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2》(2)(1 / 3)

《死魂靈》reference_book_ids\":[688561511497256448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米卡

一 庫茲馬·薩姆索諾夫

格魯申卡飛進新生活裏去的時候,囑咐阿遼沙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轉致最後的問候,並且請他一輩子記住她的一小時的愛,但對她的事還一點也不知道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時候也正處於非常紛擾和忙亂的狀態。最近兩天,他的心情是那樣難以形容,正像他以後自己所說的,簡直差一點要得腦炎。阿遼沙昨天早晨沒找到他,伊凡哥哥當天也沒有能夠和他在酒店裏相見。他所住的小房子的房東嚴守他的命令,對誰也不說他的行蹤。在這兩天以內,他真是四麵八方到處亂跑,像後來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和他的命運奮鬥,拯救自己”,甚至還出城去辦一樁急事有幾小時之久,雖然他怕離城一步,一分鍾也不敢放鬆對格魯申卡的監視。這一切以後都會在文件形式下非常詳細地弄清楚的,目前我們隻想具體地把那個突然出現在他命運中的可怕的慘劇的前兩天,他一生中最可痛心的兩天中最必要的一些事情先說一說。

格魯申卡確曾誠懇而真摯地愛過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與此同時,她有時折磨起他來也簡直是十分殘忍而不加憐憫的。最糟的是他一點也無法摸透她的真正心意,用軟騙硬逼的辦法都辦不到:她不但決不會上鉤,反而隻會生氣,完全不理他,這一點他當然是很明白的。他當時很正確地猜想到她自己也正處在某種內心鬥爭中,處於一種異常遊移不決的心情下,想下某種決心,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因此他不無相當理由地懷著戰栗的心情猜到,有的時候她對他和他的熱戀簡直感到憎恨。事實也許就是這樣,但是格魯申卡究竟為著什麼而煩惱,他卻還是始終不曾理解。就他自己來說,他所苦惱的全部問題僅僅隻在於:究竟是他米卡中選呢,還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談到這裏,必須順便說明一個肯定的事實:他完全深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說不定已經提議)和她正式結婚的,他決不認為這老色鬼會當真指望隻花三千盧布了事。這個結論,是米卡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來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有時會覺得格魯申卡的全部痛苦和遲疑不決的心情隻是由於她不知道應該選擇誰,誰對於她比較更有利。至於那位“軍官”,也就是格魯申卡一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快要回來,她正懷著十二分激動和恐懼的心情在等待著他的來臨,說來奇怪,他在那些日子裏竟連想也沒有想到。固然,格魯申卡最近幾天對他絕口不談這件事。但是她在一個月以前曾接到她那位以前的勾引者一封信,這是他聽她親口說起過的,而且也多少知道了些信中的內容。格魯申卡當時在氣頭上,曾把這封信給他看。但是使她驚訝的是他對於這封信幾乎毫不加以重視。很難解釋為什麼;也許就因為他為了這個女人和親生父親爭鋒,這件事的醜惡和可怕已把他完全壓倒,使他簡直不能設想有比這再可怕、更危險的事情了,至少在當時來說是如此。對於失蹤五年以後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鑽出來的未婚夫,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尤其不相信他很快就會來。而且在米卡看到的那位“軍官”的第一封信上,關於這位新情敵回來的話寫得也很不明確:這封信通篇很模糊,很浮誇,盡是些多愁善感的話。應該說明的是,那一次格魯申卡把那封信的最後幾行字掩住了沒給他看,在那幾行字裏關於回來的話就說得比較確定些。再說米卡事後還記得,當時似乎看到格魯申卡自己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驕傲的看不起西伯利亞來的那封信的意思。以後,格魯申卡關於和這新情敵進一步聯係的一切情節,就再也沒有對米卡提起過。因此他漸漸地甚至完全忘卻了這位軍官。他心裏隻是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有什麼變化,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在臨近的最後衝突的時刻實在太近了,因此一定會比其他一切都更早地弄個水落石出。他戰戰兢兢地隨時都在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而且一直相信這個決定一定會心血來潮地突然做出。她會忽然對他說:“你把我拿去吧,我永遠屬於你了。”於是一切都會了結:他會一把抓住她,立刻帶她到天涯海角。立刻帶走,越遠越好,即使不是天涯海角,也要到俄羅斯的盡頭,和她在那裏結了婚,隱姓埋名[3]地安居下來,讓任何人,無論是這裏的人也好,那裏的人也好,或者任何別的地方的人也好,都從此不再知道他們的蹤跡。到了那時候,啊,那時候,就會立即開始過嶄新的生活!關於這不同的、革新的、“善良”的生活,(“一定要善良的,一定要善良的!”)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幻想著。他渴望這樣的複活和革新。他以往出於自己的意誌而陷進去的這個汙穢的泥沼,使他感到實在再也無法忍受。和很多處於這種境況的人一樣,他最相信環境的變更:隻要不是這些人,隻要不是這個環境,隻要脫離這個可詛咒的地方,一切就可以複活,一切就可以重新做起!這是他所深信的,這是他日夜向往的。

然而這隻是問題的第一種解決方式,也就是圓滿的解決方式。也還有另一種解決方式,那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結局了。她會忽然對他說:“你走吧,我已經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商量好了,我要嫁給他,不需要你了。”到了那時候,到了那時候,但米卡並不知道到了那時候將怎麼辦,直到最後的一刻他還不知道,這是該替他說句老實話的。他並沒有確定的打算,也並沒有想到要犯罪。他隻是在那裏監視、偵探,自己苦惱,但又始終隻指望著自己的命運能得到第一種圓滿的結局。他甚至趕走了一切別的念頭。然而這裏又開始碰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樁糟心事,出現了另外一個枝節的,卻也是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解決的新問題。

假使她對他說“我是你的,你把我帶走吧”,那麼他將怎樣把她帶走呢?他哪裏有錢,有必要的用費呢?多少年來一直不斷地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所給的那筆錢中陸續支給的生活用款恰巧在這時候全部支完了。自然格魯申卡有錢,但是米卡在這個問題上卻忽然發起可怕的驕傲脾氣來:他要自己把她帶走,用自己的錢和她開始過新的生活,而不願意用她的錢;他甚至想也不願意想他會用她的錢,一想到這裏就感到苦惱而不是滋味。我在這裏不想去渲染這件事,也不想去分析它,而隻是指出,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就是這樣。這甚至也說不定完全是由於他偷用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間接而且似乎下意識地感到良心上的隱痛所致:“已經在一個女人麵前做了壞蛋,立刻又在另一個女人麵前做壞蛋。”他當時想,這是他以後自己承認的,“而且格魯申卡如果知道了,也是不會再要這樣的壞蛋的。”那麼究竟到哪裏去籌這筆款子,從哪裏去弄到這筆倒黴的錢呢?要不然,一切都將落空,什麼也辦不成,“僅僅因為沒有錢,唉,真是丟臉呀!”

我得先說兩句:問題正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裏去弄這筆錢,也許知道這錢正在什麼地方現成地放著。這裏我不想說得更詳細了,因為以後一切都自然會弄明白的。但他的主要為難處究竟在哪裏,這一點我還是要交代一下,雖然也許不見得能交代得很清楚:為了取用這筆正在什麼地方現成放著的款子,為了有權去取用它,必須先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個扒手、壞蛋,而我是不願意作為一個壞蛋去開始新的生活的。”米卡下了這樣的決心。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他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也一定要首先把三千盧布歸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下這個決心的最後過程——就這麼說吧,是發生在他生活中的最近幾個小時以內,那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他在大路上最後一次和阿遼沙相遇的時候;當時米卡聽了阿遼沙對他講述這件事,就承認他自己是一個壞蛋,還囑咐後者把這話轉告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假如這能使她多少輕鬆些的話”。就在當天夜裏,他和兄弟分手以後,他在瘋狂的心情下簡直覺得他甚至情願“殺人越貨,也必須償還卡捷琳娜的債”。“我寧願在被圖財害命的人麵前成為凶手和強盜,寧願使眾人把我看作這種人,寧願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也不願讓卡捷琳娜有權說我對她變心,偷她的錢,卻用她的錢同格魯申卡一起逃跑去過善良的生活!決不能這樣!”米卡咬著牙自己對自己這樣說,有時候真的感到自己這樣下去一定要得腦炎了。但是他卻還是繼續在那裏內心鬥爭著。

說來奇怪:從表麵看來,一旦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除掉得到失望以外,就再不會得到別的了;因為一下子從哪兒去弄這麼大一筆錢呢,更何況是像他這樣的窮光蛋?然而當時他卻始終指望著他可以弄到這三千盧布,以為這筆款子會自己跑到或者飛到他手裏來,甚至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不過,所有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本來也都這樣,因為他們一輩子隻會白白花錢,揮霍遺產,而對於怎樣才能賺到錢,是一竅不通的。前天他和阿遼沙分手以後,他的腦海裏立刻湧出了一大堆想入非非的念頭,把他的頭腦全攪亂了。結果是他首先第一步就采取了一個最最離奇的步驟。的確,也許這類人處於這樣的境遇之下,恰恰會覺得最不可能、最不實際的步驟反而是必須首先去做,而且可以得出結果的。他忽然決定到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商人薩姆索諾夫那裏去,對他提出一個“計劃”,而且就憑這個“計劃”從他那裏弄到全部所需的款項;從生意的觀點來看,他對於自己的這個計劃是毫不懷疑的,隻擔心薩姆索諾夫如果不願意單從生意方麵著想,對於他的舉動不知會有怎樣的看法。米卡雖然和這個商人見過麵,卻和他並不熟識,甚至一次也沒有交談過。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甚至早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這個老荒唐鬼眼下已經奄奄一息,假使格魯申卡想自己設法安排一種體麵的生活,嫁給一個“靠得住的男子”,也許現在他是一點也不會反對的。他不但不會反對,反而自己也希望這樣,而且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還會親自加以促成。不知是根據某種傳言呢,還是根據格魯申卡某句話的流露,他還斷定老人也許情願他娶格魯申卡,而不願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她。也許,讀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以為希冀這樣的幫助,打算——這樣說吧,從對方的保護人手裏贏得自己的新娘,這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說,未免是太粗魯太不擇手段了。對於這一點,我隻能說在米卡看來,格魯申卡過去的一切已經完全過去了。他對這種過去抱著無限同情,並且以他烈火般的爽快脾氣決定,隻要格魯申卡一旦對他說她愛他,而且準備嫁給他,那就立刻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魯申卡,而同時也就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不犯任何罪惡,隻準備做種種善行:他們兩人將互相饒恕,開始過全新的生活。至於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這人,他把他看作是格魯申卡過去一段已經完結的經曆中對她發生過不幸影響的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而且主要的是他自己現在已成為“過去”的人物,已經完結,因此也像其他事物一樣現在已不再存在了。更何況米卡現在甚至都無法把他當作一個人看待,因為城裏大家全知道他隻是一個渾身是病的廢物,和格魯申卡保持著可以說是父女般的關係,已經和以前的情況完全不一樣,而且早已如此,差不多已有一年了。總之,米卡在這方麵有許多憨厚的地方,因為他雖有不檢的行為,卻還是一個十分憨厚的人。正是出於這種憨厚,他竟深信老庫茲馬在快要爬進棺材的時候,會為了他和格魯申卡的那段往事而誠懇地懺悔,因而現在作為保護人和朋友,再沒有比這位無害的老人對她更忠實的了。

米卡和阿遼沙在野外談話以後,幾乎整夜沒有睡,第二天,早晨十點鍾光景就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求見。這是一所很大的兩層樓房,十分陳舊,顯得陰鬱,院裏有些附屬建築物,有一所廂房。樓下住著薩姆索諾夫的兩個已成婚的兒子和他們的家眷,他的老姐姐和一個沒有出閣的女兒。廂房裏住著他的兩個夥計,其中一人的家庭也是人口繁多的。子孫和夥計們所住的房屋很擁擠,可是老人獨自占了整個樓上的房間,連服侍他的女兒也不放進去住,她隻好在一定的時間裏,或者在他不定時的召喚下,一趟趟地從樓下跑到樓上,雖然她早已長期害著氣喘病。樓上有許多堂皇的大房間,裏麵全是商人式的舊陳設,靠牆都單調地擺著一長排一長排笨重的安樂椅和紅木椅,頭上是蒙著布套的水晶掛燈,牆間嵌著陰暗的玻璃鏡子。這些房間全是空的,沒有人住,因為這多病的老人隻躲在一間小屋裏麵,那是一間遠在一角的小臥房,由一個包著頭巾的老女仆和一個平時總坐在外屋的矮櫥櫃上伺候著的“小鬼”服侍他。老人因為腿腫幾乎完全不能行走,隻是偶爾從皮圈椅上站起來,由老太婆架著他的胳膊,領他在屋裏走一兩圈。他甚至對這老太婆也極嚴厲,而且不大說話。當仆人通報“上尉”前來拜訪他時,他立刻吩附回絕。但是米卡堅持要見,因而又再次去通報。庫茲馬·庫茲米奇詳細盤問小鬼:他是個什麼樣子?是不是喝醉了酒?有沒有撒潑胡鬧?得到的回答是:“人倒挺清醒,就是不肯走。”老人又吩咐出去回絕不見。米卡早就料到這一層,身邊特地揣著紙張和鉛筆,這時就在一張小紙片上整整齊齊地寫了一行字:“為了和阿格拉非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密切相關的極重要的事請見。”由仆人把這張紙送給老人。老人思索了一會兒,吩咐小鬼領客人到大廳裏去,還打發老太婆下樓叫他的小兒子立刻上來。這小兒子足有兩俄尺十二俄寸高,力氣極大,臉剃得光光的,一身德國式的服飾打扮(薩姆索諾夫自己卻穿著俄羅斯式的長褂子,還留著胡須),他毫無二話地立刻就來了。他們大家在父親麵前都是戰戰兢兢的。父親把這個大漢子叫了上來,倒並不是懼怕上尉,他不是膽小的人,隻是預防萬一有什麼情況,可以有一個見證人在場。終於,他由小兒子和那個小鬼扶著,走進大廳裏來。可想而知,他也感到了相當強烈的好奇。米卡在那裏等候著的大廳寬大而陰鬱,使人心情煩悶,窗子有上下兩排,牆壁是假大理石的,有三架水晶大掛燈,全蒙著布套。米卡坐在門旁一張小椅子上,懷著神經質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著決定他的命運。等到老人剛從對麵的門裏走出來,離米卡的椅子距離還有十俄丈時,米卡就突然跳起來,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堅定的軍人式步伐迎上前去。米卡穿得很體麵,常禮服的紐子扣得整整齊齊,手裏拿著圓筒禮帽,還戴著黑手套,和三天以前在修道院長老那裏,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兄弟們相見的時候一模一樣。老人站在那裏,用傲慢而嚴厲的神情等待著他。米卡立刻感到在他走過去的時候,老人對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近來浮腫得十分厲害的庫茲馬·庫茲米奇的臉也使米卡吃了一大驚:本來很肥厚的下唇現在好像成了一塊耷拉著的煎餅。他神氣活現地默默對客人鞠躬,手指著長沙發旁邊的圈椅請米卡坐下,自己卻倚著兒子的手,一麵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麵慢吞吞地坐到米卡對麵的沙發上。米卡看到他那種痛苦費力的樣子,心裏立刻為眼前自己在這位被他所打擾的莊重人物麵前的猥瑣渺小,感到懊悔和由衷的慚愧之情。

“先生,您有什麼貴幹?”老人坐下以後慢吞吞地說,字音清晰,態度既嚴厲又客氣。

米卡哆嗦了一下,剛想跳起來,但又坐定了,接著就立刻大聲說了起來,說得匆促而帶神經質,指手畫腳,露出一副瘋狂的神氣。顯然這人已被逼到了絕境,走投無路,正在尋找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尋不到,就隻好立刻跳到水裏沉沒了事。大概,老人一下子就已看透了這個情況,盡管他的臉上仍舊冷冰冰地不動聲色,像個木頭人一樣。

“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大概已經多次聽到過我同家父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之間發生的爭執,他剝奪了我母親留下給我的遺產,全城都已經在喋喋不休談論這件事情,因為這裏的人淨愛談些他們不應該談論的事情。而且您也可能聽格魯申卡說起過,對不住:我是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最敬愛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這樣開始說起來,頭幾句話沒說完就接不下去了。但我們不打算在這裏逐句介紹他的原話,隻想談談它的梗概。據說問題是這樣的:米卡在三個月以前,就有意去谘詢過一位省城裏的律師(他用的是“有意”,而不是“特地”),“那是一位有名的律師,巴維爾·巴夫洛維奇·柯爾涅波洛多夫,您大概聽說過吧,庫茲馬·庫茲米奇?寬寬的額頭,幾乎有政治家的頭腦,他也認識您的,很誇獎您……”米卡第二次又接不下去了。但是他並沒因此而住口,他立刻跳了過去,竭力繼續說下去。這位柯爾涅波洛多夫先生在詳細盤問並研究了米卡所能提出的各項文件以後(關於文件的話米卡說得很含糊,還特別匆忙),認為契爾馬什涅莊園本來是母親遺給他的,的確可以提出訴訟,使這老惡棍毫無辦法,“因為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門,法律永遠知道怎麼去找漏洞。”總而言之,還可以希望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補付六千盧布,甚至是七千,因為契爾馬什涅不管怎麼說至少總值兩萬五,也許是兩萬八,“甚至值三萬,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但是您想想看,我從這個殘忍的人手裏拿到的竟還不到一萬七!當時我——米卡——把這件事暫時擱下了,因為我不懂法律,可來到這裏以後,卻被他提出的反控弄糊塗了(說到這裏,米卡又弄亂了,又跳了好幾句),所以,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可否請您接受我對於這惡徒的一切權利,您隻要給我三千盧布就行。您這樣做,決不會吃虧的,我可以用名譽來擔保,恰恰相反,您可以用三千賺到六七千。主要的是這一切‘最好在今天’就了結”。“我可以到公證人那裏去,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總而言之,您要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要我立什麼文書我就立什麼文書,我也可以在隨便什麼文件上簽字,我們現在就可以立一個字據,如果可能的話,隻要有可能的話,最好今天早晨就立。最好請您當時就把那三千盧布付給我,因為這城裏還有誰比您更有錢呢。而且這樣一來,您還救了我,免得……總而言之,救了我這個可憐的傻瓜,使我可以去做一件最最高尚的事,一件可以說是非常崇高的事,因為我對於一位太太懷有極高尚的感情,這位太太是您所深知,而且像慈父那樣照顧著的。如果不是像慈父那樣,我也不會到這裏來了。而且,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這裏麵是三個腦袋頂了牛了,因為命運是可怕的東西,庫茲馬·庫茲米奇!麵對現實,庫茲馬·庫茲米奇,隻能麵對現實!既然您早就應該除外,所以按我的說法,現在隻剩下兩個腦袋了,也許我說得太赤裸些,可是我不是文學家。那就是說一個是我的腦袋,另一個是那個惡棍的。現在請您選擇吧:是選擇我,還是選中一個惡棍?現在一切都掌握在您的手裏了——三個人的命運,隻能有兩個人能得到幸福。對不住,我越說越糊塗了,但是您會明白的,我從您的可敬的眼睛裏,看出您已經明白了。要是不明白,我今天就隻好投河了!就是這樣!”

米卡用“就是這樣”這幾個字中止了他的離奇的話,跳起身來,等候著對他這個愚蠢的建議的回答。說完最後的一句,他忽然失望地感到一切都弄糟了,主要的是他說了一大堆可怕的廢話。“真奇怪,到這裏來的時候,一切好像很有道理,現在聽來竟都像是胡說八道!”他的失望的頭腦裏突然掠過這個念頭。在他說話的整個時間裏,老人一直一動不動地坐著,瞧著他,眼睛裏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但讓他急迫地等待了一會兒以後,庫茲馬·庫茲米奇終於用極堅決而冷淡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我們不做這類生意。”

米卡忽然感到他的兩腿發軟了。

“叫我現在怎麼辦,庫茲馬·庫茲米奇?”他喃喃地說,臉上露出苦笑,“我現在完了,您明白嗎?”

“對不起……”

米卡一直站在那裏,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忽然他覺察到老人的臉上露出了某種神色,他哆嗦了一下。

“您瞧,先生,這一類生意我們做不來,”老人慢吞吞地說,“要打官司,請律師,麻煩透了!如果您願意,這裏倒有一個人,您可以找他去。”

“我的天!這人是誰呀?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口齒不清地連忙說。

“他不是本地人,現在也不在這裏。他是個莊稼人出身,經營著木材生意,外號人稱‘獵狗’。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接洽買你們契爾馬什涅的樹林子的事已經有一年了,兩方麵價錢總是談不妥,也許您聽說了吧。他現在恰巧又來了,住在伊利英斯克村的神父家裏,離伏洛維耶驛站大概有十二俄裏。他為了樹林子的事也寫過信給我,和我商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想親自去找他。假使您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前麵,把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件事向獵狗提出來,那麼說不定他……”

“好主意!”米卡興高采烈地打斷他的話,“就是他,這對他正合適!他正在那裏討價還價,向他要的價錢很高,可現在那片地產的文書突然到了他手裏,哈,哈,哈!”米卡忽然發出短促的幹笑聲,來得那麼突然,甚至把薩姆索諾夫嚇得腦袋一哆嗦。

“叫我怎麼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滿腔熱情地說。

“沒有什麼。”薩姆索諾夫低下頭來。

“但是您不知道,您真是救了我,哦,是一種預感使我跑來找您的。好吧,我就去找那個神父!”

“用不著道謝的。”

“我要馬上飛也似的趕去。我太讓您勞神了。我一輩子忘不了,這是我作為一個俄國人對您說的,庫茲馬·庫茲米奇,俄國人!”

“好吧。”

米卡抓住老人的手,正準備緊緊握它,但是老人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一種惡狠狠的神色。米卡連忙縮回手來,但立刻又責備自己多疑。“這是因為他累了。”他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想法。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明白,這是為了她!”他忽然響徹整個大廳地嚷了一聲,鞠了躬,猛然轉過身去,仍舊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大步子,頭也不回地迅速走出門去。他高興得渾身哆嗦。“眼看正要走到絕路的時候,忽然竟會有一個守護天使來搭救了我!”他的腦際掠過這個念頭。“這真是位極高尚的老人,多麼有氣派!既然是像他那樣的事業家指出的道路,那麼……那麼自然是一定會成功的了。現在馬上就趕去。不到夜裏就可以回來,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來,但事情是一定能辦妥的了。難道老人還能和我開玩笑嗎?”米卡在走回寓所去的路上這樣嚷著,他的腦子裏自然隻會有這樣的想法:要麼這是一個精明的事業家的精明的勸告,他是明白生意經,深知這位獵狗先生(真是奇怪的姓名!)的為人的。要麼,要麼就是老人對他開玩笑!可惜,他後麵那個念頭恰恰是正確的!事後很久,在慘劇已經發生了以後,薩姆索諾夫老頭子笑著自己承認,他當時是和“上尉”開了個玩笑。他是個冷酷、惡毒、好嘲弄人的人,而且還有著病態的愛跟人作對的脾氣。老人當時的動機究竟是因為看到“上尉”的一團高興(因為這個“放蕩鬼”竟會愚蠢地深信薩姆索諾夫會被他那荒唐的“計劃”騙上鉤),還是因為為格魯申卡而發的醋勁(這“臭要飯的”居然會跑上門來,用她的名義,拿出荒唐的計劃來要錢),我不知道;但是在米卡站在他前麵,感到兩腿發軟,並且無意義地叫出“完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老人懷著無比的惡意瞧著他,起了要和他開個玩笑的念頭。米卡出去後,庫茲馬·庫茲米奇氣得麵色發白,叫兒子吩咐下去,以後再不許這臭要飯的進來,連院子裏也不許放進來,否則的話……

他沒有說完他恐嚇的話,但是連看慣他發怒的兒子都嚇得打了個哆嗦。事後老人甚至整整有一個小時,氣得渾身發抖,到了早上便發了病,不得不請醫生來診視。

二 獵狗

他必須坐馬車趕去,可是就連雇馬車的錢也毫無著落,一共隻有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過了多年舒適的生活以後,如今剩下來的竟然就隻這麼一點點了!不過他家裏還放著一隻早就不走了的舊銀表。他連忙拿起它,送到一個在市場上開小鍾表鋪的猶太鍾表匠那裏。那鍾表匠買了下來,給了他六個盧布。“連這也是出乎意外的!”興高采烈的米卡喊了起來(他一直懷著興高采烈的心情),拿起六個盧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後他又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湊湊數。房東們是那麼喜歡他,所以他們盡管拿出來的是自己最後僅有的幾文錢,還是很情願地借給了他。正在興高采烈心情下的米卡當時就坦白告訴了他們自己的命運即將決定,還詳細地自然是非常匆忙地把剛剛他向薩姆索諾夫提出的幾乎整個“計劃”都講給他們聽,又說起薩姆索諾夫最後怎樣勸告,他的未來的希望怎樣等等的話。他以前也常把他的許多秘密告訴房東們,所以他們拿他當自己人看待,完全不把他看作是一位驕傲的老爺。這樣,米卡一共湊了九個盧布,就打發人去雇驛站的馬車到伏洛維耶車站。但正因為這樣,就顯示出而且使人記住了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在某一個事件發生的前夜,正午的時候,米卡身邊一個小錢也沒有,為了等錢用,曾賣去了表,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而這一切都有證人在場。”

我預先把這事實指出來,以後大家會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米卡坐馬車趕到伏洛維耶車站去的時候,雖然滿心高興地預感到他終於可以解決“這一切難題”了,但是他還是心驚膽戰地擔心著:此刻他不在跟前的時候,不知格魯申卡會不會出什麼事情?比如說,會不會恰巧在今天終於下決心去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動身的時候沒有對她說,並且吩咐房東們如果有人來找他,無論如何不要說出他到哪裏去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他一麵在車上顛簸著,一麵反複這樣說,“也許最好把這獵狗拖到這裏來,以便辦完手續。”米卡提心吊膽地這樣幻想著,但可惜他的幻想是注定了不能照他的“計劃”實現的。

首先,他離開伏洛維耶車站走上村道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段路也不是十二俄裏,而是十八俄裏。其次,伊利英斯克的神父有事到鄰村去了,他沒有遇到。在米卡坐了原來的馬車,由已經十分疲乏的馬拉著動身到鄰村去找他的時候,夜幕差不多已經降臨了。那個神父是個矮小羞怯、麵貌和藹的人,立刻向他說明這位獵狗先生雖然最初住在他家裏,但是現在已經到蘇霍伊村去了。他在那裏也要談一片林子的生意,所以今天就留宿在看林人的茅舍裏。米卡再三請求他立刻領他到獵狗那裏去,就算是“救他一命”。神父雖然起初有點猶豫不決,可是後來終於答應領他到蘇霍伊村去,顯然是產生了好奇心。但倒黴的是神父竟勸他“走幾步路”到那兒去,因為總共隻有一俄裏“多一點點”。米卡自然同意,就邁開每步一俄尺的步伐走起來,弄得可憐的神父幾乎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麵。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舉止卻十分謹慎的人。但米卡向他也立刻講起自己的計劃來,熱烈而且神經質地請他出主意應該怎樣和獵狗進行交涉,並且一路上說個沒完。神父注意地聽著,卻不大出什麼主意。對於米卡的問話,他隻含含糊糊地回答些“我不知道,唉,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等等的話。米卡提到他和父親為遺產鬧意見的時候,神父甚至害怕起來,因為他似乎有一些依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地方。他還驚奇地問他為什麼把這個做木材生意的莊稼人郭爾斯特金叫作獵狗,並且當時就殷勤地告誡米卡說,即使他真是獵狗,也不能管他叫獵狗,因為他聽到這個稱號會非常生氣,所以必須叫他郭爾斯特金。“要不然,您和他會什麼也談不成,他會連聽也不想聽的。”神父最後這樣說。米卡頓時怔了一下,說這是薩姆索諾夫自己這樣稱呼他的。神父一聽到這個緣由,就立刻岔開話頭不說下去了,盡管他本來應當當時就把心裏猜想的話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出來,這就是:既然薩姆索諾夫自己打發他來找這個農民,卻又教他稱他為獵狗,那會不會是出於某種動機在有意跟他開玩笑,這裏麵是不是有點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米卡沒有工夫考慮“這種細節”。他忙著趕路,大踏步地走著,直等走到蘇霍伊村的時候才明白他們準走了不止一俄裏,一俄裏半,而是足有三俄裏路,這使他心裏很惱火,但是忍耐住了。他們走進了一所農舍,看林人,神父的朋友,占了農舍的一半地方,郭爾斯特金則隔著過道,住在比較潔淨的另一半。大家走進這比較潔淨的農舍,點著了支牛油蠟燭。屋裏的火爐燒得很旺。一張鬆木桌子上放著已經熄滅了的茶炊,旁邊還有一個放著幾隻杯子的茶盤,一個喝光了的朗姆酒瓶子、一瓶還沒有完全喝光的伏特加酒,以及吃剩下來的白麵麵包。那個屋裏的住客自己正叉手伸腳地躺在一張長凳上,把短大衣揉成一團枕在頭下作為枕頭,睡得鼾聲如雷。米卡十分為難地站著。“自然應該把他喚醒過來,我的事情非常緊要,我很忙,今天就忙著要趕回去的。”米卡著急了。但是神父和看林人默默地站著,不表示意見。米卡走近前去,自己去喚醒他,但費了很大勁,睡覺的人卻一直不醒。“他喝醉了,”米卡斷定說,“可是叫我怎麼辦?天哪,叫我怎麼辦!”他忽然急不可待地開始拉睡覺的人的手腳,搖他的頭,把他架起來,讓他坐在一張長椅上。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的結果隻是使那人含糊地嘟囔著,口齒不清地大聲罵起人來。

“不行,你還是等一等吧,”神父終於開了口,“他好像實在醒不過來了。”

“整整喝了一天的酒。”看林人附和說。

“天啊,”米卡大聲嚷著,“你們不知道我的事有多要緊,我現在真是急得走投無路!”

“不,您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吧。”神父又重複了一遍。

“等到早晨嗎?發發善心吧,這是絕對不行的!”他在絕望中幾乎又想撲上去叫醒醉鬼,但是明白這完全是白費勁,所以立刻就停止了。神父一言不發,沒有睡醒的看林人露出陰鬱的臉色。

“現實給人們安排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悲劇!”米卡在完全絕望中說出這句話來,臉上的汗直流。神父趁這個機會很有道理地譬解說,即使能把睡覺的人叫醒,但是既然喝醉了酒,恐怕也什麼都談不清,“您的事情又很重要,所以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米卡把兩手一攤,隻好同意了。

“神父,我要點亮著蠟燭留在這裏坐等機會。隻要他一醒,我就開始……點的蠟燭我會付你錢的,”他對看林人說,“住宿的錢也少不了你,你會記得我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的。神父,我隻是不知道怎麼安置您,您在哪兒睡?”

“不,我要回家去。我就騎他的騍馬回去。”他指指看林人說,“那就再見吧,希望您的事得到十二分圓滿的結果。”

他們就這樣決定了。神父騎了騍馬回家,心裏很高興,因為總算脫了身,但卻仍在那裏不安地搖著頭,考慮要不要明天就把這古怪的情況先報告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要不然萬一他知道了,生起氣來,會不再給我好處的。”看林人搔了搔頭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農舍裏去。米卡坐在長椅上,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坐等著機會。深沉的煩惱像濃霧一般籠罩著他的心靈。一種既深沉又可怕的煩惱!他坐在那裏想著,腦子裏卻什麼也想不進去。蠟燭上結了燈花,一隻蟋蟀在啾啾悲鳴,爐火燒得很旺的屋子裏悶熱得難受。他腦子裏突然幻想起那所花園,園外的小路,父親家的門神秘地開了,格魯申卡跑進了門裏去。他從長椅上一下跳了起來。

“悲劇!”他咬牙切齒地說,機械地向那個睡著的人走過去,瞧著他的臉。這是一個幹瘦的、年紀還不太老的農民,長長的麵孔,褐色的卷發,細細的、淡黃色的胡須,身上穿著印花布襯衫,黑背心,銀表的鏈條從背心口袋裏露出來。米卡懷著切齒痛恨的心情打量這張臉,不知為什麼對他長著卷發特別憎恨。最使他感到屈辱難忍的是他,米卡,做了許多犧牲,放下了許多事情,受盡辛苦,正帶著刻不容緩的急事站在他麵前,而這個不勞而獲的懶漢,“這個現在掌握著我的全部命運的家夥,卻呼呼大睡,滿不在乎,好像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似的。”“唉,命運實在作弄人!”米卡叫出聲來,忽然按捺不住,重又拚命叫喚起那個酒醉的農民來。他像發了狂似的叫他,拉他,推他,甚至打他,但是忙亂了五分鍾,仍舊毫無結果,隻好灰心喪氣地重又回到長椅上去坐了下來。

“愚蠢!愚蠢!”米卡叫道,“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丟臉!”他不知為什麼忽然又加了這麼一句。他感到頭痛得厲害,“要不拋下他,幹脆走掉算了?”他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等到明天早晨再說。非留下來不可,非留下來不可!不然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況且也沒法走,這會兒怎麼走呢,唉,真是瞎說!”

可是他的頭越來越痛了。他呆呆地坐在那裏,不知不覺打起盹來,忽然坐在那裏就睡熟了。他似乎睡了兩個鍾頭,也許還要多些。由於難忍的頭痛,難忍到了要叫喚出來地步的頭痛,他才醒了。他的太陽穴怦怦地跳,頭頂心疼得脹裂;他醒來以後,好長一會兒還沒能完全清醒,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最後才猜到這間生著火的屋子裏有了很重的煤氣,他差一點中毒而死。但是那個喝醉了的農民還是躺在那裏打呼嚕;蠟燭熔化了,快要熄滅。米卡喊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穿過過道,走到看林人的屋子裏去。看林人立刻醒過來,聽說另一間屋裏有了煤氣,雖然馬上過來料理,但是對這個事故卻顯得出奇地無所謂,這使米卡感到又驚又氣。

“他死了,他死了,那……那可怎麼辦呢?”米卡在他麵前瘋狂地嚷著。

門窗都打開了,煙囪門也打開,米卡從過道裏拖來一桶水,先把自己的頭淋淋濕,然後找來一塊破布,在水裏浸了一浸,敷在獵狗的頭上。看林人對這件事卻仍舊帶著幾乎滿不在乎的神氣,把窗子打開以後,沒精打采地說了聲:“這就行了。”就又去睡覺去了,把一盞點亮了的鐵燈留給米卡。米卡忙碌了半個鍾頭照料這中了煤氣的醉鬼,一直用濕布敷他的腦袋,已經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了,但是實在累得精疲力盡,剛稍稍坐下來一會兒想喘一口氣,眼皮就一下子合上了,接著立刻就不由自己地躺倒在長椅上,像死人一樣沉睡了過去。

他醒得非常晏,大概已經是早晨九點鍾了。太陽從農舍的兩扇小窗上燦爛地照進來。昨天那個卷發的農民已經穿上了上衣,坐在長椅上。他麵前放著一個新的茶炊和一大瓶新的酒。昨天那瓶舊酒已經喝完,新的也已經喝了一大半。米卡跳起來,頓時猜到這該死的莊稼漢又喝醉了,已經沉醉得無可救藥。他瞪著眼睛,瞧了他一分鍾。莊稼人卻默默地、狡黠地看著他,帶著一種令人氣惱的鎮靜神色,甚至像米卡所感到的那樣,還有點瞧不起人的傲慢態度。他跑到他麵前。

“對不起,你瞧……我……您大概已經聽這裏的看林人說過:我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中尉,就是老卡拉馬佐夫的兒子,您正想要買下他的那片樹林子。”

“你這是瞎說!”莊稼人突然平靜而堅決地說。

“怎麼瞎說?您認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嗎?”

“我可不認識什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莊稼人說,舌頭都有點轉動不靈的樣子。

“樹林子,您正在想買下他的一片樹林子;您醒一醒,好好清醒一下吧。是伊利英斯克的巴維爾神父領我到這裏來的。您還寫了一封信給薩姆索諾夫,他打發我來見您。”米卡喘著氣。

“你瞎說!”獵狗又一字一頓地說。

米卡的腳都有點發涼了。

“求求您,這不是開玩笑!您也許有點醉了。但您總還能說話,能聽懂吧,要不……要不我可真不懂了!”

“你是漆匠!”

“求求您,我是卡拉馬佐夫,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有一件事情找您,一個有利的提議,很有利的……也就是關於樹林子的事情。”

莊稼人神氣十足地捋著胡須。

“你包了工,卻專門賺錢騙人。你是個壞蛋!”

“我跟您說,您弄錯了!”米卡絕望地絞著自己的手。莊稼人一直捋著胡須,忽然狡黠地眨眨眼。

“不,你給我指出來,你找出來,哪一條法律許可你做偷工減料的事?你聽見了嗎!你是個壞蛋,你明白不明白?”

米卡垂頭喪氣地退後了一步,忽然,像以後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似乎“有什麼東西敲了他的額頭一下”,他的腦子猛地裏開了竅,仿佛“亮起了一根火把,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站在那裏,呆若木雞,怎麼也想不通:以他這樣總還算是個聰明的人,怎麼竟會醉心於這樣的蠢事,迷戀於這種冒險的舉動,還花了幾乎整整一晝夜的工夫忙著照料這個獵狗,用濕布敷他的頭。“瞧,這人喝醉了,喝得爛醉如泥,而且還會狂飲爛醉一個星期的,那等在這裏會有什麼用?要是這真是薩姆索諾夫故意打發我到這裏來的呢?要是她……唉,我的天,我做了多大的傻事呀!”

莊稼人坐在那裏,看著他,微微地笑著。如果換了一種情況,米卡也許真會由於怨恨而殺了這個傻子,但是現在他全身軟弱無力得就像個嬰兒一樣。他靜靜地走到長椅跟前,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屋子去了。他走到另一間屋裏,看林人不在,那裏什麼人也沒有。他從口袋裏掏出五十戈比的零錢,放在桌上,作為過夜、蠟燭和打攪他的報償。他走出農舍,看到四周全是樹林,別的什麼也沒有。他信步向前走著,甚至不記得出了農舍該朝哪個方向拐,向右呢,還是向左;昨天夜裏,他匆匆忙忙同神父趕到這裏來,並沒有注意道路。他此刻心裏對誰也沒有絲毫仇恨,甚至對薩姆索諾夫也一樣。他在狹窄的林中小路上,無意識地、茫然地走著,懷著“茫然若失”的心情,根本不理會正在往哪裏走。他忽然變得身心全都疲倦到了極點,對麵來一個孩子就可以把他打倒。但是他總算走出了樹林;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已被割去莊稼的光禿禿的廣闊田地。“周圍全是絕望,全是死亡!”他反複地說,一直大步地往前走著,走著。

過路的人救了他:一輛馬車載著一個老商人在村道上馳過。馬車走近身邊的時候,米卡問了一下路,原來他們也是到伏洛維耶車站去的,商量了幾句,對方就讓米卡順路搭了上去。三小時以後他們到了。米卡立刻在伏洛維耶車站雇了一輛驛車進城,忽然感到自己已經饑餓到難忍的程度。在套車的時候,他叫了一份煎雞蛋。他一口氣就吃光了,還吃了一大塊麵包,一段現成的臘腸,喝了三杯伏特加。吃了東西以後,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心情又開朗了。他坐車在大道上疾馳著,催車夫快趕,心裏忽然想出了一個新的而且是“無可懷疑”的計劃,就是如何趁今晚以前弄到“這筆該死的錢”。“想想看,隻要想想看,能為了這區區三千盧布毀了一個人的命運嗎!”他輕蔑地說,“今天一定解決它。”如果不是不斷地想念格魯申卡,怕她出什麼事情,他也許又會十分高興起來。但是對她的想念時時刻刻像尖刀在刺他的心。後來終於到了,米卡立刻就向格魯申卡家跑去。

三 金礦

米卡的這次拜訪就是格魯申卡懷著那麼恐懼的心情對拉基金講起的那一次。她當時正等候著“消息”,慶幸米卡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來,而且希望老天保佑,在她動身以前也不會來,但是他竟突然闖進來了。以後的情形我們已經知道:她為了甩開他,立刻請他送她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家裏去,推說她必須到那裏去“算賬”。當米卡立刻送了她去,同他在庫茲馬家的大門口分別的時候,她要他答應在十二點鍾再來接她回家。米卡對於這個吩咐也很高興:“她既然待在庫茲馬家裏,那就不會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了,隻要她不是扯謊。”他立刻在心裏補充了這句話。但是據他看來,大概不會是說謊。他是屬於那樣一類好吃醋的男人,這類人和心愛的女人分手以後,馬上會造出不知道多少關於她在那裏做什麼事情、她怎樣“變心”的可怕的想象;但是當他帶著垂頭喪氣的樣子,肯定無疑地深信她已經變了心,又跑到她的麵前的時候,隻要一看她的臉,那個女人的嬉笑、歡樂、和藹的臉,就會立即又振作精神,立即拋掉了一切疑心,懷著又歡喜又慚愧的心情責罵自己太好吃醋。他送過格魯申卡以後,就連忙跑回自己家去。哦,他今天還必須趕著辦多少事情啊!但是至少他的心上已經如釋重負了。“不過一定要趕緊向斯麥爾佳科夫打聽一下,昨天晚上出過事情沒有,說不定她真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來過了嗎?唉!”他的腦筋裏又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因此他還沒有走到自己家裏,醋勁就已經在他的按捺不住的心裏蠕動了。

醋勁!普希金說得好:“奧賽羅[4]並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單單這句話就可以證明我們這位偉大詩人的見解是多麼異乎尋常的深刻。奧賽羅隻是因為他的理想幻滅,所以他心碎了,他對事物的整個看法混亂了。但奧賽羅並不會去躲在暗中偵察、窺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須千方百計地引逗他,推動他,刺激他,他才會猜到變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卻並不是這樣。像好吃醋的人那樣絲毫不感到良心譴責就能安心幹出一切可恥和敗德的行為,說起來簡直是令人難於想象的。這些人並不一定都有一副卑鄙齷齪的心腸。相反,他們會一方麵懷著高尚的心,純潔的愛,充滿自我犧牲的精神,同時另一方麵卻會去躲在桌子下麵,收買卑鄙的人,安心地幹出種種偵探和偷聽之類肮髒下流的勾當。奧賽羅無論如何也不能遷就變心,不是不能饒恕,而是不能遷就,盡管他存心寬厚,天真無邪,有如赤子。真正好吃醋的人並不這樣。我們簡直想象不到一個好吃醋的人有多麼容易甘心,遷就,又多麼容易饒恕!好吃醋的人最容易饒恕,這是所有的女人都知道的。他們能夠,而且常常會非常之快地(自然在首先大吵大鬧一場之後)饒恕例如說幾乎確鑿有據的變心,他已經親眼目睹的擁抱和接吻等等,隻要他同時能多多少少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情敵從此以後即將銷聲匿跡,遠走天涯,或是他自己能把她帶到某個地方,使那位可怕的情敵永遠不能跟蹤來到。自然這種相安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因為即使那個情敵果真消失了,明天他也可能發現另一個新的,而又對這新人吃起醋來。別人會覺得,那種必須加以監視的愛情究竟有什麼意思?那種必須盡力看守的愛情究竟有什麼價值?但是真正好吃醋的人是永遠不會明了這層的,可是說實話,他們中間甚至也不乏心地高尚的人。還有說來很有意思的是當這類心地高尚的人們站在一間閣樓裏偷聽和偵探的時候,雖然“憑他們高尚的心地”也明白他們甘願去做的事情的可恥,但是在當時,至少在站在小屋裏的時候,是永遠不會感到內疚的。米卡一見格魯申卡就失去了醋勁,暫時變成了有信任心和高尚的人,甚至還為了庸俗的情感而鄙夷自己,然而這隻是表明,在他對這女人的愛情裏,還包含著一點比他自己所設想的要高尚得多的東西,不僅隻是情欲,不僅隻是像他對阿遼沙所講的那種“身體的曲線”。但是隻要格魯申卡一不在眼前,米卡就立刻又會疑心她的下賤和狡黠的變心。而且在這樣想時他並不感到任何良心的譴責。

就這樣,醋勁又在他心裏發作了。無論如何,他必須趕緊去做。頭一件事是要想法至少先挪借一小筆零錢。昨天的十個盧布幾乎都花在這一趟出門上了,而身邊一點錢也沒有自然是寸步難行的。他剛才坐在車上的時候,在琢磨新計劃之外,就想到了怎樣去先挪借一點錢用。他有一對決鬥用的好手槍,還帶有子彈,他所以至今沒有把它當掉,就是因為他愛它勝過一切。他在“京都”酒店裏早就和一位青年官員有一麵之識,而且在酒店裏就偶然知道這位有錢的單身官員酷愛武器,收買手槍、左輪槍、刀劍等物,掛在自己寓所的牆上,給朋友們觀看,大肆誇耀,頭頭是道地講述左輪手槍的型號、怎樣裝子彈、如何射擊等。米卡沒有多加思索,立刻到他家去,請求把他的手槍抵押十個盧布。那位官員看了很喜歡,勸他索性賣給他,但是米卡不肯答應。官員給了他十個盧布,聲明他一點利息也不要。他們分別的時候已成了好朋友。米卡忙著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後麵的涼亭裏去,想叫斯麥爾佳科夫趕快出來相見。但是因此又確定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在下麵我將講到的一件奇事發生以前的三四小時,米卡身無分文,還把心愛的東西押了十個盧布,而忽然在三個鍾頭以後,他的手裏竟有了好幾千盧布。不過這話我說得太早了些。

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鄰婦瑪麗亞·孔特拉奇耶芙娜那裏,他得到了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生了病這樣一個使他十分驚訝而且不知所措的消息。他聽到了一段關於掉進地窖,後來犯了羊癲病,延請醫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何忙著張羅的話;又打聽出兄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已於今天早晨動身到莫斯科去了,這倒使他感到興趣。“大概是在我之前經過伏洛維耶車站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想,但是最使他擔心的是斯麥爾佳科夫,“現在怎麼辦?誰替我守候,誰給我通報消息呢?”他迫不及待地盤問那兩個女人:她們昨晚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她們很清楚他打聽的是什麼,當時就給他解除了不少疑心。沒有一個人來過。伊凡·費多羅維奇睡在家裏。“一切都很正常。”米卡沉思了一下。今天一定還要偵察,但是在什麼地方偵察呢?在這裏還是在薩姆索諾夫家的大門旁邊?他決定兩方麵都去,一切看情形而定。然而現在呢,現在呢……問題是因為現在在他麵前擺著一個“計劃”,剛才他在馬車上想出來的那個新的、十分正確的計劃,這是再也不能耽擱的了。米卡決定豁出一小時的工夫去實行它,他決定:“在一小時內完全解決,完全了解清楚,然後,然後先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打聽格魯申卡在那裏沒有,馬上再跑回這裏來,在這裏待到十一點鍾,然後再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接她,送她回家。”他決定就這麼辦。

他飛似的回到住所,梳洗了一下,把衣裳刷幹淨,穿好,就動身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了。真可歎,他的“計劃”原來是建立在這裏。他決定向這位太太借三千盧布。尤其特別的是他似乎異想天開地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的信心,相信她決不會拒絕他。也許有人會奇怪,既然他這樣自信,那他為什麼不先到這個總算是同類人的家裏來,卻要跑去找薩姆索諾夫,找一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人,對這類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講話。但問題是他在最近一個月以來,和霍赫拉柯娃幾乎不相來往,而且以前也並不太熟識,再加以他也很明白她本人對他十分厭惡。這位太太從一開始就隻因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未婚夫而非常憎恨他,因為她不知為什麼緣故,深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拋棄他,嫁給“舉止優美、和藹可愛、像騎士般高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而對米卡的舉止她最為討厭。米卡甚至笑過她,有一次曾形容她,說這位太太“既活潑放肆,又毫無教養”。今天早晨他坐在車上,腦子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很清晰的念頭:“既然她那麼不願意我娶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強烈到那樣的地步(他知道她為這事甚至到了幾乎發作歇斯底裏的地步),那麼她現在幹嗎不答應借給我三千盧布,使我能夠用這個錢和卡捷琳娜分手,永遠離開這裏呢?這類嬌生慣養的上流太太,一旦執意要達到一個目的,是會不惜一切來達到使她們稱心的目的的。何況她還那麼有錢呢!”這是米卡所想到的理由。至於說到“計劃”,那還是原來的那一套,就是以他對於契爾馬什涅應得的產權做交換,但已不是從做交易的角度考慮,像昨天對薩姆索諾夫所提出的那樣,也不拿花三千盧布取得雙倍利息(六七千盧布)的話去勸誘這位太太,像昨天對薩姆索諾夫所說的那樣,而隻是把它作為借款的正當保證。米卡心裏發揮著這個新念頭,越想越興高采烈,但他每逢有了什麼新計劃,做了什麼突如其來的決定,也總是這樣的。他永遠總是對自己的每一個新念頭著迷到了極點。然而等到他登上霍赫拉柯娃太太家的台階的時候,他突然一陣感到背上害怕得發涼:直到這一刹那間,他才完全而且像數學公式般明白地感到,這是他最後一個希望了,如果在這裏也失敗,他那麼在這世界上就毫無別的出路了,“除非為了這三千盧布去殺人、搶人,此外再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七點半鍾的時候,他按門鈴了。

起初事情好像很有眉目:他一通報,主人就特別迅速地馬上接待他。“好像正在等我似的。”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剛被引進客室,女主人就幾乎跑著走了出來,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她正在等著他來。

“我正等著您,等著您!我本來決不能指望您會到我這裏來的,您說對不對?但是我確實在等著您來。您對於我的直覺也許會感到驚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一早晨我總相信您今天會到我家裏來的。”

“夫人,這的確是很奇怪,”米卡說,笨拙地坐了下來,“但是……我到這裏來是為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事情,當然是對我來說,夫人,對我個人來說的,因此我急於……”

“我知道是為了極重要的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倒不是什麼預感,也不是頑固落後地想顯示奇跡(聽到佐西馬長老的事情了嗎?),這裏是數學:您不能不來,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發生了這一切事情以後,您不能不來,不能不來,這是數學。”

“實際生活的現實主義,夫人,可以這樣說!不過請您聽我講……”

“的確是現實主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現在完全讚成現實主義,對於奇跡我已經受夠了教訓。您聽說沒有?佐西馬長老死了。”

“沒有,夫人,我初次聽到。”米卡有點驚訝。他的腦子裏閃出阿遼沙的形象。

“是在昨天夜裏,可是您可能想到……”

“夫人,”米卡打斷了她的話,“我隻想到,我處在絕望的境地。假使您不幫忙,那麼一切都將完蛋,我首先完蛋。請您原諒我說得粗俗,但是我現在非常著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知道您非常著急。我全知道。您也不會有別種心情的。無論您想說什麼,我都已經預先知道。我早就在考慮您的命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正在診察、研究您的命運。哦,您要相信,我是一個有經驗的治心病的醫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夫人,如果您是有經驗的醫生,那麼我就是個有經驗的病人,”米卡勉強說著客氣話,“我預感到既然您這樣注意我的命運,那麼在它將要毀滅的時候您一定會幫忙的。但這就要請您務必讓我談一下我冒昧地跑來向您提出的一個計劃,談談我想求您的一點事情。我到這裏來,夫人……”

“不必說了,這是不重要的。至於說到幫忙,受我幫助的您不是第一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大概已經聽說我有一位表妹別爾麥索娃,她的丈夫遭到了失敗,完蛋了,像您剛才生動地形容的那樣,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好吧,我當時指點他去經營養馬事業,現在他已經得意起來。您對於養馬在行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一點也不,夫人,哦,夫人,一點也不!”米卡大聲說,露出神經質的不耐煩的心情,甚至從座位上站起來了,“夫人,我隻求求您聽我說完話,給我兩分鍾暢談的機會,讓我可以首先向您講明一切,講清我來求您的全部計劃。而且我亟須爭取時間,我著急得不得了!”米卡歇斯底裏地叫嚷起來,因為覺得她眼看又想說話了,因此想用更大的嗓門壓過她,“我是實在無法可想,實在已經無路可走才到這兒來,想請您借給我三千盧布,是借款,但有可靠的、極為可靠的抵押品。夫人,有極可靠的保證!請您讓我講一下……”

“這個您以後再說吧,以後再說吧!”這回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擺擺手打斷了他,“您要說什麼話,我早就知道,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您想借一筆款子,您需要三千盧布,但我要給您更多一些,多得多,我要救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您必須聽從我的話!”

米卡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夫人,想不到您的心真是那麼好!”他萬分感動地叫道,“天啊,您救了我。您救了一個人使他不致橫死,不致開槍自殺,我對您永世感激不忘。”

“我要給您的比三千盧布多得數不清,多得數不清!”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露出滿心高興的微笑看著米卡歡欣的樣子。

“數不清嗎?但是我並不需要這許多。我隻需要對我來說是性命交關的三千盧布。對於這筆款子,我可以給您保證,一方麵自然對您無限感激,同時我要對您提出一個計劃……”

“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說到做到。”霍赫拉柯娃太太打斷了他的話頭,用一位女慈善家的那種謙虛的得意神情說,“我答應救您,就一定會救的。我會救您,就像救別爾麥索夫一樣。您對於金礦有什麼看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對於金礦嗎,夫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可是我卻在替您想!反反複複地想著!我已經整整有一個月為這件事注意著您。每逢您走過的時候我就千百遍地看著您,心裏老是對自己說:這是一個有毅力的人,應該到金礦上去。我甚至研究過您的步伐,暗自肯定:這個人是會發現許多金礦的。”

“根據步伐嗎,夫人?”米卡微笑起來。

“當然,也根據步伐。怎麼,難道您不承認從步伐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然科學也肯定這一點。哦,現在我成為現實主義者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從今天起,從修道院裏那段事情傷了我的心以後,就已經成了十足的現實主義者,願意投身到實際事業上去。我被治好了。‘夠了!’——像屠格涅夫[5]所說的那樣。”

“但是夫人,您那樣寬宏大量,答應借給我的那三千盧布……”

“您放心好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立刻打斷他的話,“這三千盧布等於放在您的口袋裏一樣,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萬,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最短的時間內!我可以給您描繪一下您將來的美好理想:您會找到金礦,賺到幾百萬盧布,然後回來,成為一個事業家,並且激勵我們也一心向上。難道可以把一切事情全讓給猶太人去做嗎!您可以蓋房子,創立各種企業。您可以幫助窮人,讓他們感謝您。現在是鐵路的時代,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會成為名人,成為財政部最需要的人物,現在它正處境十分困難。我們的鈔票貶值害得我覺都睡不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這方麵的心情別人不大了解。”

“夫人,夫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打斷了她的話,心裏懷著某種不安的預感,“我很可能會十分、十分願意遵從您的勸告,您的聰明的勸告,夫人,很可能會到那邊去,到金礦上去,我可以將來再來和您談這件事,甚至談許多次,但是現在這三千盧布,剛才您那樣寬宏地……哦,這筆錢真可以解救了我。如果今天可以……您知道,現在我連一個鍾頭、一個鍾頭也不能耽擱……”

“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夠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地打斷他的話,“問題是您究竟去不去金礦?您是不是完全決定了?請您像數學公式那麼明確地回答我。”

“去的,夫人,以後去的。隨便您吩咐我到哪裏去,夫人,我都肯去,但是現在……”

“您等等!”霍赫拉柯娃太太喊了一聲,跳起身來,跑到她那張有無數抽屜的漂亮的寫字台邊去,開始一個一個地拉抽屜,在那裏尋找什麼東西,十分急迫。

“三千盧布!”米卡想,連呼吸都屏住了,“而且立刻就拿出來,用不著寫任何契約、文書,哦,這可真是紳士派頭!真是了不起的女人,隻要不是這樣愛叨嘮就更好了。”

“就是這個!”霍赫拉柯娃太太回到米卡的身邊,高興地喊著,“我找的就是這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銀質神像,用一根帶子係著,是人家有時連同貼身十字架一塊兒掛在身上的那一種。

“這是從基輔請來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她虔誠地繼續說下去,“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的骸骨上取下來的。讓我親自給您掛在脖子上,祝福您開始新生活和新事業。”

她果真把神像給他套在頸上,還要把它塞進衣服裏去。米卡很窘地彎下身,幫著她一起塞,最後總算把那神像從領帶和襯衫的領子裏塞到了胸前。

“這樣您就可以出遠門了!”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得意揚揚地重又坐了下來。

“夫人,我真感動極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感謝……您這樣的盛意,不過……您要知道,現在時間對我來說是多麼寶貴!那筆我十分指望您寬宏大量地借給我的款子……哦,夫人,既然您這麼好心、令人感動地對我這樣慷慨,”米卡忽然衝動地提高聲音說,“那麼我可以向您老實表白,不過您是早就已經知道的,我在這裏愛上了一個人。我對卡嘉變了心……我是說,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變了心。唉……我對她實在無情無義,但是我在這兒愛上了另外……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夫人,也許是您瞧不起的,因為一切情況您早就知道,但我卻怎麼也拋不開她,怎麼也拋不開,所以現在,這三千盧布……”

“一切都拋開它,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用斷然的口氣打斷他說,“拋開它,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標是金礦,女人是不能帶到那裏去的。在您取得了財富和名譽回來以後,您可以在最上等的社會裏找到一位心上人兒。一個現代的女郎,有知識,不迷信。到了那個時候現在剛提出的婦女問題已告解決,就會出現了新的女性……”

“夫人,問題不在這裏,不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合手央求起來。

“正是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渴求的,隻是您自己不知道。我並不反對現在討論的婦女問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婦女的發展以至於最近的將來婦女在政治上的地位,這是我的一種理想。我自己也有女兒,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在這方麵的心情別人也很少知道。關於這問題我曾寫信給作家謝德林。這位作家在婦女的天職方麵給了我不少指導,不少啟示,因此去年我寄了一封匿名信給他,信裏隻有兩行:‘我為了現代的婦女擁護你,吻你,我的作家。請您繼續幹吧。’下麵署名是:‘母親。’我本想署名‘現代的母親’,有點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隻署了‘母親’兩字,這樣顯得更富於道德上的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且‘現代’兩字也容易使他想起《現代人》[6]來,在如今的圖書審查製度下,這種聯想對他來說也是很不愉快的。哎喲,我的天,您這是怎麼回事?”

“夫人,”米卡終於跳了起來,帶著絕望的哀求神情雙手合掌,麵向著她,“夫人,您簡直要讓我哭出聲來了,假使您再拖延您那樣慷慨地……”

“您哭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盡管哭吧!這是高尚的感情,因為您正要走上那樣一條道路!眼淚可以使您心情輕鬆些。將來回來以後,就會變得非常快樂。您會特地從西伯利亞趕到我這裏,和我一同分享快樂的。”

“但是請您也原諒我,”米卡忽然大叫起來,“讓我最後一次央求您,請告訴我,我究竟能不能今天就從您這裏拿到您答應的那筆款子?假使不能,那麼究竟我什麼時候可以來取?”

“什麼款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您答應借給我的三千……您那樣慷慨地……”

“三千?三千盧布嗎?哎呀,我並沒有三千盧布。”霍赫拉柯娃太太說,露出一種平靜的驚訝神情。米卡愣住了。

“那您怎麼……剛才……您這樣說……您甚至說這筆款子就等於在我的口袋裏……”

“哎呀,您沒有了解我的意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說來,您並沒有了解我的意思。我說的是金礦。不錯,我答應您比三千盧布還要多,多到數不清,現在我全想起來了。但是我全是指金礦說的。”

“但是錢呢?三千盧布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粗魯地嚷道。

“假如您指的是錢,那麼我沒有。現在我根本沒有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現在正和我的總管吵架,自己不久前還向米烏索夫借了五百盧布。不,不,我沒有錢。而且您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算我真的有錢,我也決不給您。第一,我向來不借錢給人家。借錢等於吵嘴。但對您,對您我尤其不願意借。因為愛您,就更加不願意借給您,我的不借錢是為了救您,因為您需要的隻是一樣東西:金礦、金礦、金礦!”

“哦,真是見鬼!”米卡忽然狂喊起來,使勁用拳頭敲著桌子。

“哎呀!”霍赫拉柯娃太太嚇得喊叫起來,飛也似的逃到了客廳的另一頭。

米卡啐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房間,走出這所屋子,到了街上,走到了黑暗裏!他像瘋子一樣地走著,捶著自己的胸脯,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黑暗中,他和阿遼沙在大路上最後一次相見時所捶打的那個地方。這樣捶自己胸部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想表示什麼?這暫時還是一樁秘密,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當時甚至對阿遼沙都沒有說過,但是在他看來,這秘密卻意味著比恥辱更糟糕的東西,意味著毀滅和自殺。如果他弄不到三千盧布去歸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借此從自己的胸脯上,“從胸部的那個地方”去掉他所懷著的、那樣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良心的那個恥辱的話,他就決心要那麼做。這一切以後都會對讀者做充分說明的。但是現在,在他的最後希望幻滅了以後,這個如此身強力壯的人剛剛走出霍赫拉柯娃家幾步,就忽然像嬰孩一樣地淚流滿麵了。他一麵走一麵迷迷糊糊地用拳頭擦著眼淚。他就在這種狀態下一直走到廣場上,突然感到他的整個身子撞到什麼東西上了,發出了一個小老太婆的尖銳的叫聲,他幾乎把她碰倒在地上。

“天啊,差一點把我撞死!你怎麼這樣走路,你這要飯的!”

“哎呀,原來是您呀!”米卡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小老太婆,喊了起來。她就是侍候庫茲馬·薩姆索諾夫的老女仆,昨天米卡看得很清楚。

“可您是誰呀,先生?”老太婆馬上用另一種口氣說,“在黑處我認不出您來了。”

“您不是在庫茲馬·庫茲米奇家裏侍候他的嗎?”

“是呀,先生,剛才到普羅霍雷奇那裏去了一趟。不過我怎麼還是認不出您來呀?”

“請問您,老大娘,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現在在你們家裏嗎?”米卡迫不及待地問,“剛才是我親自送她來的。”

“來過了,先生,來過了,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怎麼?走了嗎?”米卡嚷道,“什麼時候走的?”

“當時就走了,在我們家裏隻待了一會兒。對庫茲馬·庫茲米奇講了一段故事,把他逗笑就走了。”

“你胡說,可惡的女人!”米卡大聲喊道。

“哎喲!”小老太婆嚷了起來,但是米卡連影兒也不見了。他拚命向莫羅佐娃家跑去。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坐著車去莫克洛葉,動身還不到一刻鍾,費尼婭同她的祖母廚婦瑪特連娜正在廚房裏坐著,“上尉”忽然闖了進來。費尼婭一看見他,就發出一聲絕叫。

“你喊什麼?”米卡大聲吼著,“她在哪裏?”但是還沒容嚇呆了的費尼婭回答一句話,他就突然跪倒在她的腳下:

“費尼婭,看在基督的分上,告訴我,她在哪兒?”

“先生,我一點也不知道,親愛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一點也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費尼婭賭咒發誓地說,“剛才您自己同她出去的。”

“她回家來了!”

“親愛的,沒有回來,我可以向上帝起誓,還沒有回來!”

“你胡說!”米卡大聲喊道,“單單從你害怕的神氣上看來,我就知道她在哪裏!”

他跑出去了。嚇壞了的費尼婭非常慶幸這樣便宜地就混了過去,但她心裏很明白這隻是因為他沒有工夫的緣故,要不然,她說不定會遭殃的。但話雖如此,他跑走的時候有一個完全出人意外的舉動,仍舊使費尼婭和老瑪特連娜十分吃驚。桌上放著一個銅研缽,裏麵有一根小銅杵,隻有四分之一俄尺長。米卡跑出去的時候,一手已經在開門,一手卻忽然順勢抄起缽裏的小杵,塞進自己旁麵的口袋裏去,就這樣帶著它跑掉了。

“哎喲,上帝,他想殺誰呀?”費尼婭緊握著雙手說。

四 在黑暗裏

他跑到哪裏去?很明顯:“她不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還能在哪裏呢?現在事情已經很明白,她從薩姆索諾夫家一直跑到他那裏去了。全部的陰謀,全部的欺騙現在都已經是明擺著的了。”這些念頭像旋風一般在他的腦子裏掠過。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院子裏他沒有去:“用不著到那裏去,完全用不著,一點也不要打草驚蛇,馬上就會去通風報信,出賣我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顯然是同謀,斯麥爾佳科夫也一樣,也一樣,大家都被收買了!”他腦子裏想好了另一個主意:他穿過胡同,圍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房子繞了一大圈。先經過德米特羅夫大街,然後跑過小橋,一直溜進後門外的那條僻靜胡同裏。那是一條空蕩蕩的、人跡罕至的胡同,一麵是鄰家菜園的籬笆,另一麵是堅固的高圍牆,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花園團團圍住。他當時選好了一個地方,根據他所知道的傳說,好像這裏就是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曾經越牆而進的地方。“既然她能越過,”天知道他腦子裏為什麼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那我為什麼就不能越過呢?”果然,他跳了一下,立即設法用手抓住了牆頭,接著用力提起身子,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騎在牆頭上。園內離這裏稍近處有一個小澡堂擋著,但是從圍牆上看得見正屋裏點著燈的窗子。“果然不錯,老頭子的臥室裏有亮光。她一定在那裏!”想著,他就從圍牆上跳進了花園。他雖然知道格裏戈裏有病,斯麥爾佳科夫也可能真的病倒了,不會有人聽見他的動靜,但是他還是本能地躲了起來,屏息不動,注意地傾聽。四下裏是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好像天意似的,萬籟俱靜,沒有一點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