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一九一六年
戰壕第一次世界大戰德法交戰前線
我看著頭頂落雨的天空。何等冷酷、無情的雨。砸到皮膚上的雨水,每一粒都硬似沙石,每一粒都冰冷刺骨。雨持續兩天了,那一片暗無天日的雨中的天空,我看得都想吐了。
我想象著今年的聖誕節。如果聖誕節的時候能放我大假,我一定要回家。我一麵吃著又香又嫩的大肥火雞,一麵喝著上等的葡萄酒。我打開唱片機,聽著華美的古典樂,悠然地靠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然而一切華麗的想象,在這個戰場上,都不過是虛無縹緲的煙雲。
對於我們來說,最需要的不是什麼又香又嫩的火雞,而是可以咬得下口的餅幹;我們不需要什麼上等的葡萄酒,隻要能喝上沒有腐臭變質的水;這裏沒有多情的唱片機,作為背景音的隻是無止境的炮彈轟鳴;這裏沒有柔軟的沙發,但你可以枕著自己戰友的屍體迎接新一天的黎明。
我就這樣徒勞地想象著,一麵眺望著雨中的戰場。一枚炮彈突如其來地在距我不遠的地方炸開了花。一聲不知是誰的悲鳴傳了過來。炮彈的碎片和雨水一起從上空墜落下來。我抱著士兵頭盔,貓起了身子。較遠的地方再次傳來了炮彈著地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德軍的迫擊炮。
我的部隊受命從凡爾登[Verdun,法國東北部城市,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法兩軍交戰最激烈的前線城市。
]要塞趕來駐守東麵的戰壕。在我看來,戰壕確是一項偉大的傑作——隻是一張人工挖掘的溝網,就能讓軍隊免受炮彈和槍子的直接襲擊,進行各種必要行動。眼前的這道戰壕,深有兩米,寬逾一米。活著的士兵、死了的士兵,還有那些依然活著卻奄奄一息的士兵,這裏的每個人都倚賴著這道戰壕。在這片凡爾登的戰場上,縱橫交錯著長達幾千米的戰壕,毀了再修,修了再毀,這場暗無天日的戰壕戰似乎永無盡頭。每個人都在這裏戰鬥著,每個人都將在這裏死去。我們不停挖掘著,在親手挖掘的洞穴裏棲身,恰如困坐親手挖掘的墓穴裏麵一般。而我們的敵人,那些德國佬們,亦同樣重複著跟我們相同的動作。我們時不時從墓中爬出,用刀劍和槍火廝殺一陣,殺出一堆模糊的血肉,便再度爬回破損的墓穴。我們簡直就是一群在掘墓的間隙中廝殺著的喪屍。隻有那些討厭退避的炮兵,依舊毫不姑息地拋射著炮彈,無情的炮火幾乎要把我們的墓穴摧毀。然而,那些炮彈都沒有擊中目標,隻是在周圍的地麵砸出了無數個猙獰的巨坑。
我直起身子,開始在蛇行的通道裏奔跑起來。似乎戰壕的第一線正遭受著猛烈的攻擊。伴隨著此起彼伏的迫擊炮聲,我聽到了那些德國兵的嘶喊。我向發出嘶喊的方向投出了一顆手榴彈。手榴彈在那裏順利地爆炸了,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造成敵軍的傷亡。因為考慮到戰地可能會被敵軍攻占,戰壕被設計成了鋸齒狀,所以即便轉角處埋伏著敵人,我們也無法直接觀察到對方。因此,自己投出的手榴彈到底發揮了多大的作用,抑或是根本起不到一點兒作用,我都無從知道。通常來說,在戰壕地形中,呈拋物線躍入壕溝的手榴彈是很具殺傷力的。當然,相對的,操作方法也比較複雜。一旦投得不準,就極有可能傷及自己的戰友。也許我無意中都傷害好幾位戰友了,隻是一直茫然無覺罷了。
一名配備著法國產帶刺刀來複步槍的戰友從對麵走來,擦著我的身側,仿佛一陣疾風,刮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他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嘀咕著“那群混蛋德國佬差不多也該撤退了吧”的話。看來他是奉命去掩埋那些戰死的德國兵的屍體的。
琉璃城?殺人事件
第三部分:一戰德法交戰前線
琉璃城第七章(2)
我決定掉頭回去。我們的壕溝早就被敵人的炮火弄得遍體鱗傷了,土囊崩壞、背壁倒塌,大大小小的破損隨處可見。而炮彈依舊從天降落不停,跟這場該死的雨如出一轍。我駐足,自壕內稍稍探出頭去,艱難觀察著周圍情況。地麵上的景象比戰壕中有過之而無不及,炮彈早已把這片土地轟炸得滿目瘡痍,那爬滿了彈痕的地表,像極了我兒時讀過的科幻小說裏描繪的場景。小說裏,未來的探險家降落至月球表麵,他如是描述那裏:這是一個何等悲涼、何等孤寂的世界!就像是胸口淤積著的無聲嘶喊,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絕望,一切都隻是廢墟上的塵埃。
雙腳早已浸泡在泥水之中。戰壕戰其實也是一場與積水的戰爭。尤其是在大量降雨的日子,壕內的積水甚至可以沒過腰部。我們就一麵在冰冷的泥水中顫抖著,一麵用來複槍瞄準著目標。在這種境況下還能射中敵人的人,已經與冷酷的狙擊手無異了。一旦置身戰場,他們就會毫不遲疑地射殺手無寸鐵的敵方士兵。這對我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習得的絕技。也許是因為,所謂的愛國心和堅韌的精神在我的身上還不夠強大吧。
我來到了戰壕的後方。這裏的步兵們的行動也多少受到了大雨的影響。他們在戰壕的邊緣架上了槍,排成一列匍匐著,時刻保持著射擊姿態,一旦發現德國兵的身影就將扣動扳機。他們的步槍都已被雨水淋濕,滴著水滴。
“少尉,在散步嗎?”
隊伍中一名握槍的士兵保持著姿勢,僅用餘光看著我問道。
“算是吧,”我苦笑著說道,“電話線被炸斷了,我去找修理兵吧。”
“這樣啊,那請您順便為我們帶幾個美女回來吧。奧地利女人也好,德國女人也好,都沒關係。”
“俄羅斯女人呢?”
“那更沒話說了。”
他笑著,似乎還說了些別的什麼,但被槍炮聲淹沒了。我揮著手跟他道了別,向著戰壕深處繼續前進。
在戰場上,沒有任何一條戰壕的構造會是相同的。這其中當然也有地質方麵的因素,但更關鍵的原因是,戰壕的構造直接關係到戰略和指揮,一旦構造被敵方所掌握,我方無疑將處於絕對的劣勢。因此戰壕的構造就如同軍方的機密,甚至有不少戰壕上方還裝飾了迷彩,通過各種各樣擾亂視線的手法來防備偵察機等航空設備的偵測。每一條戰壕都是一個迷宮,我們隻能憑借著自己的記憶,在迷宮中彷徨。
經過地下壕時,我看了一眼裏麵的情況。一大群待命的士兵彎腰蹲坐洞內,都是些十來歲的少年。天頂上的塵土在隆隆的炮聲中雨水般落下。塵雨中,有的人在閉目養神,有的人靠玩牌麻痹神經,有的人聚集在一起侃侃談著國家的動向,有的人因為恐懼整個麵部不停抽搐著。即便激戰就在他們的眼前,待機的命令也必須遵守。於是他們看似若無其事地置身在泥水之中。天頂上垂下的吊燈始終在搖晃著,就像死神的鍾擺。若炮彈在這裏墜地——我試想著,這些人都將死去,頂多有三個人能活下來吧。哪怕隻有三個,都算是幸運的了。留在戰壕裏待命的士兵多數會死在壕內,有時甚至會有整個小隊都在待命中覆沒。
通信室位於輔助壕的一側,安置著通信技師、工作兵、修理兵之類的輔助戰員。我找了一個修理兵,吩咐他跟我一起回去修理電話線。“遵命。”說著,他背起了來複槍。我笑著問他拿上來複槍的用處,他答稱是用來防身,稚氣未脫的臉上流露出淡淡的羞澀。我跟他一道,沿著來時的路往前線走去。
“聽說奧地利的皇帝死了。”
修理兵在途中說道。我點了點頭。
“戰爭中,誰都可能死去。”
“少尉,您覺得戰爭的責任是在奧地利那一方嗎?”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呢。我們這些人就是奉命扣扳機、投手榴彈來的。不幸的人被炮彈擊中丟掉小命,隻有幸運地活到最後的人才會去就責任問題思考。”
“說得也是。可是,我隻是覺得,至少應該讓我們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在戰鬥著。”
我們說著話,炮彈依然在周圍各處紛紛落下,四麵八方的槍聲依然不絕於耳。然而,我隱隱感到戰鬥正慢慢變得沉靜。敵軍似已相當疲憊,進攻亦不再像先前那般頻繁。法國軍隊優秀的七十五毫米野戰炮把他們轟得節節敗退。奪回凡爾登周邊被敵軍占領的土地也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而我們所在的戰壕,相信也很快可以迎來戰爭的結束了吧。
回到戰壕第一線邊緣之時,這一輪的戰鬥幾乎平息了。泥水纏繞的腳邊,到處橫著敵軍和戰友的屍體。這些屍體就像一個個的泥人,在泥水中千姿百態地扭曲著。壕溝內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血腥味和屍體的腐臭。
“這種該死的雨天,還他媽打個屁仗啊!”赫爾一麵咒罵著一麵在死去戰友的衣服裏翻查著,“連寫給家裏的信都被浸濕了,還怎麼讀啊?”
“敵軍呢?”
“撤退了。這下好了,可以好好修理電話線了。不過天上的轟炸還是照樣不歇氣的。德國佬那些歪把子大炮,讓他們轟吧,反正也中不了。”
他咧嘴笑著,轉過身在壕溝中迂回著走開了。
赫爾是我麾下少數幾個幸存下來的士兵之一,他長得人高馬大,滿身結實的肌肉,卻也有著十分細膩的一麵。
電話線架設在牆壁上,我和修理兵修理了一陣,他說剩下的交給他就行了,我便決定返回輔助壕內。仔細想想,我對電話線這種東西委實一無所知,看來沒什麼能幫他的了。
地麵的積水仍在增加。照這樣的雨量來看,就算現在雨停下來,到了半夜裏壕內的積水也能漲到齊腰的高度。要麼把積水舀出去,要麼進行誘導讓積水流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否則我們就會像倒黴的魚群一樣被困在發臭的積水裏。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跟赫爾他們這些幸存下來的戰友們在後方會合了,互相祝賀著又活著度過了一天。
“雷蒙呢?”
“死了。”
“還有——那家夥呢?那個總是偷偷藏著德國人的詩集的家夥呢?”
“魯魯歐嗎?他也死了。”
“還有誰活著?”
“就咱幾個。”
赫爾簡短地答道。
“該死的戰爭!”冉踢著腳下渾濁的積水,“索姆河[Somme,法國北部沿河地區,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法聯軍突破德軍的防線、扭轉劣勢之處。
]那裏已經夠慘的了,這裏更慘。”
“聽說索姆河那裏的戰爭很快就會全麵結束了。這裏應該也不久了,冉。”
“聖誕節的時候我們應該能回家了吧。少尉,你說呢?”
“嗯。”
我想也不想地應著。如果士兵問我回不回得了家,我告訴自己一定要點頭。
“就算能回到家鄉,俺也沒家人了,”赫爾不抱任何期待地說著,“俺的家鄉早就被戰爭毀了,大家都死了,要不了多久俺也會死的,跟其他戰友一樣。”
“死了的那些人,也許在什麼地方看著我們、嘲笑我們呢吧——你們怎麼還在痛苦、還在恐懼呀?”
“死了才不會笑呢。”
“那死了後會怎樣呀?”
“會輪回轉世。”我說道。
“輪回轉世?”
“一個人死了以後就會轉世,作為另一個人降生到世上。你們沒聽說過嗎?印度教呀佛教呀都有輪回轉生之類的概念。就連天主教的《聖經》裏也有關於投胎轉世的記述,據說是在很早以前被羅馬教皇刪除了。比起跟那些大胡子神佛一起升天,我覺得輪回轉世強得多了。”
“……死後能輪回轉世啊。那樣的話,我要轉世成為克勞迪婭·佳思佩爾。”
“地中海的歌姬?”
我和赫爾互看了一眼,一塊兒嘲笑起冉來。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不好嗎?”
“那倒不是。挺好的。就是跟你不配罷了。”
“哼。那,赫爾,你想當誰?”
“俺呀,就變頭山羊什麼的吧。”
“當什麼山羊嘛。”
“比當人幸福多了。俺要變成一頭山羊,靜靜地生活在大山上,吃著嫩草,喝著溪水,晚上就聽著潺潺的流水、枕著柔軟的腐葉土入睡。雖然有時候會有狼群出現,但那些沒出息的家夥就會盯著幾隻兔子不放。清晨,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到俺的身上,俺醒來,就聞著晨霧的清香。俺就想過那樣的日子,沒有誰來打擾的寧靜的日子。”
“哈——被那些偷獵者一槍,‘砰’的一聲,再怎麼狂傲的詩人山羊也一命嗚呼了。”
“那也比被炮彈轟得粉身碎骨要好。”
“赫爾,你討厭人類吧?然而,隻要是活著的生物,都要靠犧牲其他生物來自保。所謂生命,就是這般殘酷。”冉自嘲地說著,“對吧?少尉。生物最根源的本能就是‘虐殺’——我記得有誰曾這樣說過。就算是兔子、山羊這些小動物,也在為生存而戰鬥著。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戰爭中生存著。戰爭的規模不是問題,隻要生存在這世上,誰都免不了跟別的生物互相殘殺。”
“你腦子不錯嘛,冉,”我甚至有些佩服他了,“一定是戰壕把你變成哲學家了。”
“這家夥呀,算了吧。對了,少尉,若能轉世的話,你想成為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