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燒!立刻放火燒了這座武庫!”丁謐舉著那把火炬便要衝進武庫門內去,“隻有燒掉武庫,才是給這些叛軍反賊們‘釜底抽薪’的致命一擊!”

然而,他轉身剛一邁步,卻覺後心驀地一痛——恍然回首之際,隻見竟是曹綬紅著雙眼,咬著腮幫子狠狠地把一柄利刃紮進了他的背心!

“你……你……”丁謐的動作一下僵住了,滿臉的驚駭四溢而出。

“對……對不起!”曹綬流著淚不敢正視他那刺人的淩厲目光,“丁……丁大人!曹某沒有您對司馬家那樣的刻骨仇恨,曹某也沒有您對大將軍那樣的赤膽忠心。丁大人!大將軍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但曹某可不想跟著他一道陪葬啊……”

“所以,你……就想拿我的人頭去保命?”丁謐軟軟地倒在了武庫的門檻邊,火炬從他手中無聲地脫落下來。他直直地瞪著曹綬,聲音森寒如冰,“哼!你以為這樣司馬懿父子就會放過你嗎?就會放過你們曹家每一個人嗎?丁某死了,曹大將軍死了,你們也都得死!唉……都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

“皇太後懿旨,著即任命桓大司農入宮代行中領軍之職,協助司馬太傅平逆定亂。”鍾毓念罷絹書,雙手托著遞給了桓範,同時說道,“桓大夫,事情緊急,不容耽擱。皇太後和太傅大人正在九龍殿裏等著呢!您和鍾某馬上一道出府趕去吧!”

桓範麵沉如水,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拿著那封皇太後詔書湊到眼前仔細看了又看,上麵左下角蓋著的那方鳳印赤痕鮮紅奪目,顯然是真實無偽的。他一邊細細地辨認著,一邊喃喃地說道:“協助太傅大人平逆定亂?平什麼逆?定什麼亂啊?”

“太傅大人、太尉大人、司徒大人、尚書令大人等今晨齊入永寧宮共奏大將軍曹爽兄弟無君無道、違法悖禮,釀成朝綱之亂。皇太後已經下旨認可,特命太傅大人便宜從事。桓大夫,您此番就是進宮專門協助太傅大人平定曹爽兄弟之亂的。”鍾毓也不再回避,直言而告,“而且,桓大夫您有所不知,論起來任命您代行中領軍的這個建議還是司馬太傅向皇太後特意提起的。司馬太傅對桓大夫您一直都是深懷敬重的……”

桓範聽到這裏,不禁微微動容,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右手一舉,向鍾毓說道:“好!那麼,本座就暫請鍾君在客廳稍候,本座到後堂換上朝服之後就出來與你一同進宮!”

鍾毓沒料到他竟一口承諾下來,驚喜之下不疑有他,便答應了。

桓範退入後堂之後,拿著那皇太後懿旨,背著雙手急速踱了起來。桓暢上前勸道:“父親大人——此刻情勢緊急,您要當機立斷啊!”

桓範自言自語道:“本座先前就想得很透徹了。曹爽雖然委實無君無道,但他畢竟是庸而不忠,就算一旦野心勃發而妄據天位,也是朝不保夕,定遭天棄人離,實在不足為憚。而司馬仲達父子積功養望已然坐大成勢,苦心孤詣這麼多年,就是想釀成朝中今日這一大變局而渾水摸魚!他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分明是要借著‘清君側,正朝綱’為名而鏟除異己!大魏社稷若是落入他的把持之中,形勢之危必然遠在曹爽執政時期之上!本座決不能忘了當年明皇帝之臨終囑托,誓死捍衛大魏基業長治久安!”

心念一定之下,他便對桓暢吩咐道:“暢兒,你且到客廳去和鍾毓虛與委蛇、拖延時間,為父立刻就帶上大司農官印從後門出去,到高平陵去輔助陛下以應今日京師之驟變!”

桓範捧著皇太後的懿旨,蒙過了城中各街各道巡邏將士的一次次核查勘問。如今,司馬昭已經代任了河南尹之職,下令全城戒嚴,四門緊閉。桓範拿著皇太後懿旨作為通行證在城裏走動還勉強可以,但他若想出城,就必須要有司馬昭或司馬懿的親筆加印手令方可。這樣一來,桓範出城自然就難了。

最後,他轉來轉去,在四大城門之中選擇了平昌門——因為這道平昌門的守將司蕃是自己大司農官署的老部下,素來對自己忠心耿耿,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夠賭上一把的了。

“本座奉有陛下手諭,”桓範將笏板朝迎上前來的司蕃一亮,“司君,你快放本座出城!”

走到城門柵欄後邊站住的司蕃現出一臉的苦相:“桓大人……不是在下不放您出去,先前河南尹府和太傅府都來了鈞令,不得擅放任何人士出城,違令者斬啊!”

“司蕃!你這渾小子!你到底聽不聽本座的話?你來看清楚了,這是陛下的手諭,是陛下急召本座出城到高平陵麵駕的……”桓範貌若怒獅般厲聲叱道,“你居然連聖旨也不遵了嗎?”

司蕃聽了這話,趕忙從柵欄後麵轉了過來,向桓範行禮問道:“桓大人,既是如此,您且將聖旨給在下瞧一瞧!”

桓範故意把笏板往懷中一藏,同時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司蕃的衣襟,亢聲道:“聖旨是你輕易看得的?你敢懷疑本座的話?”

司蕃素服這個老上司的威嚴,被他盯得兩腿抽筋似的直發軟,喃喃地說道:“可……可是太傅府、河南尹府都來了鈞令,凡出城者,必須持有司馬太傅和司馬昭大人的手令才行。當然您拿來的聖旨也行,就讓在下驗證一下吧!”

“司蕃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難道本座的話還不比什麼河南尹府、太傅府的話更真?”桓範一副要將他吃了般的模樣,“快給本座開門,本座麵聖回來後再找你小子算賬!”

似乎感到城外真有什麼皇帝陛下對桓範的召喚之聲從城門的縫隙間傳來一般,司蕃猶猶豫豫地回頭看了看那道厚重的城門,又扭頭瞧了瞧正怒火衝天的桓範,一咬牙對守門兵卒們喝道:“打開城門,讓桓大司農通行!”

守門兵卒們傳來了一陣竊竊的非議,但最後,那兩扇平昌城門還是在桓範麵前緩緩打開了。

桓範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用力地拍了拍司蕃的肩膀,一拉馬韁就要朝城門外馳去。

“桓大人!”司蕃從他身後大聲喊著,追了過來。

桓範渾身一震,緊張之極地轉過身來瞪著司蕃:“怎麼?你還是不想給本座放行?”

“不是。”司蕃走近幾步,用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低低聲音說道:“當年若不是桓大人舉薦,司某哪有這碗飯吃?隻是萬一司某慘遭不測,還請大人保我家中老小平安!還有,新任南門校尉賈充大人馬上就要來了,您要跑得越快越好!”

桓範突然心頭一緊,城門外那滿目蒼白的雪野刺得他眶中一陣發酸。他倏地將右手中指伸到嘴裏一咬,咬出血滴滴的傷痕來,然後沾著這指血在那張笏板上寫了一行大字:“太傅圖逆,速去勿留!”

做完這一切,他把那笏板往司蕃手裏一塞,道:“待會兒他們若要追究你擅放本座出城之罪,你就把這張笏板作為證物交給他們,就說本座是矯詔出城的……這樣一來,你大約便能逃過這場殺身大禍了……”

說罷,他一扭身,雙腿一夾馬腹,不顧一切地往前衝了出去!

“西坊武庫那邊的情形現在如何?”牛恒一進九龍殿內閣門口,司馬懿便向他劈頭問道。

“稟報太傅,石苞君和何大人已經完全順利接管了西坊武庫,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中。”

“丁謐呢?擒住他了嗎?”

“丁謐被曹綬殺了。”

“曹綬殺了他?”司馬懿微微一怔。

牛恒用最簡短的話語解釋道:“丁謐寧死不降,還準備放火焚燒武庫,曹綬貪生怕死,當場倒戈,就刺死了他前來求降。”

“唉……丁謐一代奇士,末了居然是死在他們曹家人手中的!可惜了!可惜了!”司馬懿不禁深深嗟歎而道。

“太傅大人,當曹綬持著丁謐的人頭前來投降時,石苞君卻將他當場斬首正法了!”牛恒又道,“石苞君當眾還說:曹綬於臨危之際叛主刺友,不忠不義、無恥之極、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誅之,以儆效尤!”

司馬懿緩緩頷首:“石苞君真是深明‘用恩莫若用禮,用威莫若用義’的馭眾之道啊!他今日將曹綬這麼一當眾正法,既正了天下君臣禮義之大綱,又斷了叛徒們行險僥幸之亂源,還借此教育了八百龍騎天軍和在場諸人!一箭三雕——實在是殺得好!唉……再過數年,隻怕他的用兵韜略愈加純熟練達,本座屆時也說不得要避他一席之地了!”

他正感慨之間,卻見鍾毓氣喘籲籲地一頭闖進閣內來:“太……太傅大人!桓……桓大夫拒絕了皇太後任命他代行中領軍的懿旨後悄悄逃跑了……”

“什麼?桓大人拒絕了皇太後任命他代行中領軍的懿旨後逃跑了?”司馬懿聽到鍾毓的稟報之後,一愕之餘,臉上的表情茫然若失,“唉!這個桓兄真是固執啊!”

然而,在他的胸中,一瞬間卻油然生起了一股知己之感。自己今天鋪設而開的這一場天大的謀略,終究還是沒有騙得了桓範的一雙“火眼金睛”去!蔣濟、司馬孚也罷,郭太後、郭芝也罷,甚至連高柔、衛臻、阮籍他們都會以為自己這一次起義勤王奇襲行動的主要目標是曹爽一派。但是,大概隻有桓範一個人,在這紛紜淆亂的時局之中,深刻地洞察到自己真正的目標是整個大魏王朝!所以,他才會義無反顧地拒絕了皇太後的懿旨,拒絕了自己用心良苦的特意籠絡,直奔高平陵去保衛少帝曹芳了!自己這畢生當中最重要的一次戰鬥,終究也沒有寂寞優遊地收場啊。因為桓範的猝然凸現,他才稍稍感到了一股迎來真正敵手的鬥爭快樂!

“桓大夫怎麼會這樣?”司馬孚、衛臻等都是一臉訝然地看向司馬懿來。

司馬懿連忙穩住了心神,悠然歎道:“古語有雲,‘人各有誌。’諸君今日親眼所見,本座此番對桓大夫已是仁至義盡矣!王觀,你馬上奉皇太後懿旨前去代行中領軍職務,務必鎮住軍心不得有所騷動!”

“是!”王觀毫不猶豫,站起身來響亮地應道。孫資早已在一旁擬寫好了一份嶄新的任命王觀代行中領軍的太後懿旨,飛快地蓋上鮮紅的皇太後鳳印,遞給了他。

目送著王觀大步流星地捧旨離去之後,司馬懿緩緩問道:“桓範擅自拒召而逃,諸君對此有何見解?”

他這一番話仿佛是問向在場所有人的,但又仿佛是問向他自己一個人的。

蔣濟輕咳了一聲,道:“仲達,依濟之見,桓範確也不乏奇謀異才,但他這一次拒召而逃,卻是投錯了主子了。俗話講,‘駑馬戀棧豆。’曹爽兄弟實是駑馬中的駑馬,仲達你今日猝然舉事起義,隻怕他們連像當年項羽那樣和你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又哪裏會用得了桓範這個‘範增之材’?”

司馬懿微微含笑點頭,又瞅向了司馬師。司馬師一手按劍慨然而答:“哼!就算曹爽兄弟能夠大膽起用桓範來孤注一擲,那也沒什麼可怕的!我等舉事起義,是磊磊落落的‘清君側,正朝綱’之壯舉,實乃天順人歸!曹爽他們再怎麼折騰,也翻不了什麼風浪的!”

眾人一聽,個個點頭稱是。司馬懿眼中的笑意一掠而隱,擺了擺手,吩咐道:“罷了!暫且不去議他了。司馬孚,天色將晚,陛下豈能禦駕在外不歸?你即刻帶上禦廚、禦膳、禦帳、禦床等尚方物事,與劉放大人、郭德大人一道前往聖駕之處恭迎服侍。

“司馬師,你去和尹大目交代一下,讓他隨司馬孚一道同去勸說曹爽兄弟趕快繳械服命,本座和太尉在這裏可以保證對他們的無君之舉隻是免官懲罰、以侯就第,不予深究!”

說罷,他從鋪錦專席上站起身來,迎著蔣濟微微一笑:“蔣太尉,為防萬一,本座需得與您率領一萬精兵同車共駕前往城外洛水浮橋而去扼守。倘若意外之間冒出喪心病狂之徒竟敢不顧大局興兵作亂,本座等也好及時出手消弭鎮壓!”

老臣司馬懿啟奏陛下:老臣昔日從遼東平叛還朝,先帝召陛下、秦王及老臣共升禦床,親把老臣之臂,深以後事相托。老臣泣淚答曰:“二祖亦曾囑老臣以後事,此自陛下所見,無所憂苦;萬一有不如意,老臣自當以死奉社稷。”太後殿下,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衛尉郭芝、原黃門令董箕等,以及諸位在場才人侍疾者皆所聞見。

而今大將軍曹爽背棄顧命、敗亂國典、私心自用,內則僭擬,外專威權;破壞諸營,盡握禁兵;顯官要職,皆彮所親;殿中宿衛,曆世舊人悉複斥出,欲置新人以樹私計;根據盤互,縱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新黃門令張當為都監,專共交關,看察至尊,候伺神器,離間二宮,傷害骨肉。天下洶洶,人懷危懼,陛下但為寄坐,豈得久安?此非先帝親召陛下及老臣同升禦床共領遺囑之本意也!臣雖朽邁,敢忘顧命哉?!

昔日趙高極意,秦氏以滅;呂、霍早斷,漢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鑒,而老臣立節之所在也!臣太尉蔣濟、臣司徒高柔、臣尚書令司馬孚、臣尚書仆射衛臻等皆以為曹爽有無君之心,兄弟諸人不宜典兵宿衛,奏呈永寧宮。太後殿下令敕老臣如奏施行。老臣輒敕主者及中書省、尚書台、禦史台、黃門署共罷曹爽、曹羲、曹訓、曹彥等屬下吏兵,各自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車駕;敢有稽留,便以軍法從事。老臣輒力疾將兵屯於洛水浮橋,伺察非常,彈壓群囂。

看完了尚書令司馬孚送來的司馬懿這道名為表章而實為最後通牒的奏折,曹爽頓時猶如五雷轟頂,頹然坐倒在胡床之上,一時竟癱了似的站不起來!

他是從今日中午方才倉促逃來的魯芝口中曉得了洛陽京師內由司馬懿父子披掛上陣主持了這場兵變的消息的,一下被打得暈頭轉向、驚慌失措。自然,高平陵十年大祭盛典是舉辦不了了。他急忙就下令所有的車隊人馬停駐在了半途之上的伊水南岸,然後搭起了帳篷,召來曹羲、曹訓、曹彥、何晏、鄧颺、李勝、楊綜、虞鬆等共商對策。然而,他們商議了兩個多時辰,卻仍是毫無頭緒。到了這時,護送禦廚、禦膳、禦帳、禦床等尚方物事的司馬孚已經趕來了,同時,他還給曹爽帶來了司馬懿的那道奏表,請曹爽兄弟“好自裁斷”。

司馬孚前腳剛從這營帳中走開去探望天子,風塵仆仆的桓範後腳就衝了進來:“曹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