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reference_book_ids\":[7267090241087867904,6930888998395186184,6838936292718283790,7255238555826392118]}]},\"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刹那中的兩個人被鏡頭捕捉,一個對另一個判了死刑。戴頭套的臉與無助的人質之間,有兩隻手寬的距離。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槍對準她的喉嚨,一條極細的項鏈懸垂著一個心形金墜子。
1計劃
我就快死了。實在沒道理。計劃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計劃不是這樣。或許我一直不自覺地朝這個方向前進,但這不是我的計劃。我的計劃更好,我的計劃行得通。
我看著槍口,心裏很清楚事情是怎麼開始的。死亡使者。擺渡人。最後一笑的時刻到了。如果你能看到隧道盡頭的光,那可能是噴出的火焰。最後落淚的時刻到了。我們本來可以度過美好人生的,隻要按計劃行事就好。最後的念頭。大家都在問人生有何意義,卻沒人問死亡有何意義。
2宇航員
那老人讓哈利想起宇航員。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動作、死氣沉沉的黑眼珠和匆匆踩過木地板的鞋,唯恐一離開地麵,他就會飄進太空。
哈利看了看懸掛在出口的白牆上方的時鍾,下午三點十六分。窗外,玻克塔路上是行色匆匆的周五人潮;低懸著的十月太陽,映照在高峰時段往來車輛的兩側後視鏡中。
哈利專心看著那個老人。亟須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大衣,大衣下是花呢夾克、領帶和穿舊的灰色長褲,長褲上有一道又直又挺的折痕;腳下的鞋擦得光亮,鞋跟處有磨損。這樣的退休人士在麥佑斯登區似乎多的是。這並非猜測。哈利知道奧古斯特·舒爾茨現年八十一歲,之前是服飾零售商,除了戰時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待過一陣子,這輩子都住在麥佑斯登區。他每天都走過鈴環街的人行天橋去探望女兒,僵硬的膝蓋就是在橋上摔過一跤的結果。他的手臂在手肘處彎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給人一種機械人偶的感覺。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張銀行支票,準備拿給二號櫃台後方的短發年輕人。哈利看不見銀行櫃員的臉,但他知道那人凝視著老人,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同情與不耐。
三點十七分,終於輪到舒爾茨了。
絲蒂恩·格雷特坐在三號櫃台後方,她剛從一個頭戴藍色毛線帽的男孩手裏接過一張彙票,正給男孩數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她每把一張鈔票放上櫃台,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就閃一次光。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號櫃台前方有個推嬰兒車的女人,女人前後搖著嬰兒車,大概是想讓自己分心吧,因為嬰兒已經睡著了。女人等著布萊恩女士為她服務。布萊恩女士正大聲對電話那頭的男人解釋,他不能從別人的賬戶拿錢,除非該賬戶的持有人簽了同意書。她還說,在銀行上班的又不是他,因此討論或許該結束了。
這時門開了,兩個男人大步走進銀行。一個個子很高,另一個比較矮,兩人穿著同樣的工作服。絲蒂恩抬起頭。哈利看了看表,開始計時。男人衝向絲蒂恩所在的櫃台,高個子走路的模樣像是腳下有水坑;矮個子則步履輕快,仿佛身上容納不了過度發達的肌肉。戴藍帽子的男孩緩緩轉身,開始朝出口走,一麵專心地數錢,完全沒看到那兩個男人。
“嘿。”高個子男人對絲蒂恩說,同時把一個黑箱子重重撂在櫃台上。矮個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反光墨鏡,上前將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箱子放在旁邊。“錢!”他尖著嗓子,“開門!”
就像按下了暫停鍵,銀行裏的一切動作都凍結了,隻有窗外的車流透露出時間並未停止,時鍾的秒針也顯示已經過了十秒。絲蒂恩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鈕,一陣電子嗡嗡聲響起,矮個子男人用膝蓋把櫃台門頂在牆上。
“鑰匙在誰那裏?”他問,“動作快點,我們時間不多!”
“赫爾格!”絲蒂恩回頭喊。
“什麼事?”聲音從銀行裏唯一一間辦公室敞開的門內傳來。
“赫爾格,我們有客人!”
一個戴眼鏡、打領結的男人出現了。
“赫爾格,這兩位男士要你打開提款機。”絲蒂恩說。
赫爾格·克萊門森眼神空洞地望著穿工作服的兩個男人。男人現在跟他在櫃台的同一邊。高的那個緊張地瞥了一眼大門,矮的那個緊盯著這位分行經理。
“噢,對,當然。”赫爾格倒抽了一口氣,好像剛想起錯過了一個約見似的,發出一陣洪亮的狂笑。
哈利一動也不動,隻是把這些人每個細微的動作和姿勢盡收眼底。他繼續看著門上的時鍾,但眼角仍能瞥見那位分行經理從裏麵打開提款機,取出兩個長金屬盒,遞給兩個男人。整個過程都在靜默中以極快的速度進行。五十秒。
“老兄,這些給你!”矮個子從他的箱子裏拿出兩個模樣差不多的金屬盒交給赫爾格。分行經理咽了一口口水,點點頭,拿起盒子放進提款機內。
“周末愉快!”矮個子說著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鍾。
“等一下。”赫爾格說。
矮個子身體一僵。
哈利吸著兩頰,想讓自己專心。
“收據……”赫爾格說。
兩個男人瞪著這位矮小的灰發分行經理好一會兒,然後矮個子爆出大笑。聲音大且刺耳,還有些歇斯底裏的意味:“你真以為我們會沒簽名就走人?交出兩百萬卻沒收據?!”
“嗯,”赫爾格說,“你們上周就有人差點忘記啊。”
“最近送貨部好多新人。”矮個子說。他跟赫爾格分別在黃色和粉紅色的表格上簽名,然後交換表格。
哈利等到大門再度關上,才又看了看時鍾。兩分鍾又十秒。
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見白色的北歐銀行運鈔車駛離。
銀行裏的人繼續交談。哈利不需要數,但他還是數了。七個人。三個在櫃台後,四個在櫃台前,包括那個嬰兒和一個剛進門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間中央的桌子旁,正在支票收執聯上寫賬號。哈利知道是寫給陽光旅行社的。
“午安。”舒爾茨說,開始朝大門的方向移動。
時間是三點二十一分十秒整。從這時起,一切都變了。
門開的時候,哈利看到絲蒂恩從文件中抬起頭,又低下去。然後她又抬頭,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門。進來的那個男人已經拉下連身衣的拉鏈,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欖綠相間的AG3自動步槍。一隻海軍藍的忍者頭套完全遮住了他的臉,隻露出眼睛。哈利從零開始數。
忍者頭套的嘴巴部位開始動,像個大腳怪玩偶:“不許動,搶劫!”
他並沒有提高音量,但在小且密閉的銀行大廳中,這句話就像發射了一門大炮。哈利仔細打量著絲蒂恩。在遙遠的車流聲中,他聽到男人扣動扳機,上了油的金屬發出一聲流暢的哢嗒聲。絲蒂恩的左肩垮了下來,不細看不會發現。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也或許她隻是嚇壞了。奧斯陸警察大學的心理學講師奧納曾經告訴他們,人如果害怕到一定程度就會停止思考,以之前設定好的模式行動。奧納說,多數銀行員工會在驚嚇中按下無聲的搶劫警鈴。他也引述搶劫後的審訊報告,表示很多人事後都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按過警鈴。他們都進入了“自動導航”模式。奧納說,銀行劫匪也一樣,預先設定要對任何阻止他行動的人開槍。所以劫匪越害怕,別人讓他改變心意的機會就越渺茫。哈利全身緊繃,盯著劫匪的眼睛。藍色的。
劫匪解開一個黑色旅行袋,扔過櫃台。黑衣男子走了六步到櫃台門口,手往門上一撐,雙腿越過櫃台門,站到絲蒂恩的正後方。絲蒂恩仍然坐著,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熟知自己的直覺,她不想盯著劫匪看,以免激起對方的反應。
她尚未出現驚慌的反應,但哈利看出絲蒂恩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變緊了,衣服下麵的纖弱胸腔似乎掙紮著要吸氣。十五秒。
她清了清喉嚨。一次,兩次,總算讓聲帶發出聲音:“赫爾格。提款機鑰匙。”即使三分鍾前才說過類似的話,但此刻絲蒂恩的嗓音低沉沙啞得像是另一個人。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爾格已經聽到劫匪的說話聲,而且已經站在辦公室門口了。
“快點,不然……”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在一陣沉滯的停頓中,整個銀行隻有舒爾茨的鞋底在木地板上拖曳的聲音,像兩把刷子極慢地來回擦過鼓麵。
“……他會開槍殺了我。”
哈利看著窗外。外麵通常會有一輛沒熄火的車,但他卻沒看見。隻有經過的汽車和行人的模糊影子。
“赫爾格……”她的聲音在乞求。
快啊,赫爾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對這位老銀行經理略知一二,他知道他家裏有兩隻純種貴賓狗,還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然後拋棄的女兒。他們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等赫爾格一回家,就開車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時此刻的赫爾格覺得自己沉在水裏,像身處在慢動作的夢境中,不管多麼想要加快速度都沒有用。然後他進入了哈利的視野。銀行劫匪抓住絲蒂恩的頭發一扯,站到她後方,自己則麵對赫爾格。赫爾格像個必須喂馬卻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遠,整條手臂伸得直直的,手裏抓著一串鑰匙。頭套男在絲蒂恩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把步槍對準赫爾格。赫爾格踉蹌地退了兩步。
絲蒂恩清了清喉嚨:“他說,打開提款機,把錢放進這個黑色旅行袋。”
赫爾格茫然地瞪著對準他的步槍。
“你有二十五秒,之後他就會開槍。對象不是你,而是我。”
赫爾格的嘴張開又閉上,好像想說什麼。
“快點,赫爾格。”絲蒂恩說。
搶劫從開始到現在過了三十秒,舒爾茨已經快走到大門了。分行經理在提款機前跪下,看著那串鑰匙。鑰匙共有四把。
“還有二十秒。”絲蒂恩的聲音響起。
麥佑斯登區警局,哈利想著。巡邏車已經出發,相隔八條街,現在是周五的高峰時段。
赫爾格用發抖的手指拈出一把鑰匙,插進鎖孔,鑰匙插進一半就卡住了。他更用力地往裏戳。
“十七秒。”
“可是……”他開口。
“十五秒。”
赫爾格拔出鑰匙,換了一把再試。插進去了,卻轉不動。
“老天……”
“十三秒。赫爾格,用貼綠膠帶的那把。”
赫爾格盯著鑰匙,仿佛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串東西。
“十一秒。”
第三把鑰匙插入,轉動了。他拉開門,轉向絲蒂恩和那個男人。
“還有一個鎖要開……”
“九秒!”絲蒂恩喊。
赫爾格發出一聲嗚咽,手指滑過凹凸不平的鑰匙邊緣,眼前昏花一片。他像盲人摸點字那樣,摸索著鑰匙邊緣,想找出正確的那把。
“七秒。”
哈利仔細聽著,還沒聽見警車的鳴笛聲。舒爾茨握住了大門的把手。
一聲金屬哢嗒聲,鑰匙整串掉到地上。
“五秒。”絲蒂恩低聲說。
大門開了,馬路上的聲響湧進銀行。哈利好像聽到遠方有熟悉的瀕死哀號。那聲音又響了。警車聲,然後大門關上了。
“赫爾格,兩秒!”
哈利閉上眼,數到二。
“開了!”赫爾格大叫。他打開第二道鎖,半站著拉扯卡住的錢箱。“等我把錢拿出來就好!我……”
一聲刺耳的尖叫打斷了他的話。哈利看著銀行的另一頭,有個女人呆若木雞地站著,望著那個一動不動、拿槍抵住絲蒂恩脖子的劫匪。絲蒂恩的眼睛眨了兩下,一聲不吭地朝嬰兒車的方向點了點頭,小孩的尖叫聲更響亮了。
第一個錢箱鬆脫時,赫爾格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過那個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內把錢全丟了進去。赫爾格按照囑咐拉上袋口的拉鏈,站在櫃台邊。一切指示都通過絲蒂恩的口傳達,她的聲音現在聽起來驚人地冷靜。
一分鍾又三秒。搶劫完成,錢全進了旅行袋。幾分鍾後警車就會抵達,四分鍾內其他警車會擋在銀行四周的脫逃路線上。劫匪全身的細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媽的該走了”。這時,發生了一件哈利意想不到的事。完全不合理。劫匪不但沒逃跑,還一把扯過絲蒂恩的頭發,將她轉了半圈,麵向自己。哈利眯起眼睛。他這幾天得去檢查一下視力,但他還是看到了。絲蒂恩被迫望著麵前那位看不見臉的施虐者,聽到他對她低聲說的話之後,她臉上呈現出緩慢、漸進的變化:那兩道纖細、修剪整齊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彎成了兩個“S”;眼睛像要跳出眼眶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凝成一個慘笑。嬰兒不哭了,這場啼哭來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氣。因為他很清楚:這幅凍結的畫麵是精湛的影像。刹那中的兩個人被鏡頭捕捉,一個對另一個判了死刑。戴頭套的臉與無助的人質之間,有兩隻手寬的距離。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槍對準她的喉嚨,一條極細的項鏈懸垂著一個心形金墜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纖細皮膚下跳動著的脈搏。
一陣模糊的聲音響起。哈利豎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車,而是隔壁房間的電話。
頭套男轉過頭,看了看吊在櫃台後方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他舉起一隻手,伸出五根戴著黑手套的手指,握拳,然後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轉向絲蒂恩,雙手把槍握在腰部,槍口向上指著她的頭,雙腿微微分開以抵抗後坐力。電話還在響。一分鍾又十二秒。鑽石戒指在絲蒂恩半舉著的手上閃爍,仿佛在向誰道別。
就在三點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時,他扣下扳機。槍聲尖銳又空洞,將絲蒂恩的椅子打得後退,她的頭在脖子上晃著,像個肢體殘破的布娃娃。隨後椅子整個翻倒,絲蒂恩的頭撞上了桌角,發出一聲悶響,消失在哈利的視野中。原本貼在櫃台上方的玻璃隔板上、印著北歐銀行新退休方案的海報,也成了一片血紅。哈利現在隻聽到憤怒、不肯妥協的電話鈴響。戴頭套的劫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個決定。
劫匪跳過櫃台,哈利下定決心。他一下從椅上躥起來,跨出六步,抵達,接起電話:
“有話快說!”
在他話音剛落的空當,他聽到客廳電視裏的警車鳴笛聲、附近人家傳來的巴基斯坦流行音樂和走上樓梯的沉重腳步聲,好像是麥德森太太的。然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笑聲來自過往的一次邂逅,盡管時間還不算太久,卻讓人覺得遙遠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過去,總是不時地以模糊的謠傳、完全虛構的故事,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不過現在這個是他能夠確認的往事。
“哈利,講話還是這麼有男子氣概啊?”
“安娜?”
“哇,哈利,了不起。”
哈利感到一陣甜甜的暖意衝上胃部,幾乎像威士忌,但隻是幾乎。他從鏡中看到釘在對麵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維斯滕過暑假時照的。照片裏的兩個人都笑著,是那種相信不會有壞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笑容。
“哈利,你周日傍晚都做些什麼?”
“嗯,”哈利聽到自己自動模仿起她的聲音:稍顯低沉、拖著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現在不是。他咳了一聲,改用更中性的音調:“做一般人會做的事。”
“什麼事?”
“看錄像帶。”
3痛苦之屋
“看過錄像帶了嗎?”
在老舊辦公座椅的嘎吱響聲中,哈福森警官靠進椅背,看著資曆比他老九年的同事哈利·霍勒警探,年輕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當然。”哈利說,拇指和食指滑下鼻梁,露出充血雙眼下的兩個眼袋。
“看了整個周末?”
“從周六早上看到周日傍晚。”
“噢,至少你周五晚上好好享受過了。”哈福森說。
“的確。”哈利從外套口袋裏拿出藍色檔案夾,放在哈福森麵前的桌子上,“我看過筆錄了。”
哈利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一小包灰色的法國殖民地牌咖啡。他和哈福森共享的這間辦公室位於格蘭區警察總署六樓的紅區,幾乎在走廊盡頭。兩個月前,他們買了一台蘭奇裏奧意式濃縮咖啡機,現在這台機器就傲立在檔案櫃上。櫃子上方有個相框,照片裏一個女孩坐在桌前,雙腿翹在桌上,一張雀斑臉看似怪模怪樣,實際上她隻是笑得不可開交。背景就是這間掛著照片的辦公室。
“你知不知道每四個警察裏麵,就有三個沒辦法正確寫出‘沒意思’三個字?”哈利邊說邊把外套掛上衣架,“他們不是漏掉三點水,就是……”
“有意思。”
“你周末做了什麼?”
“周五,因為有個匿名的瘋子打電話說有汽車炸彈,我把車停在美國大使的公館外,在車裏坐了一整晚。當然隻是虛驚一場,但現在時局這麼敏感,我們隻能在那邊待著。周六,我又去尋找我的真命天女。周日,我認定她不存在。你從筆錄裏找到什麼跟劫匪有關的資料了?”哈福森量好咖啡,放進雙杯份濾網中。
“什麼都沒有。”哈利說。他脫掉毛衣,毛衣下麵是件深灰色的襯衫——襯衫以前是黑色的,現在隻隱約看得出“暴力妖姬”幾個字。他哼了一聲坐進辦公椅:“沒人報警說搶劫案發生前在銀行附近看到我們要找的人。有人從玻克塔路上的7-11便利店走出來,看到一個男的跑上工業街。吸引那人注意的是那個忍者頭套。銀行外的監控攝像頭拍到這兩個人,劫匪當時在目擊者眼前,走過7-11外的垃圾回收箱。他所說的事情當中,唯一有意思而且錄像帶上沒有的,是劫匪在離工業街稍遠一些的地方過了兩次馬路。”
“一個不知道該走哪邊人行道的人,聽起來挺沒意思的。”哈福森把雙杯份濾網放進過濾器把手,“有三點水,兩個心。”
“哈福森,你對銀行搶劫案真的不熟,對吧?”
“我怎麼會熟?我們是抓殺人犯的。搶劫案讓海德馬克郡的那些人去辦就好了。”
“海德馬克郡?”
“你從搶劫專案組走過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嗎?農村方言、針織羊毛衫。但你的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維克托。”
“那個馴狗師?”
“這是老規矩。狗是第一個到現場的,有經驗的銀行劫匪都知道。一隻好狗可以追蹤逃跑的劫匪,但如果他過了馬路,路上又有汽車開過,狗就聞不出氣味了。”
“所以呢?”哈福森拿填壓器把咖啡壓緊,最後轉一下把表麵抹平。他認為這個動作足以區分專業和外行。
“這點證實我們碰到了有經驗的銀行劫匪。光憑這個事實,我們就可以把尋人範圍大幅縮小。劫案組組長跟我說……”
“你說伊佛森?你們兩個不是在冷戰嗎?”
“對,但他當時是對整個調查小組說話。他說奧斯陸的銀行劫匪不到一百人,其中五十人不是蠢得要命、癮君子,就是瘋子,我們幾乎每次都能逮捕歸案。這半數人已經在坐牢了,所以可以不必理會。其他四十人的犯案技巧嫻熟,隻要有人幫他們做計劃就能夠逃脫。另外十個是專家,會攻擊運鈔車和現金處理中心。要抓到這些人,我們需要點運氣,還得隨時注意他們的行蹤。這些人目前正在接受審訊,看他們是否有不在場證明。”哈利瞥了咖啡機一眼,它仿佛坐在檔案櫃上咯咯大笑,“我周六也跟鑒識組的韋伯談過了。”
“韋伯不是這個月要退休嗎?”
“有人出了點岔子,他夏天之前都不會走了。”
哈福森笑了:“那他現在一定更不爽了。”
“沒錯,但原因不是這個。”哈利說,“他那批人一個屁也沒找到。”
“完全沒有?”
“沒指紋,沒頭發,連衣服纖維都沒有。而且你可以從腳印看出他穿的是新鞋。”
“所以他們沒辦法跟其他鞋子比對磨損度了?”
“沒——錯。”哈利故意把“沒”的音拖長。
“劫匪的武器呢?”哈福森問,端了一杯咖啡到哈利桌上。他抬起頭,看到哈利的左眉都快挑到他的金色短發裏了。“抱歉,我是說殺人犯的武器。”
“謝謝。沒找到。”
哈福森坐到他那張書桌旁,啜著咖啡。“那麼,簡單來講,就是有個男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進滿是人的銀行,搶走兩百萬克朗,殺了一個女人,又大搖大擺地出去,走上挪威首都市區裏一條人少車多的街道,那條街離警察局隻有幾百米,而我們這些領薪水的專業警察卻連一點線索都查不出來?”
哈利緩緩點頭:“也不是什麼都沒有。我們有監控錄像。”
“以我對你的了解,整卷帶子你應該每秒都滾瓜爛熟了吧?”
“什麼每秒?是每十分之一秒。”
“目擊者報告你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來嗎?”
“隻有舒爾茨的。他跟我說了一大堆服裝大戰的趣事,連服飾界競爭者的名字他都能倒背如流,還有大戰期間幫忙沒收他家財產的‘挪威好人’等等,偏偏就是沒發覺當時發生了搶劫案。”
他們沉默地喝著咖啡。雨點打在窗戶上。
“你喜歡這種生活,對吧?”哈福森忽然開口,“整個周末都一個人在家追蹤鬼影。”
哈利微笑,但沒回話。
“我以為你現在有了家庭責任,就會放棄獨身生活。”
哈利對這位年輕同事做出警告的表情。“我可不確定我這樣想。”他慢吞吞地說,“我們又沒同居。”
“沒錯,但蘿凱有個小兒子,情況就不一樣了,不是嗎?”
“他叫歐雷克。”哈利邊說邊朝檔案櫃走去,“他們周五飛去莫斯科了。”
“哦?”
“去打官司。孩子的父親想要監護權。”
“噢,是呢。他人怎麼樣?”
“嗯,”哈利把咖啡機上方那張歪掉的照片扶正,“他是蘿凱在那裏上班時認識的教授,後來他們結了婚。蘿凱說,他家很有錢、很傳統,很有政治影響力。”
“所以他們認識幾個法官嘍?”
“那還用說,但我們覺得應該沒關係。大家都知道這男的是怪人,酗酒成癮又沒什麼自製力。你也知道這種人。”
“這倒是。”
哈利立刻抬頭,正好看到哈福森收起笑容。
警察總署裏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哈利有酗酒問題。現在,酗酒已經不足以作為遣散人民公仆的理由,但還是不能在上班時間喝得爛醉。上一次哈利故態複萌時,上麵已經有人提出要開除他,但畢悠納·莫勒,也就是犯罪特警隊隊長,執意把哈利收進保護傘下,懇求看在特例的分上通融一次。這個特例就是咖啡機上那張照片中的女人——愛倫·蓋登。愛倫是哈利的搭檔和密友,她在奧克西瓦河河畔的小徑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哈利勉強振作了起來,但這個傷口仍不時作痛。尤其是這個案子在哈利眼中,一直還有疑點尚未澄清。哈利和哈福森找到新納粹分子斯韋勒·奧爾森涉案的證據時,湯姆·瓦勒警監立刻前往奧爾森的住處逮捕他。顯然奧爾森朝湯姆開了一槍,湯姆為求自保開槍還擊,一槍殺了他。至少湯姆的報告上是這麼寫的,而槍擊現場和獨立警察機構的調查都沒有異議。另一方麵,奧爾森殺害愛倫的動機始終不明,除了他涉嫌非法買賣槍支,導致奧斯陸近年來槍支泛濫,而愛倫正好逮著他之外。但奧爾森不過是個嘍囉,警方對這起殺人案的幕後主使者依舊毫無線索。
哈利在頂樓的密勤局短暫客串了一陣,又申請調回犯罪特警隊,調查愛倫·蓋登的案子。密勤局聽到他要申調,高興都來不及,莫勒也樂意讓他重返六樓。
“我上去一下,把這個給伊佛森。”哈利嘀咕著,揚了揚那卷錄像帶,“他想跟那個新來的模範生一起看。”
“哦?是誰?”
“一個今年暑假才從警察學校畢業,而且光看監控錄像就偵結掉三件搶劫案的女人。”
“哇!漂亮嗎?”
哈利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年輕人腦袋裏就不能裝點別的嗎?我希望她真有能力,別的我都不管。”
“確定是個女的?”
“隆恩夫婦為了好玩給兒子取名貝雅特,也不是不可能啦。”
“我有預感她很好看。”
“最好不要。”哈利說著習慣性地矮了矮身,把他那一米九二的身軀移出了門框。
“為什麼?”
哈利在走廊上大喊:“好警察都很醜。”
貝雅特·隆恩給人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她不醜,甚至有人說她像個洋娃娃;但那大半是因為她的小:臉、鼻子、耳朵和身體都小。她最突出的特征是蒼白,膚色和發色都很淡,讓哈利不由得想起他和愛倫從邦恩峽灣撈上來的一具屍體。不過貝雅特跟那具女屍不同,哈利覺得隻要他別過頭幾秒鍾,就會忘記貝雅特的長相。但她大概也不介意吧,因為她的自我介紹含糊不清,一隻潮濕的小手被哈利握了一下就馬上抽回了。
“霍勒警監是這棟樓的傳奇人物。”魯內·伊佛森組長背對他們站著,手裏拿著一串鑰匙。他們麵前的灰色鐵門上方有個牌子,以哥特式字體寫著:痛苦之屋。下方還有一行字:508會議室。“沒錯吧,霍勒?”
哈利沒有回答。他對伊佛森心裏所想的“傳奇”再清楚不過。伊佛森認為哈利是警力中的瑕疵,早在幾年前就該被革職,他對這個看法也從不刻意掩飾。
伊佛森終於把門打開,他們走了進去。痛苦之屋是劫案組用來研究、編輯和拷貝監控錄像的地方,房間中央有一張大桌子和三個工作區,沒有窗戶,四壁全是架子,架上放滿錄像帶、十幾張通緝劫匪的海報,一麵牆上有個大屏幕、一張奧斯陸地圖和幾件緝捕劫匪歸案後獲得的戰利品:比如門邊的牆上就有兩隻剪下的羊毛袖子,上麵還開了眼睛和嘴巴的洞。除此之外,這房間裏還有灰色的電腦、黑色電視屏幕、錄像帶和DVD播放器,以及幾台哈利不認得的機器。
“犯罪特警隊從這卷帶子裏看出了什麼?”伊佛森問著,一屁股坐進其中一張椅子。
“一點東西。”哈利說著走向一個錄像帶存放架。
“一點東西?”
“不多。”
“真可惜你們沒人來聽我去年九月在餐廳的那場演講。如果我沒弄錯,局裏每個部門都派代表來了,就缺你們。”
伊佛森很高,手長腳長,一對藍眼睛上方是一撮波浪般的金色劉海。他的五官頗具雨果博斯那種德國服飾品牌男模的特色,加上他總在夏日午後打網球,也許還去健身房做點日光浴,好讓自己維持古銅色的肌膚。簡言之,魯內·伊佛森是多數人眼中的型男,也鞏固了哈利那個警察的工作能力和長相成反比的理論。不過,伊佛森用他的政治敏感和在警局中拉幫結派的行動來彌補自己欠缺的辦案能力。此外,伊佛森那股天生的自信,讓很多人誤以為是領導能力,其實這股自信隻不過是建立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之上。這個特點使他一路高升,甚而成了哈利的上司。原本哈利不覺得讓蠢材登上高位、遠離辦案過程有什麼不妥,但碰上伊佛森這種人卻有危險,因為他們動不動就會去幹涉或指使那些真正了解該怎麼辦案的人。
“我們錯過了什麼嗎?”哈利問,手指摸過錄像帶標簽上的手寫小字。
“大概沒有吧。”伊佛森說,“除非你對破案的小細節感興趣。”
哈利成功壓下了那股衝動,沒說他缺席是因為聽過幾次演講的同事都說,伊佛森這樣耀武揚威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所有人知道,自從他當上劫案組組長,銀行搶劫案的破案率已經從百分之三十五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卻絲毫沒提他獲得任命時恰逢組裏人手加倍、探員擴編,而且其中最差勁的探員——伊佛森自己——正好升職離開探案前線之故。
“我是挺感興趣的。”哈利說,“那麼,請告訴我你是怎麼偵破這個案子的。”他取出一卷帶子,大聲念出標簽上的字:“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曼格魯市北歐儲蓄銀行。”
伊佛森大笑:“樂意之至。我們靠傳統手法逮到了犯人。他們在亞納布區的垃圾場換車逃走,還放火燒掉了丟棄的那輛車。但車子沒完全燒毀,我們找到其中一名劫匪的手套和DNA,再與探員看完錄像帶後認為可能是嫌疑人的幾位劫匪進行比對,結果其中一人完全符合。那個白癡朝天花板開了一槍,被判了四年刑期。霍勒,還有哪裏不清楚嗎?”
“嗯。”哈利把玩著那卷帶子,“是哪種DNA?”
“我說過了,是符合的DNA。”伊佛森的左眼眼角開始抽動。
“對,但是是哪裏的DNA呢?死皮,指甲,還是血液?”
“這很重要嗎?”伊佛森的聲音變尖,不耐煩起來。
哈利告誡自己應該閉嘴,放棄這種堂吉訶德式的攻擊。反正伊佛森這種人永遠也學不會。
“大概不重要吧。”哈利聽到自己說,“除非你對破案的小細節感興趣。”
伊佛森對哈利怒目而視。在這個特別密閉的房間中,沉默像有形的壓力充斥在所有人耳邊。伊佛森試圖開口。
“指節的汗毛。”
房間裏的兩個男人都轉向貝雅特·隆恩。哈利幾乎忘了她也在場。她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轉了一圈,用幾乎是耳語的音量重複:“指節的汗毛。就是手指上的細毛……不是都這麼說的嗎?”
伊佛森幹咳一聲:“沒錯,是一根毛。雖然我們不必繼續追究,但我記得是手背上的毛。貝雅特,你說對不對?”他也不等回答,就敲了敲自己那塊大手表的玻璃表麵,“我得走了,你們慢慢看。”
伊佛森出去時重重帶上了門。貝雅特從哈利手中拿起錄像帶,不一會兒放映機就吱的一聲吃進帶子。
“有兩根毛。”她說,“在左手手套裏,都是指節上的。還有垃圾場是在卡利哈根區,不是在亞納布,但的確是四年刑期沒錯。”
哈利驚訝地望了她一眼說:“這件案子不是你來之前發生的嗎?”
她聳聳肩,按下遙控器上的播放鍵。“隻要看卷宗就會知道。”
“嗯。”哈利說,打量著她的側臉,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進椅中,“看看這件案子會不會留下幾根指節毛吧。”
貝雅特關燈時,放映機發出怪聲,接著亮起藍色的導入畫麵。另一段影片在哈利腦海中展開:影片很短,隻有幾秒鍾,一幕景象浸沐在藍色的閃光中,地點是阿克爾碼頭一家現已廢棄的夜店“水濱”。他不知道那個女子叫什麼名字,她有雙微笑的棕色眼眸,正在音樂聲中對他大喊。音樂是鄉村朋克。紅上綠樂隊(Green on Red)和傑森與飆車客樂隊(Jason\\u0026the Scorchers)。他往金賓波本威士忌裏倒進可樂,一點也不在乎她叫什麼名字。但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了。他們躺在一張以無頭馬為船頭雕飾的床上,鬆繩解纜,展開這趟處女航。哈利在電話裏聽到她的聲音時,腹中瞬間傳來一陣暖意。
然後另一段影片開始了。
老人步履艱難地往櫃台走去,畫麵是另一個攝像頭每隔五秒拍下來的。
“TV2的托克爾森。”貝雅特說。
“不,是舒爾茨。”哈利說。
“我是指影片編輯。”她說,“看起來是TV2托克爾森的手筆,因為有幾個十分之一秒不見了……”
“不見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從幾件事就能看出來。注意看背景,可以看出影像變換時,外麵馬路上那輛紅色馬自達都在兩個攝像頭的中央。物體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兩個地方。”
“你是說,片子被人修過了?”
“不是。室內的六個攝像頭和室外的一個都用同一卷帶子拍攝,在原本的片子裏,若要從一段影片切換到另一段,就會看到閃動,因此影片必須經過編輯,才能得到較長的連貫鏡頭。偶爾我們搞不定的時候,會請電視台的人過來。像托克爾森這樣的電視剪接員會調整時間碼,提高錄像質量,讓畫麵更精致。我猜這是他的職業病吧。”
“職業病。”哈利重複了一遍。一個年輕女子會說出這麼有中年味道的字眼,真是怪事。也許她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年輕?燈光一變暗,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不但肢體放鬆多了,聲音也更堅定了。
劫匪進入銀行,用英語大喊。聲音遙遠且模糊,好像是蒙在毯子裏說話。
“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哈利問。
“挪威人。他說英語,是怕被認出方言、口音或任何能讓我們聯想起之前搶劫案的特別字眼。他穿平滑的衣服,是避免在逃亡的車上、藏身處或家裏留下衣服纖維,被我們查到。”
“嗯,還有嗎?”
“他衣服上的每個開口都用膠帶貼住,以免留下可供追查的DNA,如頭發或汗水。他把褲腳粘在靴子上,袖口粘在手套上,我猜他頭上一定也貼了膠帶,眉毛上塗了蠟。”
“所以是專業劫匪了?”
她聳肩道:“百分之八十的銀行搶劫案都是提前一周計劃的,而且犯案的都是喝醉酒或吸了毒的人。但這個案子經過縝密地計劃,劫匪似乎也很清醒。”
“你怎麼知道?”
“要是我們的燈光或攝像頭再好一些,就能把影像放大,看看他的瞳孔。但我們沒有,所以我隻能靠他的肢體行為判斷。他冷靜,動作都三思而行,你看不出來嗎?如果他吸毒了,也不會是興奮劑或哪種安非他命。可能是羅眠樂,這種藥很受歡迎。”
“為什麼?”
“搶銀行是很極端的經驗。你需要的不是速度,而是剛好相反。去年有人手持自動武器衝進索利廣場的挪威銀行,朝天花板和牆壁一陣掃射之後又衝了出來,一毛錢也沒搶到。那人告訴法官,他吸了大量安非他命,非得發泄一下不可。我比較喜歡用羅眠樂的犯人,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哈利朝屏幕歪了歪頭。“你看一號位置上絲蒂恩的肩膀,她按了警鈴,帶子裏的聲音就忽然變清晰了。為什麼?”
“警鈴跟錄像設備是相連的。一旦被啟動,錄像帶就會跑得更快,好讓我們得到更清晰的影像和聲音來分析劫匪的聲音。這樣一來,說英語也沒用了。”
“真的這麼可靠嗎?”
“我們的聲帶就跟指紋一樣。如果我們錄下十個字,讓特隆赫姆大學的聲音分析師分析,就能比對出這兩個聲音,準確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嗯,但若是警鈴響起以前的音質就沒辦法了吧?”
“那就沒那麼準確了。”
“所以他才先用英語喊,發現警鈴啟動後,才拿絲蒂恩當傳聲筒。”
“就是這樣。”
他們在沉默中,看著那名黑衣男子朝櫃台移動,槍管指住絲蒂恩的脖子,在她耳邊說話。
“你對她的反應有什麼看法?”哈利問。
“什麼意思?”
“看她的臉部表情。她好像蠻鎮定的,你不覺得嗎?”
“我沒感覺。通常,從臉部表情得不到多少信息,我想她的脈搏應該接近每分鍾一百八十下。”
他們看著赫爾格在錢箱前倉皇失措。
“希望他會得到適當的創傷後治療。”貝雅特柔聲說著,搖了搖頭,“我見過經曆這種搶劫案的人後來精神失常了。”
哈利什麼也沒說,心裏卻想她這句話可能是從年紀較大的同事那裏聽來的。
劫匪轉身,伸出六個指頭。
“有意思。”貝雅特含糊地說,頭也沒低地就在麵前的本子上寫起筆記。哈利從眼角看著這位年輕的女警官,看到她在槍聲響起時整個人一震。屏幕上的劫匪拿起旅行袋,跳過櫃台,跑出大門,貝雅特抬起她的小下巴,筆從手上落下。
“最後這一段還沒放到網上,也沒傳給任何電視台。”哈利說,“你看,現在他在銀行外的攝像頭鏡頭裏了。”
他們看著劫匪走過玻克塔路的斑馬線——這時是綠燈——走上工業街,之後出了鏡頭。
“警察呢?”貝雅特問。
“最近的警局在索克達路的收費站後方,離銀行隻有八百米。不過,警察還是在警鈴響了三分多鍾之後才到。所以劫匪隻有不到兩分鍾的時間可以逃走。”
貝雅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屏幕,看著路過的人、車,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逃跑就跟搶劫一樣,經過縝密計劃。逃亡車可能停在轉角,免得被銀行外的攝像頭拍到。他很幸運。”
“或許吧。”哈利說,“不過,在你眼中,他不像是個會仰賴運氣的人吧?”
貝雅特聳肩。“很多成功的銀行搶劫案看起來都經過仔細計劃。”
“好,但這裏的警察會遲到卻是湊巧。周五的這時候,那一區的每輛巡邏車都出勤了,去了——”
“——美國大使的公館!”貝雅特喊,一手拍上前額,“說有汽車炸彈的那通匿名電話!我周五休假,但我看了電視新聞。要是你認為現代人有夠歇斯底裏,大使公館的人當然也不會例外。”
“結果沒有炸彈。”
“那當然,這是標準的調虎離山計。”
他們倆都陷入思考,在沉默中看完了最後一段錄像。舒爾茨站在斑馬線前,綠燈轉為紅燈,又轉成綠燈,他卻一動也沒動。他在等什麼?哈利納悶著。等不規律出現?等一段特別長的綠燈?等百年難見的一路綠燈到底?好,應該快來了。他聽到遠方傳來警車鳴笛聲。
“有件事不大對勁。”
貝雅特發出老男人的疲憊歎息聲:“總有事不大對勁的。”
然後影片就結束了,一片雪花席卷了屏幕。
4回音
“雪?”
哈利快步走在人行道上,一麵對手機大喊。
“對,真的。”蘿凱的聲音從信號奇差的莫斯科傳來,接著是一陣刺啦刺啦的回音,“……的。”
“喂?”
“這裏好冷……冷。裏麵跟外麵……麵。”
“法庭裏呢?”
“也是零下好幾攝氏度。我們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連他媽都說我該把歐雷克帶走,現在她卻跟別人坐在一起,用怨恨的表情看我……我。”
“官司打得怎麼樣了?”
“我怎麼知道?”
“首先,你是學法律的。第二,你會說俄語。”
“哈利,我跟其他一億五千萬俄國人一樣,對這裏的法律係統一竅不通,行嗎……嗎?”
“好吧。歐雷克還好吧?”
哈利又問了一遍,仍沒聽到回答,他把手機拿到麵前,想看看是不是信號斷了,但屏幕上的通話秒數仍在增加。他又把電話放回耳邊。
“喂?”
“喂,哈利,我聽得見……噢。我好想你……噢。那個啊啊怎麼樣了?……了?”
“電話有回音,我隻聽到一堆噢和啊。”
哈利到了大門,取出鑰匙,打開大廳入口的鎖。
“哈利,你覺得我逼人太甚嗎?”
“當然不會。”
哈利對正想把雪橇弄出地下室的阿裏點點頭。“我愛你。你還在嗎?我愛你!喂?”
哈利困惑地從斷線的通話中抬起頭,看到他那巴基斯坦籍的鄰居滿臉笑意。
“對啦對啦,阿裏,也愛你。”哈利咕噥著,一麵笨拙地按著蘿凱的號碼。
“用通話記錄。”阿裏說。
“什麼?”
“沒事。你的地下室要不要出租?你似乎不常用。”
“我的地下室有儲藏空間?”
阿裏翻了個白眼問:“哈利,你在這裏住多久了?”
“我剛才說……我愛你。”
阿裏探究似的看著哈利。哈利對他揮揮手作別,打了個手勢表示他電話通了。他小跑上樓,把鑰匙直直抓在身前。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哈利說著進了門,來到他那沒幾件家具的兩室公寓。那是他在九十年代房市最低迷時以低價買到手的。哈利老覺得這間公寓把他這輩子的好運都用光了。
“哈利,真希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歐雷克也很想你。”
“是他說的嗎?”
“他不需要說。從這點來看,你們倆挺像的。”
“你啊,我剛才說我愛你,都說三遍了,旁邊還有鄰居在聽。你知道這種事對男人的傷害有多大嗎?”
蘿凱笑了。哈利好喜歡她的笑聲,從初次聽到的那一刻起就喜歡。他直覺地知道,他願意做任何事,隻為了更常聽到這樣的笑聲,最好是每天。
他踢掉鞋子,笑了。走廊的錄音電話在閃,表示有留言。即使他沒法未卜先知也知道那是蘿凱早些時候打來的。沒有別人會打電話到他家。
“你怎麼知道你愛我?”蘿凱柔聲問。回音不見了。
“我可以感覺到那裏熱熱的……髒,那地方叫什麼?”
“心髒嗎?”
“不是,再往後一點,在心髒下麵。腎嗎?肝嗎?脾髒?對了,就是脾髒。我可以感覺到脾髒整個熱起來了。”
哈利不知道電話那頭傳來的到底是啜泣聲還是笑聲。他按下錄音電話上的播放鍵。
“我希望能在兩周內回去。”蘿凱在手機上說,沒多久她的聲音就被錄音裏的聲音蓋過:“嘿,又是我……”
哈利覺得心跳漏了一拍,還來不及思考就立刻做出了反應:按下停止鍵。但那有磁性又帶點沙啞的女性嗓音所說的話,卻持續在牆壁間來回激蕩,像個回音。
“那是什麼聲音?”蘿凱問。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一個念頭掙紮著想在他回答前冒出來,但太遲了:“隻是廣播。”他清了清喉嚨,“等你確定航班了就告訴我,我去接你。”
“當然。”她用訝異的語氣說。
一段尷尬的沉默。
“我得掛電話了。”蘿凱說,“今晚八點我們再聊好嗎?”
“好。啊,不行,那時我要忙。”
“哦?希望是忙著做點新鮮的事。”
“嗯。”哈利用力吸了口氣,“反正我跟一個女人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