽從司馬太傅之命而立即奉駕回宮、退位自責,這自然是莫大之幸;但是,萬一曹大將軍他不甘屈服、閉耳不從司馬太傅之命而不願奉駕回宮,卻又該如何因應呢?”

“他……他敢?”曹芳本來就對曹爽毫無好感,憤然講道,“司馬太傅此番能夠出來主持公道,朕是歡迎得很呢!他曹爽除了自甘屈服之外,還有其他的路可走嗎?況且,朕歸意已決,曹爽他敢違逆麼?”

“微臣冒昧地提醒陛下注意,在當前形勢之下,曹大將軍敢不敢違旨不遵在他那裏不算什麼問題,關鍵是曹大將軍在這荒郊野地之中有這個能力違旨不遵啊!他此番隨駕帶來的同黨實是太多了……”

“啊?他真的敢這麼做?”曹芳全身一震,“那他可真是怙惡不悛了!鍾愛卿你說該怎麼辦?”

鍾會垂下雙眉低低奏道:“微臣剛才冒險所言,隻是將今晚可能會出現的最壞的結果向陛下您毫不掩飾地揭示出來。至於何去何從,一切還請陛下您自行決斷!”

曹芳沉思片刻,失聲低呼道:“難道你想讓朕此刻深更半夜就要微服易容逃回到洛陽去?”

“這倒不必。”鍾會目光一跳,深深而言,“陛下身為一國之君,萬眾瞻仰,豈可白龍魚服?而且,目前您又處於曹爽兄弟及其同黨的嚴密戒備之下,您想微服易容而去,談何容易?微臣現在倒有一計,可以令陛下不行而行,不去而去!”

“何為不行而行,不去而去?你快講來!”

“依微臣之愚見,您就立刻給微臣寫一道親筆手詔,內容不須太長,就是‘詔曰,著太後、太傅速召天下兵馬至曹爽逆賊處救朕禦駕,以解社稷之危’。倘若曹爽萬一猝生逆誌,企圖挾持陛下您為人質而前往他處擅行董卓篡亂之事,微臣便見機而逃,奉了您這道手詔返回洛陽搬來司馬太傅的大軍速來救駕!”

“唔……你說得對!曹爽素有無君之心久矣,朕此刻確也不得不預先防他一著!”曹芳一向信任鍾會,也不多想什麼,“哧”地撕下自己袖中一片紫紗幅,提起筆來就在它上麵寫了那道手諭,飛快地遞給了鍾會,“鍾愛卿,你馬上就帶著這道紫紗手詔出去,借著朕讓你值守外營的口諭留在外邊。隻要曹爽一有異動,你就找準機會趕緊逃跑,速回洛陽向太後、太傅搬兵救駕……”

鍾會接過那道紫紗手詔迅速藏進了衣襟裏,卻低低地說了一句:“請陛下賜罵於臣!”

曹芳乍一聽他這話,不禁大愕,待又看到鍾會直向自己連使眼色,這才明白過來,於是大袖一拂,向他高聲罵道:“你這鍾會!竟在侍候朕的時候打瞌睡!實在是失儀——你給朕馬上滾到外邊去!朕現在就貶你三級,去外營做一個禦馬監去!”

鍾會一邊戰戰兢兢地應諾著,一邊像護著自己心肝寶貝似的掩著那暗藏紫紗手詔的衣襟,假裝灰溜溜地連滾帶爬出了禦駕寢帳。

撥開眾人圍上前來的勸慰,一路奔到外營馬圈旁邊坐下,鍾會這才放下心來。曹芳是少年心性喜怒無常,誰在這時都不容易猜到他是在“假戲真做”,所以誰也不會懷疑鍾會被貶為“看馬倌兒”其實暗有用意。那麼,自己現在算是比較安全了!鍾會用手隔著胸衣按著藏在那裏麵的曹芳紫紗手詔,一顆心髒“砰砰砰”地狂跳了起來。我鍾士季真是天縱奇才!居然在這樣的境遇之下也能為自己找到一個這樣的立功機會!倘若自己返回洛陽京城之後,向司馬懿父子呈上這一道紫紗手詔,還不知道他們會有多高興呢!他們雖有皇太後懿旨在手,但畢竟在將來公開討伐“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爽時會顯得底氣不足。可是如果他們得到了曹芳親筆所寫的這道紫紗手詔,就得到了舉兵進討的最大助力,完全可以師出有名,堂堂正正地前來“清君側,誅逆臣”了!那個時候,曹爽兄弟在他們手下必將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堪一擊!而自己,也必將借此青雲直上,獲得司馬家最大的信任和褒賞!

想到這兒,鍾會禁不住將臉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無聲地笑了。他雙肩肩頭劇烈地抖動著,以致讓旁人看上去他仿佛是在為自己遭到曹芳的貶斥而抽泣著一般。

五更天,刀槍劍戟都蒙上了寒霜,潮濕的空氣裏漂浮著無形的激烈的殺機與震蕩——劍拔弩張之間,而又回音四漾。

遠處傳來陣陣雞鳴——大帳之中終於響起了曹爽最後的嘶喊:“司馬懿無非是想逼我家兄弟交出所有的權力罷了!好吧!我就答應他吧!我們兄弟六人一齊以侯爵之身卸職歸府,仍然還可以當一個優哉遊哉的富家翁嘛!”

說著,他拿出那方大將軍官印往尹大目懷裏一丟,苦笑而道:“丟了它也就好了!這倒說不定是咱們大家的福氣呢!你們也休要再爭吵了!”

正與曹訓、曹彥、何晏、鄧颺他們爭辯得口幹舌燥、麵紅耳赤的桓範聽了曹爽這話,仿佛被人當頭打了重重一記悶棒,一下呆若木雞,半晌沒能說出話來——終於,他長長一聲嘶嘯過後,臉如死灰,黯然道:“大將軍——您怎能如此脆弱?你們的史書都白讀了嗎?自動繳械、授人以柄的有幾個人是好下場?唉!老夫冒著滅族之危隻身突出重圍跑到這裏,是為了挽救大魏社稷,為了挽救你們所有人的性命哪!沒想到你們個個居然連奮起最後一搏的勇氣都沒有!太祖武皇帝啊!您瞧一瞧這些大魏的宗親貴戚,他們可是將您千辛萬苦打下來的江山基業就這樣乖乖拱手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