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遼沙
一 腐臭的氣味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遺體預備照規定的儀式下葬。教士和隱修士死後照例不洗。聖禮全書上說:“教士赴上帝寵召時,由被選定的(也就是規定擔任這種職司的)教士用溫水擦拭他的遺體,先用天然海綿在死者額上、胸前、手足和膝上畫十字,別無其他手續。”這一切都由佩西神父親自辦了。擦拭後給他穿上修士服,外麵蓋上教袍;為此照例先把教袍稍為剪開些,以便蓋成十字形狀。頭上戴修士頭巾,頭巾上有八角形的十字架。麵罩是打開的,死者的臉龐用黑紗蒙住。在他手裏放了一尊救世主神像。快到清晨時就這樣把他入殮了(棺材是事前早就預備好的)。靈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裏,就在去世的長老平時接見修士和俗人的外麵一間大屋子裏,停放一整天。因為死者職位是司祭,所以司祭和助祭們在他身邊誦讀的不應該是讚美詩,而應該是福音書。在做完了追悼祭以後,約西夫神父立刻開始誦讀;佩西神父打算隨後親自誦讀整整一晝夜,然而這時他和隱修庵住持兩人既忙亂又操心,因為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間和從修道院的客店裏以及從城裏來到的大批俗人中間,忽然開始出現一種前所未聞的,甚至“不適宜”的心情激動和急不可待的期待情緒,而且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庵舍住持和佩西神父想方設法,盡可能使這些騷亂激動的人安靜下來。當天已大亮的時候,從城裏來的人中竟有攜帶病人,特別是生病的小孩子的,他們似乎專門在等待著這個時刻,期望會出現那種祛除百病的力量,並且深信它毫不遲延地馬上就會出現。到了這時才顯出,我們當地的人甚至在已故的長老還在世時,就已經把他看作是一位毫無疑問的偉大聖徒了。而且趕來的還遠非隻是普通平民。這些信徒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期待是那麼急切、坦率,甚至帶著迫不及待和近乎強求的樣子,在佩西神父看來這無疑是一種誘惑,這種誘惑雖然事前他早已有所預感,但是實際上竟遠超過了他的預期。當佩西神父和那些心情激動的教士相遇時,他甚至責備他們,對他們說:“這樣強烈而且急切的期待立刻出現偉大事件的情緒實在是一種兒戲,隻有俗人才會這樣,我們不應該如此。”但是沒有人聽他的,他也不安地看出了這一點,盡管就連他自己(如果一切都實話實說的話),雖然也對那種過分急不可待的期望很感惱火,認為是輕浮和起哄的舉動,但暗地裏,在自己心靈的深處,卻也幾乎同樣在期待著那些騷亂的人正在期待的東西,這是他自己不能不承認的。然而盡管如此,他所遇到的某些人還是使他感到特別不愉快,而且出於某種預感,還引起了他很大的疑惑。比如他在死者的修道室裏擁擠著的人群中間,滿心厭惡地(為此他馬上深自責備)看見了拉基金和至今還住在修道院裏的那位遠方來的奧勃多爾斯克修道院的客人也混在裏麵;這兩人佩西神父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都覺得有點可疑,盡管可懷疑的其實也不止這兩個人。那個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所有騷亂的人中間顯得最忙亂,到處都可以看到他:他到處詢問,到處傾聽,帶著一種特別神秘的神色到處向人家竊竊私語。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為急躁的神氣,甚至似乎有點惱火那久已期待的事至今尚未出現。至於拉基金,以後才知道是受了霍赫拉柯娃夫人的特別委托老早就到庵舍裏來了。這位心善而性格軟弱的女人,自己既不可能被準許走進庵舍,因此當她剛剛醒來,知道長老逝世的消息,忽然產生了熱烈的好奇心以後,就立刻打發拉基金代她到這兒來,要他觀察一切,並隨時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立即用書麵向她報告,每半小時左右就報告一次。她把拉基金看作是一位極虔信的青年人,因為他很善於同一切人相處,還很會依照每人的喜好加以奉承,隻要看出這人多少對自己有點用處。這一天天氣晴朗,許多到修道院來朝拜的人聚在庵舍的墳墓附近。這些墳墓散布庵舍各處,但比較集中地聚在教堂的周圍。佩西神父在庵舍裏巡視時,忽然想起了阿遼沙,他差不多從前一天夜裏起,就很久沒有看到他了。但剛一想起他來,就立刻在庵舍最遠的一個角落裏看到了他,他坐在柵欄旁邊一個久已去世、曾以苦行著名的修士的墓碑上麵。他坐在那裏,背朝庵舍,臉向柵欄,好像有意躲在這碑石後麵似的。佩西神父走近去,看見他兩手捂著臉在哭泣,雖不出聲,卻極悲苦,哭得全身不住震顫。佩西神父在他身前站了一會兒。
“得啦,親愛的孩子,得啦,好朋友,”他終於滿懷深情地說,“你幹嗎這樣?你應該喜歡,而不是哭泣。你不知道今天是他的日子裏最偉大的一天嗎?現在,就在此刻,他在哪兒?你隻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阿遼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像小孩子那樣哭得發腫的臉,但是一句話也沒說,立刻扭轉身子,重新用兩手捂住了麵孔。
“也許這樣也好,”佩西神父沉思地說,“你就哭吧,這眼淚是基督賜給你的。你的傷感的眼淚隻會使你得到精神的休息,使你可愛的心重獲快樂。”他一麵這樣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麵從阿遼沙身邊走開了,心裏對他十分憐惜。但他還是趕快地離開了,因為感到再看他,也許自己也會哭起來。同時時間也不早了,修道院的禮拜和追悼儀式依次舉行。佩西神父看見約西夫神父還在靈前,就接替他繼續誦讀福音書。但是還沒到下午三點鍾,就發生了我曾在上一卷終了時提到的那件事情,這件事我們誰也沒有料到,並且和大眾的期望是那麼背道而馳,因而,我重說一句,關於這事的詳細而瑣碎的情節甚至至今還生動地留在我們城裏和四郊人們的回憶裏。我個人在這裏還要補充一句:這個無聊而令人迷惑的事件,本來隻是毫無意義而又十分自然的事,我幾乎都討厭再去回想它,而且本來完全可以在我們故事裏忽略過去,不去提它的。無奈它在一定程度上強烈地影響到了我們小說裏最重要的,盡管是未來的主人公阿遼沙的心靈,幾乎成為他心靈發生轉折和激變的關鍵,使他的理智受到震撼,卻又在此後的一生中徹底地鞏固了它,使它從此確立了某種一定的目標。
現在言歸正傳。還在天亮以前,當長老的遺體經過殯葬前的整飾後已經入殮,被抬到第一間屋子,就是以前的會客室裏的時候,在當時正在棺旁的人們中曾產生了一個問題:應該不應該開著窗子?但是這個經某人匆匆地偶然提出的問題,並沒有人回答,而且幾乎沒有人加以注意。也許隻有某幾個在場的人注意到了,但也隻是心裏暗想:認為像這樣一位死者的屍體會腐爛並發出腐爛的氣味,真是萬分荒唐。對於提出這個問題來的人的缺乏信仰和輕率魯莽,甚至隻能深表惋惜,如果說不是嗤之以鼻的話。因為大家期待的事完全與此相反。可是午後不久,就開始出現了某種跡象,起初進進出出的人們隻是默默地放在自己心裏,甚至每人顯然怕把各自開始產生的念頭告訴別人,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鍾光景,事情已經變得太明顯而且沒法否認了,以致這消息當時一下子就傳遍整個庵舍,傳進所有到庵裏來的那些朝拜者的耳朵,並且立刻傳到修道院裏,使修道院裏的全體教士十分驚訝,而在極短時間以後,也傳到了城裏,使所有的人無論是否信徒全都騷亂起來。不信上帝的人們很高興,而信徒們中間有許多人甚至比最不信上帝的人還要高興得多,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這是去世的長老在他的教誨中親自說過的話。原來從棺材裏開始漸漸發出了越來越被人們聞到的腐臭的氣味,到了下午三點鍾已經變得十分明顯,而且越來越強烈了。這事發生之後,甚至在教士們本身中間也立刻出現了一種粗魯放肆到別種情形下不可能有的迷惑,這在我們修道院的曆史中是早就沒有,而且根本想不起來曾經有過的事。直到後來,甚至過了許多年以後,有些明白事理的教士想起這一天的詳細情節的時候,還對於迷惑竟能達到這般程度,感到深為駭異。因為在這以前,也常有敬畏上帝的長老、生前度著人所共見的虔誠生活的教士死去,而從他們的儉樸謙卑的棺材裏麵也和從死人身上一樣發出過自然出現的腐臭氣味,但這並不曾引起迷惑,甚至沒有引起一點點的騷亂。自然,在我們的修道院裏至今還生動地傳說著,古代也有一些死者,他們的遺骸據說並不發出腐臭,這使教士們感動和發生神秘的感覺,作為一樁奇跡般莊嚴的事情保留在大家的記憶裏,並把它看作一種誓約,預示著隻要按上帝的意誌時間一到,他們的墳陵還將產生更大的榮耀。其中特別被人們紀念的是活到一百零五歲的長老約伯,著名的苦修者,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他在本世紀的初葉就已逝世,修道院裏的人時常懷著特別的尊敬把他的墳墓指給第一次來的香客們看,還神秘地暗示對它所抱的一些偉大的希望(那個墳墓就是早晨佩西神父看見阿遼沙坐在上麵的)。除去這位古代的長老以外,被人們同樣紀念著的還有較近逝世的偉大司祭瓦爾索諾菲長老,佐西馬長老就是接替他接受了長老的名位的。他在世時,到修道院裏來的香客們簡直把他當作神聖的瘋僧看待。據傳說以上這兩位躺在棺材裏就像活人一樣,下葬的時候完全不朽爛,在棺材裏他們的臉龐甚至好像發出光芒。有些人甚至堅持說,從他們的身體上顯然散出一陣陣的香味。但不管這些回憶多麼有說服力,總還是很難用以直接解釋目前這種情況:為什麼佐西馬長老的靈前竟會發生這種魯莽、荒唐甚至帶有惡意的現象。在我個人看來,我以為在這上麵有許多同時產生著影響的種種其他原因。譬如說,其中甚至有對於長老製的根深蒂固的仇恨。在修道院許多教士的心靈深處,還仍舊暗暗把它看作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另外,最主要的一個原因自然是對於死者的神聖所產生的嫉妒。這種神聖在他的生前就已牢牢地確立,幾乎不容人們反駁。雖然去世的長老與其說是以奇跡不如說是以愛吸引許多人,在他的周圍似乎建立了一個熱愛他的人的圈子,但同時,而且可以說恰恰因此,也產生了許多妒忌他的人,以致出現明裏和暗裏激烈反對他的敵人,不但在修道院裏的人中間,甚至在俗人們中間也是如此。譬如說,他並未危害到任何人,但卻有人想:“為什麼大家把他看得那麼神聖呢?”而且單隻是這一個問題,經過逐步不斷的反複出現,就終於產生了無數難以消解的仇恨。我想,正因為這樣,所以許多人聽說他的軀體上發出了腐臭的氣味,而且還發生得這樣快,死去還不滿一天,才會感覺無比高興;而與此同時在忠於長老,並且始終十分尊敬他的人們中間,也有一些人幾乎立刻為這事感到氣惱,似乎受到了個人的屈辱。下麵是這件事發生的前後經過。
腐臭的氣味一發現後,從那些走進死者的修道室裏來的教士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是為什麼來的。一進來,隻站一會兒,就連忙出去對正成群地等在外麵的人證實這個消息。等候的人們裏麵有的憂鬱地點點頭,另有些人則甚至毫不隱瞞他們在心懷惡意的眼神裏所明顯流露出來的喜悅。而且竟沒有人責備他們,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善良的話,這簡直是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在修道院裏對去世的長老懷著耿耿忠心的究竟還是多數,但看來顯然是上帝自己容許少數人在這次暫時占了上風。不久,一些外麵來的客人,大多是有知識的,也都擺出這樣一副偵探的神氣到修道室裏來了。普通的老百姓雖然在庵舍門外聚了不少,進來的卻不多。毫無疑問,正是在三點鍾以後,外來的訪客越來越多,而且這正是由於傳出了這個使人迷惑的消息。有些人這一天本來也許根本不會來,也不打算來的,現在竟也特地跑了來,其中有幾個還是極有地位的。但是大家表麵上總算還保持著禮節,佩西神父帶著嚴肅的臉色,也繼續堅定明晰地誦讀著福音,讀的聲音就好像全未注意到所發生的事,盡管他早就覺察到情況有些異常了。但就連他,也不由得漸漸聽到了一些竊竊低語聲,開始時很輕,後來就逐步變得堅定而大膽起來。“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類的裁判是兩回事。”佩西神父突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這是一個世俗人士、一位本城的官員最先說出來的。他已經是年邁的人,而且公認是個虔信的教徒,但他公開說這句話,其實隻不過是把教士們早已在互相反複耳語著的話重複了一下而已。他們早就說出了這句極放肆的話,而且最壞的是在說出這話來以後,某種勝利的情緒幾乎隨時都在顯示並且有所增長。不久,甚至禮節也開始不大遵守了,就好像大家都感到自己有了不遵守禮節的權利似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教士中有人說,起初似乎是惋惜的意思,“他的軀體瘦小枯幹,皮包骨頭,怎麼還會出來臭氣呢?”“那就是說上帝有意要做出指示。”別的人連忙補充說,而他們的意見也立刻毫無爭論地被大家接受了,因為他們以為假使和一般有罪的死人一樣,自然而然地發出氣味,那也總要發生得晚些,至少有一晝夜的工夫,不能這樣快,但是“這位竟趕在自然的前麵去了”,那一定是上帝和他有意顯靈的手在起作用。他在指示著什麼。這個意見顯得是無可反駁的。死者生前最喜愛的掌圖書的司祭、忠厚的約西夫神父開始反駁幾個說壞話的人說“不見得到處都是這樣看的”,高僧軀殼的不會朽壞並不是正教教會的什麼教條,隻是一個意見,即使在正教最盛的國家內,例如在阿索斯,對於腐臭的氣味也並不怎麼大驚小怪,那裏的人並不把軀殼的不朽認作被拯救的人應受榮耀的主要表征,而是在他們的軀殼躺在地下多年,甚至發爛了的時候,看他們骨頭的顏色來加以區別。“如果發現骨頭像蠟一般黃,那才是上帝賜榮耀給去世的高僧的主要表征,如果不是黃的,而是黑的,那就是說上帝沒有把這榮耀賜給他,在從古以來正教保存得毫不動搖,而且十分純潔的偉大的阿索斯,就是這種情形。”約西夫神父最後這樣說。但是這位謙遜的神父的話隻是白說,絲毫沒有叫人信服,甚至還引起了嘲笑的反駁:“這全是學究氣和標新立異,用不著聽他。”教士們互相議論說。“我們還是守老規矩;現在出的新花樣不少,能全都模仿嗎?”另一位人補充說。“我們這裏出的聖僧不比他們少。他們困居在土耳其人中間,什麼事都忘本了。他們的正教早就混雜不純,弄得連教堂的鍾也沒有了。”最好嘲笑的人也湊上去說。約西夫神父鬱鬱不樂地走開了,況且他自己表示的意見也並不很堅決,似乎自己也不大相信。但是他不安地看出,情況開始變得很不像樣,甚至桀驁不馴也開始抬頭了。一切明理的人都學著約西夫神父的樣逐漸緘口不言了。就像不約而同似的,所有熱愛已故的長老而且心悅誠服地支持建立長老製的人,都突然顯得心慌意亂起來,彼此相遇的時候隻敢提心吊膽地互相呆望望。而把長老製看作新鮮花樣加以反對的人卻驕傲地昂首闊步起來。“已故的瓦爾索諾菲長老身上不但沒有臭味,還透出香味來,”他們幸災樂禍地提醒說,“但他所以能這樣並不是靠長老製,而是因為他自身是聖潔的。”隨之就有種種責備甚至譴責的話加到了剛逝世的長老身上:“他的說教是不正確的;他教訓人說,生活是極大的喜悅,而不是含淚的馴順。”一些十分糊塗的人說。“他信奉時髦的信仰,不承認地獄裏有真的火。”另一些比他們更加糊塗的人也附和說。“他不嚴格持齋,吃甜東西,常拿櫻桃糖醬就著茶吃,而且很愛吃,是太太們給他送來的。一個苦行修士應該喝茶嗎?”有些心懷嫉妒的人這樣說。“他高傲地坐在那裏,”那些最幸災樂禍的人刻薄地回憶說,“自認為聖徒,人們跪在他麵前,他當作理所應該的。”“他濫用懺悔的神秘禮。”最激烈反對長老製的人惡意地低聲補充說,這句話竟出於輩分最老,對於禮拜上帝一事最嚴肅的教士口中。他們全是真正的持齋者和緘默者,在長老活著的時候經常保持沉默,但是現在忽然開口大講了起來。這是十分可怕的事,因為他們的話對於年輕的,還沒有判斷力的教士們有巨大的影響。奧勃多爾斯克來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也注意傾聽著這些話,一麵點頭,一麵深深地歎息,心想:“是啊,顯然費拉龐特神父昨天的指摘是對的。”正在這時,費拉龐特神父又剛巧出現了。他的出現仿佛正是為了加深人們的震動。
我前麵已經提到過,他很少從蜂房旁的木頭修道室裏出來,甚至連教堂也許久未去,大家以瘋僧相待,對他一切寬容,不拿一般人普遍遵守的章程去拘束他。但是老實說,大家對他這樣寬容,實在也有幾分是出於不得已。因為對一位日夜祈禱的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甚至睡著了還跪在那裏),如果他自己不願服從,而別人強要他遵守普通的規則,這簡直是有點說不過去的。那時候教士們一定會說:“他比我們大家神聖得多,他修行的艱苦遠超過教律所規定的。至於不到教堂裏去,那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他有他自己的規律。”大概正因為怕引起這類議論和迷惑,所以別人對費拉龐特神父是一直聽其自然。大家全都知道,費拉龐特神父最不喜歡佐西馬長老;現在突然連他在自己的修道室裏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們的裁判是兩回事。”“甚至竟趕在自然的前麵去了。”可想而知,這是那位昨天剛去拜訪過他,並且當離開時曾嚇得心驚膽戰的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首先跑去報告的。前麵我也提到過,堅定而不動聲色地站在棺材前麵讀著《聖經》的佩西神父雖然不能聽見和看見修道室以外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心裏卻已準確無誤地料到了一切主要的情況,因為他對自己周圍的那幫人了解得很透。他並不感到不安,卻在等著看還會鬧出些什麼事來,心裏毫不慌亂,隻是用透徹的眼光注視著騷動的結果,這是憑他那內心的真知灼見早就預料得到的。忽然,過道裏傳來一陣公然不顧禮貌的異乎尋常的喧囂聲,使他吃了一驚。門一下大敞開來,門口出現了費拉龐特神父。在他身後,台階下麵聚集了許多跟他一起來的教士,裏麵還夾雜著外界的人,甚至從修道室裏都看得很清楚。但跟他前來的人都沒有進來,也沒有走上台階,卻站在那裏等著瞧費拉龐特神父往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因為他們雖然奓著膽子,卻多少甚至有點驚恐地預感到他不是無所謂而來的。費拉龐特神父在門檻旁邊站住,舉起手來。那位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一雙尖銳、好奇的眼睛從他的右臂下窺視著。隻有他忍耐不住,在極大的好奇心支配下,隨著費拉龐特神父從小台階上走了進來。除他以外,別人在門砰的一聲敞開來的時候,由於突然的驚恐,反而擁擠著往後倒退。費拉龐特神父高舉雙手,忽然大喝一聲:
“魔鬼退避!”然後立刻依次麵向四方,用手對修道室的四牆和四角畫十字。跟費拉龐特神父前來的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這種舉動,因為他們知道他不管走到哪裏總是這樣做,在不驅走魔鬼以前,是不會坐下來說一句話的。
“撒旦,走開;撒旦,走開!”他每畫一次十字,就重複一遍,接著又高聲喝道,“魔鬼退避!”他穿著粗陋的修士服,用一根繩子係著腰。麻布襯衫底下露出他赤裸的胸脯,上麵長滿了斑白的毛。腳完全光著。他一揮動雙手,在修士服裏麵帶著的沉重的鐵鏈就抖動起來,叮當作響。佩西神父停止了誦經,走上前去,站在他麵前,等待著看他究竟要怎樣做。
“你來有什麼事,正直的神父?你為什麼不守規矩?為什麼激動馴順的羊群?”他終於說話,嚴厲地看著他。
“我為什麼來?你問為什麼?你有什麼信仰?”費拉龐特神父瘋瘋癲癲地喊叫說,“我跑來趕走你的客人們,那些惡鬼。我來看看,我不在這裏,他們究竟聚集了多少。我要用樺樹掃帚把他們統統掃走。”
“你想驅趕不清潔的魔鬼,可是也許自己正在為他效勞哩。”佩西神父毫不畏縮地繼續說,“誰能說自己‘我是神聖的’?你能嗎,神父?”
“我是不清潔的,我並不神聖。我決不坐在椅子上麵,讓人家像對偶像似的膜拜!”費拉龐特神父又吼叫起來,“現在有些人在破壞神聖的信仰。去世的這位,你們的聖者,”他轉向人群,用手指著棺材說,“他不承認有鬼。他不驅趕惡鬼,卻給人吃藥。所以你們這裏就聚集了這麼多,像角落裏的蜘蛛似的。現在他自己也發臭了。我們看出這是上帝偉大的指示。”
在佐西馬長老活著的時候,他說的事是確實曾經發生過的。教士中有一個人起初夢見不潔的魔鬼,後來白天醒著的時候也看見了。當他十分恐懼地把這事對長老說出來以後,長老勸他不斷地祈禱和更嚴格地持齋。但當這也並不見效時,他就勸他一麵仍繼續持齋和祈禱,一麵吃某種藥劑。當時許多人就大為迷惑,互相點頭示意,竊竊私語,其中最厲害的是費拉龐特神父。因為當時就有幾個好指摘的人連忙跑去告訴了他長老這種十分少見的措施中的“不尋常”意味。
“出去吧,神父!”佩西神父用命令的口氣說,“能夠裁判的隻有上帝,而不是人。也許我們在這裏看到了一種‘意旨’,它是你、我和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出去吧,神父,不要激動馴順的羊群!”他又堅決地重複了一句。
“他不照規矩持齋,所以出現了指示。這是很明顯的,隱瞞它才是罪孽!”這個發起無法理喻的蠻勁來的狂信者不肯就此罷休,“他嗜好糖果,太太們在口袋裏帶來送給他吃,他又愛喝茶,崇拜肚子,用甜東西把它填滿,又用驕傲的思想裝滿他的頭腦,所以才遭到了這種丟臉的事……”
“你的話太輕率了,神父!”佩西神父也提高了嗓門,“我對於你的持齋和苦行十分敬佩,但是你的話卻太輕薄,像外界浮躁而幼稚的少年所說的一樣。你出去吧,神父,我命令你!”佩西神父最後厲聲喝道。
“我會出去!”費拉龐特神父說,好像有點發窘,但仍沒有去掉悻悻的神色,“你們這些學者!你們靠著你們的才智輕視我的寒酸。我來時就沒有什麼學問,到了這裏把所知道的一點也忘光了,全靠上帝自己保護我這個小人物,抵擋你們那絕頂的聰明。”
佩西神父昂然站在他麵前,堅決地等候著。費拉龐特神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神氣沮喪地用右手的手掌撫著臉,朝已故長老的靈柩望著,拉長著調子說道:
“明天他們將在他身旁唱誦美妙的讚詩‘扶助者和保護者’,可等我死的時候,對我唱誦的隻是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如何甜蜜。’[1]”他眼淚汪汪,滿心不平地說,“你們擺著架子,神氣十足。這地方可真虛榮極了!”他忽然像瘋子一樣地嚷起來,然後揮揮手,迅速轉過身去,快步地走下了門廊前的台階。下麵等候的群眾動搖了;有的人立刻跟在他後麵走了,但是另外還有些人逗留不走,因為修道室的門還敞開著,佩西神父跟著費拉龐特神父走到台階上來,站在那裏觀察著。然而感情激動的老人還不肯完:他走了二十步路,忽然身向落日,高舉雙手,好像有人把他砍倒似的猛地摔倒在地,大聲喊道:
“我的主戰勝了!基督戰勝了落日!”他舉手向著太陽,拚命地喊著,然後臉伏在地上,放聲痛哭,像小孩一般,哭得渾身哆嗦,兩手全趴在地上。大家立刻都奔了過去,發出了感歎和同情他的哭聲。所有的人都好像發了狂似的。
“這才是神聖的人!這才是虔誠的人!”有人已經無所顧忌地喊叫著。“這個人才應該充當長老。”另一些人更惡狠狠地附和說。
“他不會做長老的。他自己會拒絕,他才不願去為討厭的新花樣效力,不會去仿效他們的蠢事。”另一些人立刻接口說。這種情形最後會弄成什麼結局,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但是恰巧這時候招呼做禮拜的鍾聲響了。大家忽然開始畫十字。費拉龐特神父也站起來,向自己畫著十字,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一麵還繼續喊著,但喊的話已經完全混亂不清了。有幾個人跟他走去,人數不多,但是大多數的人全紛紛走散,忙著做禮拜去了。佩西神父把誦經的事情交給約西夫神父,自己從台階上走了下來。他是不會被狂信者的瘋狂叫喊所動搖的,但是他的心卻突然變得煩惱起來,似乎為了某種特別的原因而感到鬱鬱不樂。他自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站定下來,忽然自忖道:“我這種煩惱到精神頹喪的情緒是哪裏來的?”接著立刻驚異地發現,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煩惱,顯然是由於一個極小的、特別的原因而起:原來方才他在擁擠在修道室門前的一大堆騷亂的人群中,也曾發現了阿遼沙,而現在一想起他曾看見過他,立時就感到心裏似乎有某種痛苦。“難道這個年輕人會在我的心裏占據著這樣重要的位置嗎?”他突然驚異地詢問自己。這時候,阿遼沙正巧在他身邊走過,好像忙著要到什麼地方去,但卻不是朝著教堂的方向。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阿遼沙趕快把眼光移開,垂向地上,單單從這青年人的神色看來,佩西神父就猜到他的心裏現在正在發生多大的變化。
“難道連你也受到誘惑了嗎?”佩西神父忽然喊了起來,“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定人站在一起了嗎?”他傷心地補充說。
阿遼沙停下了,有點遲疑不決地看了佩西神父一眼,但又很快地挪開眼睛,望著地下。他側身站立,臉不衝著問話的人。佩西神父留心地注視著他。
“你忙著到哪兒去?正在敲鍾做禮拜哩。”他又問,但是阿遼沙還是不回答。
“是不是要離開庵舍?為什麼連問都不問一聲,也不領受祝福呢?”
阿遼沙忽然苦笑了一下。抬起眼光古怪地、非常古怪地望了望正在發問的神父——他以前的導師、以前的心靈主宰、他的心愛的長老臨死時曾將他托付給的那個人,忽然擺了擺手,還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似乎甚至連禮貌也不想講了,就快步走向大門,徑自走出了隱修庵。
“你還會回來的!”佩西神父喃喃地說,用傷心而驚異的眼光目送著他。
二 那樣的時刻
佩西神父斷定他的“可愛的孩子”會再回來自然是不錯的,甚至也許已經抓住了,雖不是全部卻總是極敏銳地抓住了阿遼沙的精神狀態的真正實質。但作者卻要坦率承認,我自己現在也很難明晰地傳達出這部小說裏這個為我所寵愛的年輕主人公一生中這個奇怪而前途未卜的時刻的真實含義。對於佩西神父向阿遼沙提出的痛苦的問題:“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邊嗎?”我自然可以替阿遼沙明確地回答:“不,他並不和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邊。”不但如此,甚至正好相反:他所有的不安正是由於他的信仰堅定而產生的。但是不安總還是出現了,產生了,而且十分痛苦,甚至在過了許久以後,阿遼沙還把這苦痛的一天看作是他一生中最難堪而不幸的日子。假使有人開門見山地問:“他的一切煩惱和驚慌難道隻是因為長老的軀體不但沒有立即顯示治病救苦的奇跡,反而過早地腐爛而起的嗎?”那麼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回答:“是的,確是這樣。”隻是我要請求讀者不要過於忙著去嘲笑我這位年輕人的純潔的心。就我自己來說,不但不想替他求取原諒,不想用他年紀輕、以前讀書太少等等的話來為他的幼稚的信仰辯白求恕,反倒要做相反的事,堅決地聲明,我對於他的本性恰恰感到更加衷心的敬重。毫無疑問,有的青年人能小心接受內心的感受,已經善於對事物不產生熱烈的愛,而隻限於溫和的愛,頭腦雖然清楚,但從年齡上來說卻有些考慮過多(因此也就顯得庸碌)。我承認,這樣的青年人或許可以避免我的那位青年人身上所發生的事,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能夠被某種情感所衝動,即使這情感是無理性的,隻要從偉大的愛所產生,那麼老實說,這比完全不受感情的衝動還要可敬些。在青年時代更是這樣,因為經常考慮過多的青年是靠不住的,也是不值價的,這是我的意見!有理性的人們也許馬上要喊起來:“但是總不能讓每個青年人都這樣迷信呀,你的青年人是不足為訓的。”對於這點,我還是這個回答:是的,我的青年人有信仰,有神聖而不可動搖的信仰,但是我還是不想替他請求寬恕。
你瞧,我上麵雖曾聲明(也許聲明得太倉促),我不替我的主人公解釋、辯白、求恕,但是我看到有些事情還是必須說明一下,以便於讀者下一步理解我所講的故事。我要說的是這裏的問題並不是所謂奇跡,並不是急不可待地輕率期待著出現奇跡。阿遼沙當時並不是為了某種成見的勝利,需要奇跡,完全不是如此,他並不為了以前的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而一心盼望著它盡早取得勝利,不,完全不是的;這裏對他來說首先、最主要的是麵子,僅僅是麵子,他心愛的長老,他尊敬到崇拜地步的這位高僧的麵子。問題是在於他的全部的愛。在當時和整個過去一年中深藏在這個純潔的青年的心裏的對於“萬事萬物”的愛,有時候,至少在熱情衝動的時候,幾乎全部專注在一個人(這也許甚至是不合理的)——他所衷心愛戴而現已逝世的長老的身上了。實際上,好久以來這個人在他麵前已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典範,以至於他的全部青春的力量及其憧憬不能不專注地傾注在這個典範的身上,有時候甚至到了忘掉“萬事萬物”的地步。他以後自己想起來,他在這痛苦的一天竟完全忘掉了他在前一天還是那樣關心和思念著的長兄德米特裏;還忘記了也是在前一天曾打算熱心履行的承諾把二百盧布送給伊留沙的父親這回事。然而他所需要的不是奇跡,隻是“最高的公理”,他認為如今公理已經遭到了破壞,而這使他的心突然感到受了殘酷的創傷。因此,哪怕僅僅是由於事態發展的需要,如果阿遼沙所一心期待的這種“公理”會表現為立刻希望從他所崇拜的導師的遺骸上產生出奇跡來,那麼這又有什麼可怪的呢?要知道修道院裏所有的人全在這樣想,這樣期待著,甚至阿遼沙平日極為崇拜他們的智慧的那些人,例如佩西神父,也是這樣。因此阿遼沙毫不曾用種種懷疑去苦惱自己,而使自己的幻想也采取了跟大家一樣的形式。再說他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生活,也早已使他的心習慣於此,如今他的心已經習慣於期待這一類的事情了。然而他所渴望的仍舊是公理,公理,而不僅是奇跡!可誰想到這個人,在他的期望中本應被推崇為高於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現在不但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名譽,卻遭到了貶低和侮辱!為了什麼?是誰裁判的?誰竟會做出了這樣的評斷?這一連串問題立刻使他那沒有經驗的、處女般純潔的心受到了痛苦的煎熬。他無法不懷著怨恨的甚至滿腔憤怒的心情,眼看這位高僧中的高僧竟受到那般淺薄的、品格遠比他低下的群眾的訕笑和惡毒的嘲弄。就算並沒有奇跡,沒有奇妙的現象顯示,就算急切期待著的事並沒有實現,但為什麼要發生這樣的受辱和丟臉,為什麼會有這樣過早的腐爛,像一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那樣,竟“跑到了自然的前麵”?為什麼要有剛才他們同費拉龐特神父那樣得意揚揚地推斷出來的所謂“指示”,而且為什麼他們認為自己竟有權做出這樣的推斷?天道和神力究竟在哪裏?為什麼它“在最需要的時刻”(按照阿遼沙的想法)竟藏起了自己的手,就好像它自願聽命於盲目無言而殘酷無情的自然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