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漸入風景(1 / 1)

那一年暑假,我和兩位女友同去黃山看日出,很熱的七月,但山頂上卻很冷。淩晨四點鍾,我被她們叫醒,裹了件可以擋風的雨披便隨大家去光明頂。黑魆魆的山崖,冷颼颼的風,沒完沒了的台階,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又累又害怕。不過,每次要上坡了或者要下坡時,走在前麵的遊客會仔細提醒你,然後大家相互提醒,倒也一路溫馨。

就這麼走走停停,額上流著熱汗,腳底吹著冷風,又緊張又興奮地迎來了雲海裏跳出的第一縷曙光。

這是在三十年前,我第一次遠行去看風景。我家在蕪湖,其實離黃山並不遠,而當時,我以為自己已經到了一生中最能到達的遠方。

也是在那一次之後,我忽然迷上了畫山水。我覺得那樣的山高水長,那樣的鬆風雲海,太壯美了!我渴望能用自己的筆墨再現她們。之後,我開始師從蕪湖當地的山水畫家,再之後,我在老師的建議下開始練書法。

到後來,我居然辭了工作去南藝讀書法專業。起初是想進修國畫,可當時沒有山水畫進修班,便改學書法了。

那是在一九九二年,我對書法茫然無知。臨吧,臨古人的作品,從智永千字文開始,臨像了,再臨二王,然後上追秦漢,下源明清。

那種感覺也像是摸黑去看日出,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見到曙光,但心中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反正離目標越來越近了,即使看不到日出,能一睹雲海,也是大美!

漸漸地,我發現堅持的過程本已成風景,那於星空下的朦朧,那於晨霧裏的鬆影,那些攀登的艱辛,那些陌路人的鼓勵,連同黎明前的漆黑,都是一路上的風景。

而在不同的地方看日出,所遇的風景也不盡相同。黃山的日出不同於泰山日出,更不同於海上日出。即使是同一個地點看日出,每次見到的景致也是千差萬別。這就好比我後來癡迷的書法,每個朝代都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書風。晉人清逸、俊朗,這很合崇尚雅士風範的士大夫作派。唐人則重法度,且於嚴謹中彰顯豪邁,此乃盛唐之氣度。宋人重意趣,蘇黃米蔡皆於行草間山花燦漫。元人雅靜,超凡中暗合晉韻。明人重性情,常於酣暢裏醉入三秋。

在書法的長河裏,每一注目,每一沉浸,都覺著風光無限。不一定非要日出的絢爛,月明星稀自有寂寥的美,和風細雨也別具輕柔之美。如同靜觀漢隸品蘭亭,總有一種幽遠的清芬在呼吸間彌散。而閑臨倪瓚意寫子昂,則如沐春風,如坐泉邊。

有時候,狂雨勁風也是風景,如同讀徐渭,臨懷素,別有一種暢達。

其實,書法的魅力正在於她於無聲中有旋律,於靜止中顯飛揚,於單純裏見豐滿,於狂放間顯雅逸。而這些,正是東方文化之意韻。

有一種風景,是文化的積澱,是心性的流淌,是才情的洋溢。這樣的風景,不因時移不因事易,且曆久彌香。書法就是這樣的風景。

三十年前,我去光明頂看日出,之後迷上了繪畫。三十年後,我緣於書畫同源,而迷戀著書法。

迷戀,是一種極其投入的愛,那被摯愛的內容是視線裏最生動的景。而漸入風景,恰是生命的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