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那麼幸運?”
“貝雅特·隆恩,劫案組的新警員。”
“是什麼事?”
“我們要跟絲蒂恩·格雷特的先生談一談。絲蒂恩在玻克塔路的搶劫案中被殺了,我跟你提過的。我們還要跟分行經理談。”
“好好忙吧,我們明天再聊。歐雷克想先跟你說晚安。”
哈利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小腳丫的奔跑聲和興奮的喘氣聲。
他們說完話,哈利站在走廊,盯著電話桌上方的鏡子。如果他的理論沒錯,那麼他看到的就是一位優秀的警察:兩隻充血的眼睛分別在大鼻子兩邊,一張蒼白、瘦削且毛孔粗大的臉,上麵布滿細細的青筋,臉上的皺紋像是木頭橫梁被一把刀隨意劃過。怎麼會這樣?他從鏡中看到身後牆上的照片,照片裏的男孩和他妹妹有著被太陽曬黑的笑臉。但哈利的心思並不在失去的俊俏外表和逝去的青春上,因為那個念頭現在才浮現。他正在自己臉上尋找欺瞞、逃避與怯懦,正是這些讓他違背了自己定下的承諾:不管怎麼樣,絕對絕對不要對蘿凱撒謊。在他倆的關係之中,存在很多足以毀壞這段情緣的暗礁,但謊言絕不應該是其中之一。那他為什麼又說謊了?他和貝雅特的確會去見絲蒂恩的丈夫,但他為什麼沒說事後他會去找安娜?她是舊情人,但那又怎麼樣?這段過往情緣短暫又狂暴,雖留下疤痕卻沒造成永久的傷害。他們隻是想一起喝杯咖啡,敘敘舊罷了,之後就會各過各的。
哈利按下錄音電話的播放鍵,聽完那段留言。安娜的聲音充溢走廊:“……期待今晚在M跟你見麵。拜托你兩件事,你過來的路上,能不能到威博街的鎖匠那裏去一趟,幫我拿回我打的一把鑰匙?他們開到七點,我已經用你的名字登記了這把鑰匙。還有,你介不介意穿那條我好喜歡的牛仔褲?”
又是一陣低沉沙啞的笑聲,房間似乎都以同樣的節奏振動了起來。毫無疑問,她一點也沒變。
5複仇女神
在戶外燈光的照耀下,雨將早已暗下來的十月天空打出一道道爭先恐後的線條。哈利看到燈下的陶瓷門牌上寫著格雷特一家:埃斯彭、絲蒂恩和崔恩住在這裏。“這裏”是霧村路上一棟帶露台的黃色房屋。他按下門鈴,打量著四周。在霧村路一大塊空地上,有四長排帶露台的房屋,被圍繞在一片公寓樓中央,這讓哈利想起草原上的拓荒者在遭遇印第安人攻擊時會占據這種防守位置。或許這裏正是如此。帶露台的排屋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為迅速興起的中產階級而建,也許煙霧路和崔佛路上逐漸減少的工人早已知道這些人是新入侵者,會在這個新國家擁有領導權。
“好像不在家。”哈利說著又按了一下門鈴,“你確定他知道我們今天下午會來?”
“不確定。”
“不確定?”哈利轉身,低頭看著在傘下瑟瑟發抖的貝雅特。她穿著裙子和高跟鞋,之前到施羅德酒館接她的時候,他還覺得她這身打扮像是早上要去喝咖啡。
“我打電話來的時候,崔恩跟我確認過兩次今晚的會麵。”她說,“可是他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哈利從階梯上方傾身,鼻子貼在廚房窗戶上往裏看。室內很暗,他隻看到牆上有個北歐銀行的白色月曆。
“我們回去吧。”他說。
這時,鄰居的廚房窗戶砰的一聲開了。“你們要找崔恩嗎?”
這句話是清晰的標準挪威語,卻帶了卑爾根的口音,把“r”的卷舌音發得又重又長,像一列脫軌的中型火車。哈利轉過身,看到一個棕色皮膚、臉上有皺紋的女人。她正準備擠出笑容,同時又一臉肅穆。
“對。”哈利說。
“是家人?”
“警察。”
“哦。”女人說,臉上哀淒的表情不見了,“我以為你們是來致哀的。他在網球場,那個可憐人。”
“網球場?”
她指了指方向。“就在田野另一邊。他四點就過去了。”
“可是現在天都黑了。”貝雅特說,“還下雨。”
女人聳聳肩。“我想一定是在哀悼吧。”她清楚說出“r”的卷舌音,讓哈利想起自己小時候住在奧普索鄉附近時,會把幾片卡紙塞進自行車車輪裏,讓紙片拍打輻條。
“聽起來你也在奧斯陸東邊住過。”哈利說著跟貝雅特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還是我弄錯了?”
“沒錯。”貝雅特說完就不想多談了。
網球場位於公寓樓區和露台房屋中間的路上。他們聽到球拍網線打上濕漉漉的網球,發出單調沉悶的聲響。在高高豎起的鐵絲網圍籬內,有個模糊的人影,正在迅速變暗的秋日天色裏發球。
“嘿!”他們接近圍籬時,哈利大喊,但那男人沒有回答。他們現在才看出男人穿著夾克和襯衫,還打了領帶。
“你是崔恩·格雷特嗎?”
一顆球打進一攤黑水,彈起,又撞上圍籬,差點濺得他們身上都是雨水,但貝雅特很快地用雨傘擋了下來。
貝雅特拉著大門。“他把自己鎖在裏麵了。”她低聲說。
“我們是霍勒和隆恩警官!”哈利大叫,“我們約好要見麵的,能不能……媽的!”他沒看到球正往這邊飛來,就在他麵前幾厘米處啪的一聲撞上鐵絲網。他擦掉眼中的水,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是髒兮兮的、棕紅色的水汙。哈利看到那男人又丟出一顆球,立刻轉過身去。
“崔恩·格雷特!”哈利的喊聲在公寓樓間回蕩。他們看著一顆網球畫出一個大弧線,往公寓樓的燈光處飛去,被黑暗吞沒,掉落在田野上。哈利再度看向網球場,卻隻聽到一聲嘶喊,看到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朝他衝過來。那人撞上鐵絲網,網子發出咯吱聲,他四肢著地倒在地上,爬起來,助跑,然後又朝鐵絲網衝過來。倒下,站起,再衝。
“天哪,他瘋了。”哈利咕噥道。他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炯炯的目光朝他逼近,直覺地退後一步。貝雅特扭亮手電筒,往崔恩身上照。崔恩正掛在鐵網上,濕淋淋的黑發貼著蒼白的前額,好像在尋找什麼目標,然後又像汽車風擋玻璃上的凍雨般滑下鐵絲網,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貝雅特低聲問。
哈利咬了咬牙,朝手掌啐了一口。他從手電筒的光裏,看到紅色的碎石子。
“你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去車裏拿剪網鉗。”他說。
“然後就給他打鎮靜劑了,對吧?”安娜問。
哈利點頭,喝了一口可樂。
坐在他們附近高腳椅上的,都是年輕的西城顧客,喝著紅酒、繽紛的調酒和健怡可樂。M就像奧斯陸的大多數咖啡館,在城市風格中帶有鄉村、純樸且討喜的味道,讓哈利想起以前學校裏的同學“烤串”,那個聰明又守規矩的男孩,後來大家發現他竟然做了一本冊子,裏麵全是那些“出風頭”小孩用的俚語。
“他們把那個可憐的人帶去了醫院。後來我們又去跟那個鄰居談,她說自從他太太被殺後,他每天傍晚都去那裏打網球。”
“老天!為什麼?”
哈利聳了聳肩。“在那種情況下失去親人,人會發瘋也不足為奇。有些人壓抑痛苦,表現得好像死者還在世。那個鄰居說,絲蒂恩和崔恩是很棒的混合雙打搭檔,夏天時他們幾乎每天下午都去球場練球。”
“所以他是在期待太太回來發球嗎?”
“或許吧。”
“唉,天哪!請你幫我拿瓶啤酒好嗎?我去一下洗手間。”
安娜雙腿一抬,下了高腳椅,搖曳生姿地走向房間另一頭。哈利不想跟過去。他也不需要,他已經看到想看的了。她的眼角多了幾條皺紋,漆黑的頭發中多了幾絲灰發;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樣。同樣的黑色眼眸,均勻整齊的眉毛下那絲警惕的神色;同樣又高又窄的鼻子,下麵卻是豐滿的唇;瘦削的雙頰讓她顯露出一副饑餓的表情。她或許稱不上“大美女”,因為她的五官太有棱有角、太極端,但她苗條的身軀卻十分曲線玲瓏,足夠讓哈利發現在她走過用餐區時,至少有兩個男人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麼。
哈利點燃另一根香煙。離開崔恩那裏之後,他們去找了分行經理赫爾格·克萊門森,但也同樣沒什麼線索。他還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坐在凱爾薩斯路自家雙層公寓的椅子上,一會兒看著在他腳邊跑來跑去的貴賓犬,一會兒看著在廚房和起居室走來走去、忙著弄咖啡和奶油起酥牛角包的妻子。那是哈利這輩子吃過最幹的奶油起酥牛角包。貝雅特的穿著比哈利身上的褪色牛仔褲和馬丁靴更適合克萊門森家中產階級的風格,盡管如此,大部分時間仍是哈利在跟緊張且說話像連珠炮的克萊門森太太討論今年秋天反常的多雨天氣和做奶油起酥牛角包的藝術,直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和響亮的啜泣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克萊門森太太解釋說,她可憐的女兒伊娜在懷孕七個月時被男友拋棄了。這個男人倒真的很會遺棄東西,果然是當水手的[1],現在他去地中海出海了。哈利差點把牛角包噴得滿桌都是。這時貝雅特轉過話題,問赫爾格:“你認為那劫匪有多高?”赫爾格的目光已經不在那條狗身上了,因為狗從客廳房門走了出去。
赫爾格凝視著她,拿起咖啡杯舉到唇邊。由於他不能同時說話和喝咖啡,舉到唇邊的杯子就懸在那兒。“多高?大概兩米吧。絲蒂恩總是那麼一絲不苟。”
“克萊門森,他並沒有那麼高。”
“好吧,那一米九。而且她也總是打扮得很得體。”
“他當時穿什麼?”
“黑色的衣服,類似橡膠那樣。今年夏天她頭一次好好休了假,去了希臘。”
克萊門森太太吸了吸鼻子。
“類似橡膠?”貝雅特問。
“對。還有頭套。”
“克萊門森先生,頭套是什麼顏色?”
“紅色。”
這時貝雅特不再做筆記了。沒多久他們就坐進車內,開回城裏。
“要是法官和陪審團知道,目擊者對銀行劫匪的描述有多不可靠,他們就會拒絕讓我們以此為證據。”貝雅特說,“我們腦子裏重新創造出來的東西,真是錯得離譜。好像恐懼讓他們戴上了眼鏡,把劫匪變高、變模糊,把槍變多,把每一秒都拉長了似的。這個劫匪隻花了一分多鍾,但入口旁收銀櫃台的布萊恩女士卻說他在裏麵待了將近五分鍾。他的身高也不是兩米,而是一米七九。除非他穿了增高鞋,專業劫匪會這麼做也不奇怪。”
“你怎麼能如此確定他的身高?”
“錄像帶啊。以劫匪進門時的門框作為高度參照。我早上去銀行記下來了,拍了新的照片然後測量過。”
“嗯。我們犯罪特警隊都把這種測量工作交給現場勘察組。”
“測量監控錄像中人的身高聽起來容易,實際則不然。比如在一九八九年卡德巴肯區的挪威銀行搶劫案中,現場勘查組的測量就誤差了三厘米。所以我傾向親自去量。”
哈利眯著眼看她,心想不知道該不該問她當初為什麼來當警察。但他隻問她能否載他去威博街的鎖匠那裏。下車前,他又問她有沒有注意到在他們問話的時候,赫爾格拿著滿到杯口的咖啡,卻一滴都沒濺出來。她沒注意到。
“你喜歡這裏嗎?”安娜問,坐回她的高腳椅裏。
“嗯……”哈利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是我喜歡的風格。”
“也不是我喜歡的。”安娜說著拎起包,站了起來,“去我家吧。”
“我才剛給你拿了啤酒來。”哈利對著起霧的玻璃杯點點頭。
“一個人喝酒多無聊。”她說著拉長了臉,“放輕鬆,哈利。走吧。”
外麵雨已經停了,雨水清洗過的冷冽新鮮的空氣令人心胸舒暢。
“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秋天我們開車去馬裏達倫穀的事?”安娜問著,把手插進他臂彎,開始漫步。
“不記得。”哈利說。
“你一定記得!我們開你那輛超爛的福特,座位還沒辦法放平。”
哈利不自然地笑了。
“你臉紅了。”她開心地說,“哦,那你一定也記得我們停車到森林裏散步,林子裏滿地是黃葉,就像……”她捏了捏他的臂膀,“就像一張床,一張金子做的大床。”她大笑著推了推他,“後來我還得幫你推車,好讓那輛老爺車發動。現在車子應該已經賣掉了吧?”
“這個嘛,”哈利說,“還在車庫裏。以後再說吧。”
“哎喲,你怎麼說得像是得了腫瘤還是什麼病,然後被送進醫院的老朋友似的。”她又柔聲加了句,“哈利,你不該這麼快就放手的。”
他沒回答。
“到了。”她說,“總之,你沒忘記這裏吧?”他們停在索根福裏街上一扇藍色的門前。
哈利輕輕地抽出手臂。“安娜。”他開口,想假裝沒看到她警告的目光,“我明天一大早得跟犯罪特警隊的探員開會。”
“我什麼都沒說啊。”她說著打開了門。
哈利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手伸進外套,把一個黃色信封放到她手上:“鎖匠那邊的。”
“啊,是鑰匙。沒什麼問題吧?”
“店裏的人很認真地研究了我的身份證,還要我簽名,真是奇怪。”哈利瞄了一眼手表,打了個哈欠。
“他們給人通用鑰匙的時候都很嚴格。”安娜很快回道,“整棟樓的門都可以用這把鑰匙,包括大門、地下室、住戶公寓等等。”她緊張又敷衍地一笑,“需要我們的業主委員會寫書麵申請,他們才能多打一把備用鑰匙。”
“我懂。”哈利說,前後搖晃著身子。他吸了口氣,準備說晚安。
她沒讓他得逞。她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哈利,隻是喝杯咖啡嘛。”
大起居室中,同一盞吊燈高掛在天花板上,下方是同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哈利記得當年牆壁是淡色的——白色或黃色之類——但他不確定。現在牆壁卻是藍色的,房間似乎變小了。或許安娜想換個格局吧,畢竟一個人要住在有三間廳房、兩間大臥室和挑高三米半的公寓而不嫌空,實在不容易。哈利記得安娜曾經說過,她奶奶也獨自住一間公寓,卻不常在家,因為她是有名的女高音,還能唱歌的時候都在世界各地巡回。
安娜進了廚房,哈利打量著起居室。這裏空空的,沒幾件家具,隻有一個跟冰島小馬一樣大的鞍馬,架在往外伸展的四隻木腳中央,背上還有兩個圓環。哈利走近,摸了摸上麵光滑的棕色皮革。
“你開始運動了嗎?”哈利高聲問。
“你是說那隻馬?”安娜在廚房裏喊著回應。
“這不是給男人運動的嗎?”
“對。哈利,你真的不要來杯啤酒?”
“不要。”他喊,“但是說真的,你為什麼把這東西放在家裏?”
聽到她的聲音出現在自己背後,哈利嚇了一跳。“因為我喜歡做男人會做的事。”
哈利轉身。她已脫了毛衣,站在門口,一隻手放在屁股上,另一隻手高舉,扶著門框。哈利在最後一刻把自己想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的目光壓抑住了。
“我在奧斯陸健身俱樂部買的。這會是件藝術品,一個設備,就像‘握手箱’,這個我想你也沒忘吧。”
“你是指桌上那個可以把手從簾子裏伸進去的箱子?箱子裏有很多可以讓人握住的假手?”
“也可以摸、挑逗或拍掉。那些手裏麵裝了加熱器,好保持人體的溫度,結果暢銷得很,不是嗎?大家以為桌子下麵有人躲著。跟我來,我有些東西想讓你看看。”
他跟著她走進最裏麵的一間房,她拉開拉門,牽起他的手一起走進黑暗。燈光亮起時,哈利一開始隻瞪著那盞燈。這盞鍍金的落地燈做成了一個女人的樣子,“她”一手拿著天平,一手拿著一把劍,三個燈泡分別裝在天平、寶劍和女人的頭旁邊。哈利轉過身時,發現每個燈泡都照著一幅油畫。其中兩幅畫掛在牆上,第三幅、也是顯然還沒完成的一幅則擱在一個畫架上,左邊牆角釘了個調色盤,上麵有幾塊黃色和棕色的顏料。
“這些是什麼畫?”哈利問。
“肖像畫。你看不出來嗎?”
“哦。這裏是眼睛嘍?”哈利指了指,“然後那邊是嘴巴?”
安娜歪著頭:“隨你怎麼看。裏麵有三個男人。”
“是我認識的人嗎?”
安娜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哈利,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不,我認為不是,但如果你願意,或許可以跟他們認識一下。”
哈利更仔細地端詳著那三幅畫。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我的鄰居拿著雪橇,看到在我快走的時候有個男的從鎖匠那邊的小房間出來,我也看到M那裏的服務生,還有電視名人佩爾·斯戴爾·倫寧。”
她大笑:“你知不知道,視網膜會把一切都反過來,所以你的頭腦先接收到的是鏡像畫麵?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真實樣貌,就必須看鏡中的影像。那麼你在裏麵就會看到很不一樣的人了。”她的雙眼發光,哈利實在不忍心反駁,告訴她視網膜並不會把影像左右反轉,而是上下顛倒。“哈利,這將是我最後的大作,後人會因為這幅畫而記住我。”
“你說這些肖像畫?”
“不,這些隻是整件作品的其中一部分。還沒完成呢,你等著看吧。”
“嗯,作品有名字嗎?”
“《涅墨西斯[2]》。”她低聲說。
他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她,兩人四目相接。
“名字靈感來自那位女神,你知道的。”
影子落上她的側臉。哈利轉過頭,他看夠了:她的背部曲線在乞求舞伴,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方,仿佛不確定該往前還是往後;她的胸膛起伏著,細細的脖子上布著血管,哈利好像看到血管在跳。他覺得好熱,還有點頭暈。她剛才說什麼?“你不該這麼快就放手。”他有嗎?
“哈利……”
“我得回去了。”他說。
他從她頭上拉掉洋裝,她笑著倒在白床單上。筆記本電腦上的屏保是搖曳的棕櫚樹,土耳其藍的屏幕光在床頭板那些小魔鬼和張著嘴的惡魔雕刻上搖晃,她在光裏解開他的皮帶。安娜說這是她外婆的床,已經放了快八年了。她咬著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語言輕聲說起甜言蜜語,然後她停止低語,騎到他身上,喊著、笑著、哀求著,召喚著外在的力量,而他隻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在他快到達高潮時,她忽然停止動作,雙手捧起他的臉,輕聲問:“永遠隻屬於我?”
“想得美。”他大笑,把她翻了個身,換成自己在上頭。木頭的惡魔對他邪笑。
“永遠隻屬於我?”
“是。”他呻吟,然後射了。
笑聲止歇時,他們渾身是汗地躺著,床單上他們的身體仍然緊緊纏在一起。安娜說這張床是一位西班牙貴族送給她外婆的。
“一九一一年,她在塞維利亞開完演唱會後人家送她的。”她說著微微抬起頭,好讓哈利把點燃的香煙放在她唇間。
這張床上了埃倫諾拉號,在三個月後抵達奧斯陸。而埃倫諾拉號的丹麥船長,名叫什麼傑斯珀的,應該是跟她外婆在這張床上睡過的第一位情人——雖然不是她這輩子的第一個情人。傑斯珀顯然是個熱情的男子,根據她外婆的說法,這就是床上那隻裝飾馬沒有頭的原因。傑斯珀船長在狂喜中,一口咬掉了馬頭。
安娜大笑,哈利微笑。然後煙抽完了,他們又開始做愛,西班牙馬尼拉木發出咯吱和呻吟聲,讓哈利覺得自己在一艘無人掌舵的船上,但那無關緊要。
那是好久以前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安娜外婆的床上,清醒地過夜。
哈利在狹窄的鐵床上扭了扭身子,床頭櫃上的收音機鬧鍾刺眼地亮著三點二十一分,他咒罵了一句。他閉上眼,思緒又緩緩滑到安娜身上,還有那年夏天她外婆那張鋪著白床單的床。當時的他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但他還記得那幾個粉紅而曼妙的夜晚,像一張張色情明信片。就連夏天結束時他所用的分手理由,都是庸俗而熱情的那套:“我配不上你。”
那時的他酗酒問題嚴重,人生隻朝一個方向發展。在某一次稍微清醒點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不再拖累她。她用陌生的語言咒罵,發誓有一天會向他複仇:從他身邊拿走他最愛的東西。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段關係隻維持了六周。那之後,他隻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一間酒吧裏,她淚眼汪汪地走來請他離開,他照辦了;另一次是在哈利帶他小妹去看展覽的時候。他答應會打電話給她,但他根本沒打。
哈利翻過身,又看了看時鍾。三點二十二分。那天晚上,他吻了她。等他安全走出她家那扇裝著凹凸玻璃的大門,他傾身過去想擁抱她說晚安,那個擁抱變成了一個吻。簡單又美好。總之,說簡單總是沒錯。三點三十三分。媽的,他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敏感了?連跟舊情人吻別、道晚安都覺得愧疚?哈利做了幾次規律的深呼吸,把心思放在從玻克塔路經工業街的脫逃路線上。吸,呼,再吸。他仍然聞得到她的香水味,感覺得到她身體的甜蜜壓迫,以及從她舌頭上傳來的狂野堅持。
6辣椒
這天的第一道陽光剛從艾克柏山邊緣出現,照進犯罪特警隊會議室半拉起的百葉窗,鑽進哈利紅腫的眼周皺紋裏。魯內·伊佛森站在長桌的一端,雙手背在身後,雙腿分開,一會兒踮起腳尖,一會兒又放平。他身後有個活動掛圖,上麵用大大的紅字寫著歡迎。哈利猜這東西是伊佛森從演說研討會上拿來的。這位劫案組組長開始說話時,他半認真地壓抑住打嗬欠的衝動。
“大家早。我們坐在這張桌旁的八個人是一個小組,負責偵辦周五發生在玻克塔路銀行的搶劫案。”
“謀殺案。”哈利咕噥著說。
“對不起,你說什麼?”
哈利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不管他怎麼轉頭,該死的陽光還是照得他什麼也看不見。“我想這件案子應該以謀殺為基礎來調查才對吧。”
伊佛森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對象不是哈利,而是其他坐在桌旁的人,他掃視了這些人一眼說:“我想我該先讓大家互相認識,但我們這位來自犯罪特警隊的朋友卻已經搶先了。哈利·霍勒警監是由他的長官畢悠納·莫勒派來協助的,因為他的專長是調查謀殺案。”
“重大刑案。”哈利說。
“重大刑案。霍勒左邊的是鑒識組的托雷夫·韋伯,負責犯罪現場的調查工作。各位都知道,韋伯是我們經驗最老到的鑒識調查員,以分析能力和毫厘不差的直覺出名。總警司有一次還說,想讓韋伯加入他的狩獵團隊當追蹤犬呢。”
桌旁響起笑聲,哈利不必看也知道韋伯沒笑。韋伯簡直從來不笑,至少對不喜歡的人是如此,而他幾乎沒有喜歡的人。韋伯認為長官們全是一些無能的野心家,覺得他們對這份工作或團隊毫無感情,卻對隻要在警察總署露個幾次臉就能取得的行政權和影響力敏感得很,年輕一輩的長官尤其如此。
伊佛森微笑著,像一個正在出海的艦長上下動著身體,等待笑聲止歇。
“貝雅特·隆恩是新成員,也是我們的錄像監看專家。”
貝雅特的臉紅得像甜菜根。
“貝雅特是約恩·隆恩的女兒,約恩曾在劫案與重大刑案組工作了二十多年。貝雅特目前正追隨著她那位傳奇父親的腳步,她所找到的重大線索已經協助偵破了多起案件。我想我可能還沒提過,但過去一年來,我們劫案組的破案率接近百分之五十,就國際標準來看,這個數字代表……”
“伊佛森,這個你提過了。”
“謝謝。”
這一次伊佛森微笑時,直勾勾地看著哈利。那是個僵硬、蜥蜴般的露齒微笑,嘴角兩邊拉得老開,他就以這樣的笑容說完剩下的介紹詞。這些人當中,哈利還認識兩位:麥格斯·裏安是來自湯姆洛峽灣村的年輕探員,加入犯罪特警隊才六個月,表現出色。迪德裏克·古德蒙鬆是現場最有經驗的調查員,穩坐劫案組的第二把交椅。哈利跟這位不多話、辦事有條不紊的警察相處毫無問題。最後兩個也是劫案組的,兩個都姓李,但哈利馬上就知道他們不是雙胞胎。托莉·李是金發女郎,薄唇、高,有張不苟言笑的臉。奧拉·李是個矮胖的男人,有一頭紅發、圓圓的臉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哈利在走廊上見過他們的次數多到一般人都會互相打招呼了,但他卻從來沒這麼做過。
“至於我自己,各位應該多少都聽說過我的事。”伊佛森這麼為介紹作結,“但為了讓所有人熟悉,我是劫案組的組長,由我領導這次的調查。霍勒,現在回到你一開始說過的,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必須調查一起引發無辜民眾死亡的搶劫案。”
哈利設法不上鉤。他真的努力了,但那個鱷魚般的詭笑卻讓他前功盡棄。
“這種案子也有百分之五十的破案率嗎?”
桌旁隻有一個人笑,而且笑得很大聲。是韋伯。
“真抱歉,我好像漏了有關霍勒的幾件事。”伊佛森正色說,“據說他很幽默。我聽說,他真的很機智。”一秒鍾尷尬的沉默。伊佛森發出一陣喇叭似的笑聲,接著桌邊也跟著響起低低的笑聲。
“好了,我們先來看看簡報。”伊佛森翻過第一張紙。第二張紙上的標題寫著“鑒識證據”,他拔下馬克筆的筆蓋,做好準備:“韋伯,來吧。”
卡爾·托雷夫·韋伯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有一頭獅鬃般的灰發和胡子。他那低沉的隆隆嗓音給人不祥的感覺,盡管如此,話語仍很清晰:“我不會說太久。”
“你隻管說吧。”伊佛森說著拿筆靠近紙張,“卡爾,要花多少時間都沒關係。”
“我不會說太久,因為我不需要花太長時間。”韋伯低聲說,“我們什麼證據都沒找到。”
“噢。”伊佛森說著放下筆,“你們什麼證據都沒有,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找到一個全新耐克鞋的鞋印,尺碼是四十五號。這宗搶劫案絕大多數的東西都很專業,因此我唯一的推論就是這不太可能是劫匪平常會穿的尺碼。彈道專家也分析過子彈了,那是AG3步槍所用的標準七點六二毫米子彈,這是挪威最常見的彈藥,因為全國的軍營、軍火店、儲備軍官和民兵家裏用的都是這種。換句話說,完全無法追查。除此之外,你會認為他從來沒走進銀行,或離開銀行,因為我們在銀行外也搜過了,一無所獲。”
韋伯坐下。
“謝謝,韋伯,你的說明很……呃,讓人獲益匪淺。”伊佛森翻開下一張紙——目擊者。
“霍勒?”
哈利往椅子裏又挪了挪。“當時在銀行裏的人,事後都立刻接受了訊問,沒人說出什麼我們從錄像中看不出的事。也就是說,他們記得的事都被我們證實是錯誤的。一位目擊者看到劫匪走上工業街,此外就沒有其他人打電話提供線索了。”
“這點讓我們進入下一個項目:脫逃車輛。”伊佛森說,“托莉?”
托莉·李往前踏一步,打開頭頂上方的投影儀,機器內已經放了一張投影片,上麵是過去三個月遭竊的私家車的情況簡介。她操著濃重的桑默斯克地區口音,說明她認為哪四輛車最可能是脫逃車,她的判斷基於這些車都是常見品牌與車型,毫不特別,淺色車身,車子還算新,劫匪開起來才覺得可靠,不怕中途拋錨。其中最有嫌疑的是一輛停在馬裏達路上的大眾GTI,該車在劫案發生的前一天夜裏被偷。
“銀行劫匪常會盡量在接近搶劫的時間偷車,這樣車子才不會出現在巡邏車名單上。”托莉·李說。她關掉投影儀,拿起投影片,準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伊佛森點點頭道:“謝謝。”
“謝什麼?”哈利低聲對韋伯說。
下麵那張紙的標題是“錄像分析”。伊佛森已經把馬克筆蓋了起來。貝雅特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嚨,從身前的杯子裏喝了口水,又咳了一聲,雙眼盯著桌麵:“我量過高度了……”
“貝雅特,請大聲一點好嗎?”蜥蜴微笑著。貝雅特又咳了幾聲。
“我量了錄像帶中劫匪的身高,他有一米七九。這個數字我跟韋伯確認過了,他也同意。”
韋伯點頭。
“太好了!”伊佛森高喊,聲音裏是裝出的熱情。他拔開馬克筆的筆蓋,寫下:身高一米七九。
貝雅特繼續對著桌麵說話:“我也跟大學的阿斯拉克森談過,也就是我們的聲音分析師。他聽了劫匪用英語說的那五個字,他說……”貝雅特緊張地抬眼看了看伊佛森,伊佛森背對她站著,正準備寫筆記,“……錄音質量太差,沒辦法分析。完全沒有用。”
伊佛森垂下手臂,正好跟低低的太陽在雲層後消失是同一時間,他們身後那片方形的大光塊也消失了。房間內一片死寂。伊佛森吸了口氣,雙腳在地上往前拖動。
“幸好,我們把王牌留在最後。”
劫案組組長翻開最後一張紙:監看。
“我們或許該向不在劫案組的同人說明,在一宗銀行搶劫案有錄像時,我們總會先監看錄像帶。如果劫匪是我們熟悉的罪犯,那麼我們有七成的機會通過一卷質量較好的錄像帶確認劫匪的身份。”
“即使他戴了頭套?”韋伯問。
伊佛森點點頭道:“好的便衣調查員能從劫匪的體形、搶劫時的肢體語言和說話方式等種種無法隱藏在頭套後方的小細節認出劫匪。”
“但這還不足以查出劫匪是誰。”伊佛森的副手迪德裏克·古德蒙鬆插嘴,“我們必須……”
“沒錯,”伊佛森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們必須有證據。劫匪可以對著攝像頭說出名字,但隻要他戴著頭套、不留下具體證據,我們在法律上還是站不住腳。”
“那麼,你們認出的那七成裏麵,有幾個真的被定罪?”韋伯問。
“隻有少數幾人。”古德蒙鬆說,“就算得放他們走,知道有誰犯過搶劫案還是有好處。因為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學到他們的模式和方法,下次就可以逮到人。”
“要是沒有下一次怎麼辦?”哈利問。他注意到伊佛森大笑時,耳朵上的粗大血管擴張了。
“親愛的謀殺案專家呀,”伊佛森還是一副開玩笑的口吻,“看看大家吧,你會發現大多數人都被你剛才的問題逗笑了。那是因為成功搶劫過一次的銀行劫匪總是——總是哦——會再度犯案。這是銀行劫匪的不變定律。”伊佛森瞥向窗外,又咯咯笑了一聲,才轉過身來,“如果今天的成人教育到此為止,或許我們可以看看是否有嫌疑人了。”
奧拉·李看了看伊佛森,不太確定該不該站起來,最後還是決定坐著。“嗯,我上個周末值勤。周五傍晚就有剪接好的監控錄像帶了,我請監看組的人在痛苦之屋裏看過。那天沒執勤的人周六也都被叫來了。總而言之,十三位監看人員都在場,第一位是周五晚上八點看的,最後一位是……”
“很好,奧拉,”伊佛森說,“請說說你看完有什麼發現。”
奧拉緊張地笑著,聽起來像海鷗在猶豫地鳴叫。
“說啊?”
“艾斯本·瓦蘭今天請病假。”奧拉說,“他對銀行劫匪的地盤比較清楚,我會請他明天過來一趟。”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奧拉的目光在桌上移動。“沒什麼發現。”他輕聲說。
“奧拉算是我們的新人。”伊佛森說,但哈利注意到他下巴的肌肉已經開始繃緊,“他識別身份時,要求百分之百的肯定,這點值得讚賞,但如果劫匪——”
“殺人犯。”
“——從頭到腳都裹起來、身高中等、不開口、行動反常且穿了不合腳的大鞋,那就有點強人所難了。”伊佛森提高了音量,“所以呢,奧拉,請把整份名單告訴大家。嫌疑人有哪些?”
“沒有人。”
“總有名字吧?”
“沒有。”奧拉咽了口口水。
“你是說,沒人提得出建議?那些誌願網民、認真的便衣呢?那些人每天盡責地跟奧斯陸最渾蛋的混混打交道,而十個混混裏就有九個會有脫逃車、卷款潛逃者、把風者的線索,可是他們連隨便猜一下都不肯嗎?”
“他們是猜了,”奧拉回道,“提到六個名字。”
“那就快說。”
“我都查過了,其中有三個在坐牢,一個搶劫案發生時人在布拉達廣場,另一個在泰國芭堤雅。這個我去查過。另外還有一個人,每個便衣警察都提到他,因為他跟劫匪的身材差不多,犯下的搶劫案也很專業,那人就是提維塔幫的比約恩·約翰森。”
“哦,是嗎?”
奧拉一副想溜下椅子、消失在桌底的模樣。“他人在伍立弗醫院,上周五正在接受招風耳矯正手術。”
“招風耳?”
“就是耳朵突出。”哈利咕噥著,彈掉眉毛上的一滴汗,“伊佛森簡直快爆炸了。你現在多少了?”
“已經超過二十一了。”哈福森的聲音被牆壁反彈回來。剛過中午,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除了他們兩個幾乎沒有別人。
“你是作弊了還是怎樣?”哈利咬緊牙關,想加快速度。他的測力健身車周圍已經一攤汗水了,哈福森的前額卻好像根本沒濕。
“所以你一點頭緒也沒有?”哈福森問,呼吸規律又平緩。
“除非我能從貝雅特最後說的話裏找出什麼端倪,不然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說了什麼?”
“她在研究一個程序,能把錄像中劫匪的頭、臉做成立體圖像。”
“戴頭套的?”
“那個程序能把圖片裏的光、陰影、凹凸部位等數據都計算進去,頭套越緊,合成頭套下方人頭的影像就越容易。然而那都隻是草圖,但貝雅特說她可以用來跟嫌疑人的照片比對。”
“是聯邦調查局的識別程序嗎?”哈福森轉向哈利,有些驚異地看著原本在哈利胸口聯誼社商標處的那塊汗漬,現在已經擴散到整件T恤了。
“不是,她的程序更好。”哈利說,“多遠了?”
“二十二。什麼程序?”
“梭狀回。”
“微軟的,還是蘋果的?”
哈利用食指輕敲自己通紅的前額:“這東西每個人都有。就在大腦顳葉上,那東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認人。就這麼個作用。那塊小東西能讓我們分辨數萬張人類麵孔,卻分不出十幾隻犀牛的不同。”
“犀牛?”
哈利用力擠了擠眼睛,想把刺痛眼睛的汗眨掉:“我是打個比方,哈福森。不過貝雅特真的是特例,她的梭狀回比別人強,可以記住這輩子見過的所有人的臉。我指的可不隻是她認識或說話過的人而已,還包括她十五年前在擁擠的街頭見過的、戴著墨鏡的臉。”
“不會吧。”
“真的。”哈利低下頭,等調勻呼吸了才繼續說,“世界上隻有大約一百個像她這樣的例子。古德蒙鬆說她在警察學校做過測驗,打敗了幾個知名的人臉識別程序。這女人根本就是會走路的人臉數據庫。要是她問你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相信我,那絕對不是搭訕。”
“哇。她來警察局做什麼?拜托,她有特異功能啊。”
哈利聳聳肩:“你記得八十年代在裏恩區的銀行搶劫案中被槍殺的那個警員嗎?”
“那時我還沒進來。”
“銀行被搶時,他剛好在附近,由於他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人,他就走進銀行去談判,什麼武器都沒帶。他在一陣亂槍掃射中被殺死,劫匪到現在都沒抓到。後來警察學校拿這件事當反麵教材,說明要讓銀行劫匪出其不意時不該做什麼。”
“應該等待支援,不能跟劫匪對峙,或讓自己、銀行員工甚至劫匪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險中。”
“對,課本上是這麼說的。奇怪的是,他是當時警方最優秀、最有經驗的調查員約恩·隆恩,也就是貝雅特的父親。”
“噢。所以你認為她加入警局是這個原因?因為她父親?”
“有可能。”
“她漂亮嗎?”
“還不錯。多遠了?”
“剛過二十四,還剩六。你呢?”
“二十二,你知道我會趕上的。”
“這次可不行。”哈福森說著加快速度。
“我會的,因為現在是上坡,我開始發力,你會因為太緊張而抽筋,你每次都這樣。”
“這次不會。”哈福森說著更用力地踩著踏板,發際線周圍開始滲出汗珠。哈利笑著,傾身靠近車把手。
畢悠納·莫勒一會兒看著太太瑪格麗特給他的購物單,一會兒又看著架上那些他以為是香菜的東西。去年冬天他們從普吉島度假回來以後,瑪格麗特就愛上了泰國菜;但麵對這些每天從曼穀搭飛機來到格蘭斯萊達街上這家巴基斯坦雜貨店的各式蔬菜,這位犯罪特警隊隊長仍然惴惴不安。
“老大,那是青辣椒。”耳邊有個聲音響起,畢悠納·莫勒一個轉身,看到哈利那張通紅、滿是汗水的臉,“幾根這個再加幾片薑,就可以煮泰式酸辣湯了。你的耳朵會冒煙,但你會排出大量的汗。”
“看來你已經嚐過了嘛,哈利。”
“隻是跟哈福森玩了一趟自行車比賽。”
“是嗎?那你手裏的是什麼?”
“節朋椒,一種小紅辣椒。”
“我不知道你也會做菜。”
哈利困惑地望著那袋辣椒,好像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對了,老大,正好遇見你,我們有點狀況。”
莫勒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不知道是誰決定讓伊佛森主導玻克塔路的殺人案的,但這樣真的不行。”
莫勒把購物單放進菜籃問:“你們兩個共事多久了?兩天?”
“老大,那不是重點。”
“哈利,你這輩子就不能有一次隻做好分內事,讓其他人決定該怎麼安排嗎?試著不要跟大家做對,這不會造成什麼永久傷害的。”
“老板,我隻想盡快解決這件案子,這樣我才能開始調查下一件。”
“這我知道,但那件案子我給了你兩個月,你調查的時間都超過好久了;哈利,我沒辦法把時間和資源用在私人原因和情感因素上。”
“老大,她是我們的同事。”
“這我知道!”莫勒低吼。他忽然止住,看了看四周,然後稍微壓低了聲音,“哈利,你到底有什麼狀況?”
“那些人習慣對付劫匪,伊佛森對有建設性的意見完全不感興趣。”
想到哈利所謂的“有建設性的意見”,莫勒忍不住笑了。
哈利靠上前,連珠炮似的說起來:“老大,發生謀殺案的時候,我們第一個會問的問題是什麼?我們會問為什麼?動機是什麼?可是在劫案組,他們直接預設動機就是錢,而不會那樣問。”
“那麼你認為動機是什麼?”
“我還沒想法。重點是他們用的方法完全錯誤。”
“是他們的方法不同,哈利,不同而已。我得快點買好菜趕回家,所以快說你有什麼事。”
“我要你跟相關人士談一談,好讓我能跟另一個人單獨辦案。”
“退出調查小組嗎?”
“並行調查。”
“哈利!”
“我想跟貝雅特·隆恩合作,這樣她跟我才能重新開始。伊佛森已經快陷進……”
“哈利!”
“幹嗎?”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哈利調整了身體的重心道:“我沒辦法跟那隻微笑的鱷魚合作。”
“你說伊佛森嗎?”
“我會做出超級蠢的事。”
莫勒的眉毛蹙起,在鼻梁頂端形成一個黑色的V。“你在威脅我?”
哈利把一隻手放在莫勒肩頭說:“老大,就幫這麼一次。我再也不會請你幫忙了,再也不會了。”
莫勒低吼一聲。這些年來,他不理會資深同事給他的善意規勸,替哈利出頭,已經有多少次了?大家都要他跟哈利保持距離,說他是一尊管不住的大炮。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總有一天會做出錯得離譜的事。然而,不知怎麼搞的,到目前為止他和哈利總能化險為夷,讓別人沒法拿他們開刀。但這隻是目前的狀況。最耐人尋味的問題卻是:他為什麼能忍受這一切呢?他看著麵前的哈利。這個酒鬼、麻煩、教人受不了又自大的頑固分子。同時也是他手下除了湯姆以外最優秀的探員。
“哈利,你最好少管閑事,否則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懂了嗎?”
“懂得很,老大。”
莫勒歎了口氣道:“我明天會跟總警司和伊佛森開會。我們隻能等等看了,我什麼都不保證,聽到了嗎?”
“是,老大。請代我問候你太太。”哈利扭頭就往出口走去,“香菜在最左邊底層的架子上。”
莫勒站著,望著那隻菜籃。他現在想起為什麼了。他喜歡這個酒鬼、不聽話又頑固的渾蛋。
7白棋國王
哈利朝一位常客點點頭,在波浪狀的窄窗台下找了張桌子坐下。窗外是沃瑪川奈街,他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大幅畫,畫中是豔陽下的青年廣場,一個撐著陽傘的女人正開心地接受頭戴高帽、正在散步的男人向她致意。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秋季昏暗日光,和施羅德酒館裏幾乎是虔誠、靜默的午後,形成了極大的對比。
“你能來真好。”哈利對已經坐在桌旁的一個肥胖男子說。不難看出這個人不是常客,但不是因為那件高雅的花呢夾克,也不是那條帶紅點的領結,而是因為他在散發著啤酒味、上麵還有著點點黑色香煙焦痕的桌布上,攪拌著白色馬克杯裏的茶。這位稀客是心理學家史戴·奧納,他是全國最優秀的心理學家之一,也是警方經常求助的專家。警方求助的結果時而令人滿意,時而令人後悔,因為奧納這個人性格耿直,剛正不阿,若沒有百分之百確鑿的科學證據,他在法庭上絕不發表意見。不過,由於心理學本來就沒什麼證據可言,常見的情況是檢方證人成為被告最好的朋友,檢方證人心中的疑惑一般來說都對被告有利。身為警官的哈利長久以來仰賴奧納的專長破解謀殺案,根本已經把他當成了同事。身為酗酒患者的哈利也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在這位熱心、聰明而且越來越驕傲的男人手裏——如果非要他說,他甚至會把奧納稱為朋友。
“所以這就是你的巢穴了?”奧納說。
“對。”哈利說著朝櫃台的瑪雅揚了揚眉,瑪雅立刻快步穿過翻板門,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