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2 / 3)

“我就免了。已經夠了。”

“啊?”

“輪回轉世這些,我受夠了。”

太陽下山後,我們被運輸卡車送到了附近的軍隊宿舍。我們的宿舍是一棟漂亮的白色建築。進行完戰鬥任務的交接,活下來的人就允許回到宿舍裏休息。戰地上分不到宿舍的士兵何止千百,跟他們相比,能享用這樣上等的民宅宿舍的我們實在太幸運了。真要感謝那些偶爾愛國心爆發的農場主肯把自家的房子貢獻出來呢。據說,我們這棟宿舍的主人已經和家人一道搬去了巴黎,而且近期又要向法國的更中部方向遷移了。

走進宿舍,看見戴著紅十字的衛生兵正和牧師促膝交談著。兩人意識到我們的存在以後立即中止了談話,上前來表示了對生還者的歡迎。他們用華麗的辭藻讚美了我們的英勇,又熱情地為我們祈禱祝福,然而我對那些言辭幾乎是充耳不聞。我知道,他們絕對不是什麼壞人,但與其跟他們說話,我寧可跟赫爾他們討論些有的沒的,再怎麼說也比跟這些聽不懂也說不出玩笑話的人說話要強得多。沒說多久,我就跟他們告了別,轉身上了二樓的房間。一進房間,我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我想也許我真的是累了,沒有什麼比柔軟的床鋪更讓我渴求的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牆上掛著的抽象壁畫,想著自己輪回轉世的宿命。“六個無頭騎士”的傳說、六把受到詛咒的短劍,一切的一切都留存在我的記憶裏。我想,也許那些短劍就是所有噩夢的源頭,可是,到底是在什麼力量的安排下我才會墜入這殘酷的輪回的,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我的意誌是模糊的,我隻能遵循宿命的軌跡,永無止境地輪回下去。但是有一件事,我清楚自己必須做到,它占據著我的記憶中心揮之不去——那個人,我必須把她殺死。

炮火的轟鳴聲漸漸隱去,窗外的雨聲卻依然不見收斂。我仰臥在床上,很累,卻還沒有睡意,便側過頭看向窗外。

有什麼人正透過窗子窺探著我的房間!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槍,拉開槍栓,把槍口對準了窗子。已經看不見那個人影了。我慢慢向窗口走去,走到窗邊一看就傻眼了。我的房間在二樓,窗子外麵根本沒有可以站的地方,更別說透過窗子窺探我的房間了。我把臉湊到冰冷的窗玻璃旁,觀察著外麵的情況。窗子的下方,似乎有個白色的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再要仔細看時,卻消失不見了。

我把槍握在胸前,回到床上,關上了床頭櫃上的燈。雖然那個白色裝束的家夥應該不可能是德國兵之類的人,但我小心提防著是肯定沒錯的。

躺得正有些迷迷糊糊的時候,房門被打開了。冉走了進來。

“今晚也是跟您對床。多多關照。”

“不是赫爾就好。他夢話可多了,煩得很。”

“哈哈。那家夥現在正在戲弄牧師呢。我看牧師都快哭出來了。頂多三十分鍾,他就會想把赫爾和上帝一起丟到西伯利亞去。不過,四十分鍾後,他們又會重修舊好。因為到時候,那裏的所有人都會醉生夢死地跳起舞,把神的存在拋到腦後。”冉冷笑著,在旁邊的床上坐了下來,“對了,傳令到了,還是書麵文件。明天必須去戰壕守著了。”

“理由?”

“那裏的人數不夠。說是要我們去幫忙修補聯絡壕。據說有一天就足夠了。”

“明白了。到時候跟大家說吧。”

我一臉倦怠地說著。所謂的幫忙修補不過是個口實,他們絕不會讓我們去拿鏟子,隻會讓我們握槍。

“我總在想,你小子被部下用平起平坐的口吻搭話似乎也沒什麼意見嘛。”

“我也總在想,你小子總是用著跟我平起平坐的口吻嘛。”

“噗——”冉哧哧笑著,鼻孔像恐龍般噴著氣,“哈哈!哦,對了,說起來,有個自稱是你熟人的妞兒在下麵等著你小子呢。”

我不禁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

“嘿嘿。”

我把槍插進了腰上的槍套裏。站起來走動的時候,就一定要帶上槍,這早就成了我的習慣,或者說怪癖吧。

“無論何時,相聚總是如此美麗。”

“要當詩人的話,就到她一個人麵前去當吧。行了,快去吧。”

我走出房間,下了樓梯。飯廳裏,幾個士兵握著葡萄酒瓶,搖搖晃晃地跳著舞,除了酒精他們找不到更好的依賴。所以此刻,他們投入地醉著,忘記了血與火的廝殺,忘記了也*天他們就會死去。我默默地從他們中間穿過,向著安靜的方向走去。

廚房的前麵,並排放著兩張小小的安樂椅。兩張椅子遺世獨立般靜靜地倚靠在一起,不染一絲塵囂。

她就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我。她揚起了臉,看著我的眼睛。

“雷因。”

下一秒,她已然向我飛奔過來,撲進我懷裏用雙臂抱住了我的肩膀。而我,也緊緊環住了她的後背。

“現在的我可不是雷因噢。”

“知道的啦。現在的我也不是瑪莉。但我們兩個就是雷因和瑪莉,永遠都是。”

我笑了,溫柔地撫摸著瑪莉的長發。瑪莉抬起頭,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注視著我,栗色的瞳孔閃閃發亮。

“遊戲已經開始了,”我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述著,“得勝的是被詛咒的短劍,還是我們呢?”

“短劍在哪裏?”

“在閣樓裏。似乎是這棟宅子的主人的。”

“嗯——要死的話,讓我死就好了。”瑪莉一臉悲壯地看著我,“我們兩個,如果非要死一個的話,就一直讓我來當死掉的那個吧。隻要死了後還能再轉世遇見你就行。死多少次我都願意!”

“瑪莉!”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對我們來說,死亡本身不是問題。問題是,生離死別的那一刻,那種萬念俱灰的悲、撕心裂肺的痛,難道要讓它一直這樣折磨我們?而且,被短劍刺中時,你會流很多血,會很痛。你一定會哭鼻子的。你這個愛哭鬼,你讓我殺死你,但我怎能忍心下手呢!”

“我才不是什麼愛哭鬼呢!”

“好,不是愛哭鬼,是個愛逞強的小孩。”我笑了,“不論發生什麼,直到生命盡頭,我都會盡全力抵抗短劍的意誌。”

“這做法真沒創意。”

我和瑪莉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這兩張孤單單的椅子,跟我們兩個多麼相稱。

“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不論多麼艱辛。”

“嗯。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我試著尋找短劍的下落,於是就找到了你。”

“短劍還是我們的指針呢,真是諷刺,嗬嗬。托它們的福,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逢著,一起商量著如何抵抗這荒誕的命運。隻不過,象征著宿命的短劍也總是守在我們身邊罷了。”

“我們有可能毀掉短劍嗎?”

“我不知道。有關讓短劍從這世上徹底消失的方法,我查閱了很多資料,資料上介紹的方法多是些魔術師變戲法似的故弄玄虛的把戲,像古代凱爾特的咒語啦、英國神秘學家的白魔術啦,本身就很可疑。而且短劍在這世上共有六把。很難想象怎樣把這六把劍同時銷毀。”

“索性連這整個地球都毀滅算了。”

“好主意,嗬嗬。”

“不過這樣的話我們倆也就不能重逢了。多寂寞啊。”

“就算地球沒了,我們依然會輪回轉世。不過,假如轉世以後,我們失去了前世的記憶,再也想不起彼此了,又會如何?還會這樣理所當然地重逢,再一無所知地用短劍殺死對方嗎?”

“是那樣的話,倒也還好了。若隻是我或你——隻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失去記憶,那才真是悲劇。多半是任對方如何說明,都不會相信什麼輪回轉世。也許你有了另一個戀人。若是那樣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不能丟下你過自己的生活,卻也無法接近你和你一起生活。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雷因,你累了?”

“好像是。”

“今天你確實該休息了。”

“用不著為我擔心的。”

“才不呢。我現在可是個護士噢。疲憊的士兵就該老老實實地聽護士的話。”

瑪莉說著,哄小孩似的撫摸著我的頭,勸我去休息。

“瑪莉,我現在,是誰來著?”

“你是法國軍隊高潔的士兵。”

“啊,對了,是這樣的。我現在不再是穿戴著十字鎧甲的騎士了,我的身上還配著槍。近來我的記憶似乎出現了斷層,經常會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也許是短劍作祟吧。”

“我也是,常常會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瑪莉緩緩地搖著頭。我站起身來,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她看著我,羞澀地笑了。

“昨天、今天、明天,戰爭、戰爭、戰爭!永遠逃不開的戰爭!”

“你不會死的。因為我不會殺死你。”

“晚安。瑪莉。”

“晚安。”

在冉的敲門聲中驚醒過來。又一個陰雲密布的早晨。我用最快的速度裝備整齊,一麵佩上武器一麵走出了宿舍。小隊成員已經在空地上集合完畢了。他們仰望著天空,表情陰鬱。細小的雪片從天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我點名確認了自己的小隊成員,又跟其他幾個隊伍的中士和少尉確認了今天的行動計劃。

“下雪了,難怪這麼冷。”

我望向遠處的平野,那些草地、樹木,還有被戰爭踐踏過的瓦礫成堆的城鎮已經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衣。坍塌的建築、折斷的樹木,淒冷的白色勾勒出它們的輪廓,用無聲的悲涼撞擊著每一個人的瞳孔。

前方傳來了迫擊炮的聲音。在動真格的炮轟開始以前,要傳出盡量大的聲音,讓敵方認清自己的境地。這種試圖避免無價值的消耗戰的做法,是戰壕戰的不成文規定。

“看來卡車是不會來了。全體徒步行軍。”

“正好可以熱熱身嘛。”

於是我們踏著泥濘的道路行進起來。然而我在心裏還一直惦記著瑪莉。我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對她說就離開了宿舍,這已經成了我今天的一塊心病。

每次激烈的炮聲響起,我們都會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縮起脖子。

“記得有個家夥得了炮彈恐懼症被送進醫院了。他現在怎麼樣了?”

“在坐牢呢。炮彈恐懼症什麼的,誰都不會認可的。結果就被懷疑是想逃避兵役,被關進監獄了。”

“就算看了他那張恐懼得變了形的臉也沒有人肯相信嗎?”

“誰知道呢。我們現在就在炮彈跟前走呢,沒人會瘋成他那個樣子。”

“瘋著呢,我們全都是瘋子。”

走了大約一個小時,炮彈的著落點已經離我們很近了。我們正在慢慢向激戰的中心地帶靠攏。雪停了。

終於,我們下到了戰壕裏。

跟我昨天估計的一樣,戰壕裏已是水滿為患,簡直像是條河道。我們跳入水中,腰部以下都浸泡在水裏。腐臭渾濁的水。而且冰冷刺骨。全身的熱量瞬間被吸得精光,雙腳馬上哆嗦起來。我覺得自己是被丟進冰庫冷凍起來了,僵硬的雙手甚至無法把槍從肩上卸下來。牙齒打架的“嘍嘍”聲不絕於耳。

同伴的慘叫聲不斷從前方傳來,新一天的大地又將被鮮血浸染。然而此時此刻,戰爭於我不過是一場無聊至極的噩夢,我能做的隻是在嚴寒中瑟瑟發抖。照這狀況下去,死,不過是遲早的事——恐怕每個人都會這樣想吧。

終於還是跟接受增援的隊伍會合了。我從那個中隊的中尉那裏得到了指示,隻有一句話——突擊。

“戰壕的修補呢?”

“沒必要了。敵人都湊到我們眼皮底下了。聽好了,那些不敢扣扳機的蠢貨和懦夫,統統都是豬!我們法國軍隊是不會向豬授予榮譽勳章的!你們給我死也要死得像個人樣!”

於是,耳邊回蕩著將軍沙啞的聲音,我們出發了。蹚著冰冷的泥水,光行進就舉步維艱,但背負著命令的士兵沒有別的選擇。隊伍中有一個人,是因為受夠了浸水的折磨吧,順著一架靠在壕邊的梯子爬到地麵上,挺直身子站了起來。他端著刺刀向著一個方向衝了過去,然而衝到一半,機關槍那據說是每分鍾五百發的子彈射進了他的身體。血肉飛濺。倒下來的他的屍體,已是一具鮮紅的血塊。

“隻能泡在水裏走。”

不知是誰這麼說道。他說得不錯,但對我們來說,這就像是一句詛咒。

我們的隊伍在戰壕的分叉口散開了。赫爾和冉都踏上了獵殺德國兵的征途。我在腦海中描繪著戰壕的地形,向著戰鬥的第一線前進著。打開槍膛,上滿子彈,重新背上我的刺刀來複槍。戰壕的上方隨時可能有德軍的飛機轟炸。我端起槍,槍口略微向上。敵軍的偵察機正在上空橫行,我軍的機關槍對著偵察機不停地掃射著。然而掃射也是白費力氣,偵察機遠在機關槍的射程之外,它悠悠然地向著東麵的天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