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住在茅草屋裏,牆壁上到處可見醬色的屋漏痕。那些線條長短不一,粗細不勻,但一律圓潤堅實。所以後來學書法時讀到中鋒行筆,豎畫須如屋漏痕,便心領神會,感慨於此比喻形象而貼切。
“屋漏痕”源於古代書家的經驗之談。他們住在幽暗的草屋裏,夜雨給他們的啟發,除了“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之外,還有這些看似抽象的圖騰所引發的線質的思考。
古人見月印竹影搖曳於窗便創立了中國水墨畫。見村婦挑擔爭之於道,則得避讓之法,運用於草書創作。
藝術源於自然,而自然有時也會泄露天機,給人以某種啟迪,進而令藝術更豐滿,更靈性,更鮮活。
如今,我們住在城裏的高樓上,漸漸遠離了屋漏偏遭連天雨的時代。但漏屋的記憶,連同那些歲月有時卻猛然彈跳出來,讓人懷想多多。於是,今夜,記下兩小件,以作存念。
江南的梅雨期在六、七月,雨不停地下,讓人騰不出空來在房頂上補漏。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將家裏大大小小的盆全部找出來接漏。堂屋裏、睡房裏、廚房間,到處可聽見滴嗒聲。因為是不一樣的容器,木桶、塑料盆、瓷碗……所以水擊聲各不相同,聽起來像是無固定節奏的打擊樂。
雨忽緊忽慢地下著,大人們正常出工幹活,孩子們無奈地坐在門坎上玩泥巴。待容器裏的水快要滿時,就舀出來倒掉。我就是在那時候注意起牆壁上的屋漏痕的。記得堂屋裏有一幅毛主席的畫像,畫像上方沿著房梁有無數條赭褐色的漏痕。那一日,我定定地看,居然在房梁下方無限恐懼地發現了一條蛇正將一隻老鼠纏繞住,我嚇得腿都軟了。邊哭邊跑著去喊人,摔了一身的泥,終於見到了回村上廁所的二伯,他迅速取來魚叉和鐵鍬,將蛇和老鼠一並打死……
奶奶說:“家蛇盤鼠,難為家主。”“沒事兒,一切都由我來頂著。”就在那年秋天,奶奶病逝了。真有此類的預言嗎?我至今想起來,仍很困惑。
讀小學三年級時,學校裏要舉行廣播體操比賽,老師要求每位學生都必須準備一件白襯衫和一條藍褲子。我跟父母親說了很久,爸爸終於去裁縫店裏給我做了一套。要比賽的前一天晚上,我將白襯衫藍褲子疊好放在床邊的木椅上。沒想到夜裏下大雨了,家裏又漏作一團,等我醒來時,天哪!白襯衫早已被屋漏痕浸成了醬油色……我急得大哭。父親說:下這麼大的雨,廣播體操比賽肯定會改時間的。想想也是,可是,那屋漏痕呀,怎麼洗也洗不掉……我依然沮喪透頂!
時隔三十多年,如今的孩子已很難明白屋漏痕是怎麼一回事了。歲月就是這樣,有些痕跡隻屬於流走的時光,而有痕的時光,因為艱澀,所以耐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