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2 / 3)

《訣》:“每一次愛情的結局是別離/每一次別離都始自相遇/雲隻開一個晴日,虹隻駕一個黃昏/蓮隻紅一個夏季,為你/當夏季死時,所有的蓮都殉情∥夏已瀕死,甄甄,這是最後的一次,/一次陣雨,在你的傘上敲奏淒愴/哪一扇窗,明晨,哪一扇窗/你在哪扇多風的窗口,用小而且冷的手/梳那麼長那麼長黑色的憂愁?”夏盡蓮落,兩情依依訣別,淒雨叩心。玉指纖纖,愁入三千青絲,悲憾悠長。《永遠,我等》:“隻要心中還有,隻要夢中還有/還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彌留/即滿地殘梗,即滿天殘星,不死的/仍是蓮的靈魂∥永遠,我等你分唇,啟齒,吐那動詞/凡愛過的,永不遺忘。凡受過傷的/永遠有創傷。我的傷痕/紅得驚心,烙蓮花形”這是一次痛苦而不滅的情感曆程,與蓮的花開花謝等時,而永駐的是愛的靈魂。

餘光中情詩繁用神話、典故、詩詞,除上述論及,另如《滿月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變奏》:“啜一口露水,掬一捧月光/或者讓我攬你的腰/攬你古典的窈窕/恰使楚王妒嫉的那樣∥楚王?楚王?巡夜的螢/說夜深了,說霧/自池麵升起空濛/多纖維的月色有點蓬鬆”引了戰國後期楚國宋玉《高唐賦》、《神女賦》關於楚王與巫山神女的傳說。《那天下午》:“看你的睫多長--織一張情網/撒到夢中,撒到海上/那將是最動人的一種漁業∥而我將是一尾最傷心的魚/在海邊哭,在夢外哭/哭出許多鮫人,許多串珍珠”用“鮫人泣珠”的神話。舊題東漢郭憲的誌怪小說集《別國洞冥記》卷二:“吠勒國……此國去長安九千裏,在日南。人長七尺,被發至踵,乘犀象之車,船乘象入海底取寶,宿於鮫人之舍,得淚珠,則鮫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西晉張華《博物誌》卷九:“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鮫人泣,淚為珍珠,此說東晉幹寶《搜神記》卷一二以及北宋李昉、李穆、徐鉉等編纂的《太平禦覽》卷八○三(寶部二·珠下)亦均載之。晚唐李商隱的情詩《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即以“鮫人泣珠”典故寫愛情的虛幻迷離,詩作有淒美朦朧的神韻。餘光中空對戀人的嫵媚秀色,卻無法追求,巧加援引這一深具古典底蘊的神話,表達悲哀傷痛的幽情。《劫》:“有一隻鷓鴣在你的瞳中唱著/詠歎調一樣地唱著/揭開濃睫,悲劇正在高潮”“斷無消息,石榴紅得要死/你的睫上下對剪/剪許多消息,許多美麗的分屍∥集我的期待於一個焦點/可以焚你的發/焚所有郵局,於你的石榴裙下”化用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一)》:“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義山詩寫與美人音訊隔絕、光陰荏苒的悲劇體驗,餘光中引以傳遞等待的焦灼、絕望。“焚所有郵局,於你的石榴裙下”用了關於“石榴裙”的典故,石榴裙是唐代女子的流行服飾,唐詩多有描繪,如杜審言《戲贈趙使君美人》:“紅粉青娥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白居易《官宅》:“移舟木蘭棹,行酒石榴裙。”而楊貴妃更是甚愛石榴裙裝。因唐玄宗降旨眾臣見到楊貴妃一律行跪拜禮,“拜倒在石榴裙下”自此相傳。餘光中點用“石榴裙”,暗示了戀人的旖旎風姿、紅粉容顏,令人遐想。《碧潭--載不動許多愁》:“十六柄桂槳敲碎青琉璃/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我的,沒帶來,我的羅曼史/在河的下遊∥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影/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憂傷就滅頂”“飛來你。如果你棲在我船尾/這小舟該多輕/這雙槳該憶起/誰是西施,誰是範蠡”詩句“十六柄桂槳敲碎青琉璃”係從蘇軾《前赤壁賦》“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衍化而來,極現碧水深寧的自然景象,並暗蘊了對美人的懷想。“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憂傷就滅頂”,出自宋代李清照《武陵春》:“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餘詩借用,書寫麵對別人的羅曼史和波上行舟,觸景傷情,思懷舊夢。“這雙槳該憶起/誰是西施,誰是範蠡”引春秋末期越國的西施、範蠡泛遊五湖的傳說,自喻曾有過迷醉的戀情,美人相隨。映襯現今的孤舟獨憶,詩緒憂鬱。這些繁密的古典訊息,增加了情詩的豐厚含蘊,使之意境深廣、聯想迭出、耐人尋味。

從寫作手法和藝術風格上,餘光中詩歌多方融合古今中外詩藝精華。他寫於1962年10月的《論情詩--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我國的古典詩中,最佳的情詩作者應該首推李商隱。他不愧是一位偉大的情人,他的情詩綿密、含蓄、熱烈、神秘,且帶濃厚的悲劇感。”餘光中確實深受李詩影響,他的情詩實際上也具備了這些藝術特征,比如把情人代稱“甄甄”的蓮詩,就寫得神秘、空靈、熱烈、淒鬱,頗有義山詩風。中唐的李賀也是餘光中甚愛的詩人。宋景文諸公在館,嚐評唐人詩雲:“太白仙才,長吉鬼才。”(《文獻通考》)李賀有“詩鬼”之譽,他的詩歌注重心靈,意象朦朧晦暗,以超凡的想象與幻想,形成一種幽峭冷豔、荒誕虛幻的審美風格。如《銅駝悲》:“生世莫徒勞,風吹盤上燭。厭見桃株笑,銅駝夜來哭。”帶著強烈的情緒色彩,激憤厭世,陰風颯颯,夜半聞泣。餘光中有些情詩顯受李賀詩歌影響,鬼影飄蕩,森寒幽邃。《中元夜--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燃一盞青焰的長明燈/中元夜,鬼也醒著,人也醒著/人在橋上怔怔地出神”“如果你玄衣飄飄上橋來,如果/你哭,在奈何橋上你哭/如果你笑,在鵲橋上你笑/我們是鬼故事,還是神話的主角?∥終是太陰浸侵,幽光柔若無棱/飄過來雲,飄過去雲/恰似青煙繚繞這佛燈/橋下粼粼,橋上粼粼,我的眸想亦粼粼”中元節是中國民間最大的鬼節,定於農曆七月十五日,俗稱七月半。傳說該日地府放出全部鬼魂,民間普遍進行祭祀鬼魂的活動,是以祀鬼為中心的節日。中元夜有放燈習俗,河燈亦叫“荷花燈”,在底座上置燈盞或蠟燭,放在江河湖海中,任其漂泛,普度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餘光中把埋葬了的愛情喻為鬼魂,從地府重返人間,中元夜魂至水上,淒涼幽怨,青煙遊弋,苦覓失散的情侶,詩緒晦暗,清淒蕭索。他的《回旋曲》悲涼含婉,被譜成歌曲傳唱,全詩如下:

琴聲疏疏,注不盈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向你遊泳

我是垂死的泳者,曳著長發

向你遊泳

音樂斷時,悲鬱不斷如藕絲

立你在雨中,立你在波上

倒影翩翩,成一朵白蓮

在水中央

在水中央,在水中央,我是負傷

的泳者,隻為采一朵蓮

一朵蓮影,泅一整個夏天

仍在地上

仍漾漾,仍漾漾,仍藻間流浪

仍夢見采蓮,最美的一朵

最遠的一朵,莫可奈何

你是那蓮

你是那蓮,仍立在雨裏,仍立在霧裏

仍是恁近,恁遠,奇幻的蓮

仍展著去年仲夏的白豔

我已溺斃

我已溺斃,我已溺斃,我已忘記

自己是水鬼,忘記你

是一朵水神,這隻是秋

蓮已凋盡

清冷水域裏追尋那朵奇幻、瑩豔的白蓮,“音樂斷時,悲鬱不斷如藕絲”,戀情的悠揚樂聲被迫中止,綢繆的愛慕牽念依然藕斷絲連。“最美的一朵”,往往也是“最遠的一朵”,寒水遙隔,雨霧迷蒙,永遠置在夢寐。詩人自喻“溺斃”的水鬼,把美人比作洛水女神,神鬼異途,無以交接。醒悟到現實是秋意逼煞,蓮已不存。該詩深具李賀鬼詩的幽絕之風。餘光中多年後寫《夏是永恒--〈蓮的聯想〉新版序》:“夏天是永恒的季節,尤其是在那不朽的島上,長相思的城裏。尤其是十五年前那一個夏天”“一整個出神的夏天,被一朵清豔的蓮影所崇,欲掙無力。蓮為白謎,蓮為紅謎,我為蓮迷。在古典悠悠的清芬裏,我是一隻低回的蜻蜓。”再次回望了這段古典憂傷的愛情。餘詩還巧為吸收現代詩人的創作技法,《蓮的聯想》詩集中有些作品以古典詩詞和外文詩句作為副題,如《滿月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變奏》、《碧潭--載不動許多愁》、《下次的約會--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燭光中--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兩棲.》、《迷津!》,與情詩的內涵和諧相映,深富傳統美感和現代逸韻。其他非情詩的作品也有運用,如《尋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此法顯然取自李金發,現代詩人中李金發常用古典詩詞或外文詩歌作詩的副題,如《初春》首引:“愁裏見春來,又空愁催春去。”李詩引自宋代謝懋《驀山溪》:“愁裏見春來,又隻恐、愁催春去。”李金發錯記為“又空愁催春去”,可見其古典詩詞根基不牢。

但因李金發中西文學、語言的基礎均薄弱,所引詩句多與自己的詩歌正文內容不相融合,甚至毫無關聯,溝通的設想未能成功。從餘光中詩作看,他批判性地吸收了李金發的大膽嚐試,以自己深厚的中西文學積累,成功運用了這一技法,使之融為詩歌的精彩組成部分,並形成鮮明的藝術風格。餘光中《風鈴》:“我的心是七層塔簷上懸掛的風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落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這是寂靜的脈搏日夜不停”塔上風鈴的言情意象,與林徽因發表於1936年1月的情詩《深笑》神似:“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從每一層琉璃的簷邊/搖上/雲天?”由此可見餘光中潛心學習的精微。

從對西方詩藝的繼承看,餘詩也涵容甚廣。因曾赴美深造,餘光中非常欣賞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藝術表現,把她列為私淑的前輩詩人之一。被稱為“艾默斯特修女”的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是與愛倫·坡、惠特曼並駕齊驅的美國三大抒情詩人之一,被視為與惠特曼、哈代和霍普金斯齊名的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先驅,評論家們認為她影響了龐德、愛米·羅尼爾、艾略特、威廉斯、哈特·克萊恩、卡爾·桑德堡等一大批美國詩人和作家,是美國迄今最偉大的女詩人。她的情詩約120首,如《要是能見到他,我願拿出什麼?》、《如果你能在秋季來到》、《暴風雨夜,暴風雨夜!》、《先生,我為什麼愛你》,等等,整體筆風凝練婉約、意象清新別致、意境深遠含蓄,類似撲朔迷離的現代抽象派的繪畫,表現神秘而集中,凝聚力強,極富獨創性。例如《但願我是,你的夏季》:“但願我是,你的夏季,/當夏季的日子插翅飛去!/我依舊是你耳邊的音樂,/當夜鶯和黃鸝精疲力竭。∥為你開花,逃出墓地,/讓我的花開得成行成列!/請采擷我吧--秋牡丹--/你的花--永遠是你的!”希望自己是戀人生命中的夏季、耳邊不絕的樂音,比喻自然新奇。《如果你能在秋季來到》:“如果你能在秋季來到,/我會用撣子把夏季撣掉,/一半輕蔑,一半含笑,/像管家婦把蒼蠅趕跑。”“如果確知,聚會在生命--/你的和我的生命,結束時--/我願意把生命拋棄--/如同拋棄一片果皮--”喻體似乎信手拈來,卻又出人意料,生動傳神,真切表達了對未知情人的期待。餘光中深受影響,言情含蓄,意象特出。如《等你,在雨中》:“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簷/耳墜子一般地懸著”,把飛簷邊的星辰喻為佳人的耳墜,就別有奇思韻味。《下次的約會--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當我死時,你的名字,如最後一瓣花/自我的唇上飄落。你的手指/是一串鑰匙,玲玲瓏瓏/握在我手中,讓我開啟/讓我豁然開啟,哪一扇門?”花瓣與玲瓏鑰匙的比喻,穎異典雅,暗示了情人的玉容嫵媚。餘光中往往在一首詩中兼采中西,如《凝望--眼是第一個圓圈它所形成的地平線是第二個宇宙是第三個》:“眼與眼可以約會,靈魂與靈魂/可以作隔岸觀,觀火生火滅/觀霧起霧散,雨落雨霽/看淚後有一條安慰的虹/渡我向你,渡你向我/把永恒剪成繽紛的七夕”以情人眸子的對視,心曲互通,喻為“繽紛的七夕”,取古典意象,有東方之美。下文“比特麗絲啊,向我凝望/垂你的青睞,如垂下/千級天梯,接我越獄,接我攀登/當你望我,靈魂熊熊自焚/我的血為你而紅/我的發為你而青/比特麗絲啊,向我凝望∥我的發為你而白/比特麗絲,比特麗絲啊”比特麗絲(1266-1290)又譯貝特麗絲,是13至14世紀意大利偉大詩人但丁(1265-1321)的夢中情人,一生僅見但丁兩麵,這位24歲即香銷玉殞的貴族少女,成為但丁終生創作的源泉。詩人漫長的哀傷和思念,成就了他早年的《新生》和晚年的曠世詩作《神曲》。在《神曲》中,但丁把貝特麗絲描繪成集真善美於一身、引導他進入天堂的女神,以此來寄托他對貝特麗絲的聖潔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