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3章 失速(1 / 3)

想來不具理性、抱持可悲習慣並且精力旺盛的人類,和以富饒的思想構築理論的人類相比,盡管有著相同器官,卻一文不值,不過是吃什麼拉什麼的軀殼。

——李奧納多·達文西

1

五架翠芽一去不複返,飛上去的十三架裏掉下來五架。這裏頭我隻知道辻間的名宇。那個五官端正、臉上寫著我是知識分子的男子,他曾問了我許多問題,而我的回答就這樣人間蒸發。

人類從世上消失,曾經吸取的信息都在一瞬間白費。這種事或多或少也會發生在動物或植物身上,不過隻有人類這種生物才會需要那麼多無用的信息。

隔天,基地裏氣氛低迷。應該會有人受不了吧!但話說回來,既然投入了這份工作,大家都有了心理準備,也不會將這種事情看成意外。

中午以前,合田和毛利集合所有飛行員召開了簡單的說明會。據本部傳來的消息指出,這次任務符合預期的最低成果;上頭並沒告訴我們實際損失的情況,但合田再三強調我們的成績遠比其它基地來得優異,返航的九架戰機總共擊毀十三架敵機。

十三比五,可說是壓倒性的勝利。

他又表示,畢竟有些基地的成員全軍覆沒,我們本身也失去了一些戰力,實在不值得高興。我不禁要問,難道我們隻是為了品嚐勝利的果實才執行任務嗎?

無論成果報告如何,內容又作何解釋,已和墜毀的飛機、機上的飛行員毫無幹係。

即便墜毀的人換作是我,這些數字對我而言,也是如同另一個時空的語言。

我隻是飛上去麵對眼前的敵人罷了。

我不去想為什麼那是敵人,因為在此之前必須自問為什麼會站在這邊。

我得講清楚、說明白,為什麼不讓自己墜落。

有那麼容易說得出標準答案嗎?

單純認為這就像是讓自己留在世上一樣,沒有道理可言。

所以這次任務同樣沒有理由。

就算找得到理由,也沒有是非對錯可言。

或許這麼想非常冷血,但我不認為這是有失認真的表現。我認真地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有些人覺得要多為墜毀的飛行員著想,那大概是一般外界的看法,跟我們相同領域的人並不會這麼說。

還記得半年前,我在醫院待了一陣子。不是出任務時遭到攻擊,而是在飛行途中暖氣突然故障,造成手腳凍傷。其實當下我覺得好冷,基地裏的醫生卻硬要我到醫院報到,結果自己走路去醫院。以為還能走路應該沒什麼大不了,醫院竟然要我留院觀察一個多禮拜,我真的嚇到了。我完全想不透,有必要那麼大費周章嗎?況且隻做做檢查,什麼治療也沒有。

我敢斷言,醫院這種地方是我活到現在覺得極度無聊的地方。盡管跟自己的房間差別不大,無聊在於周圍的患者們,形容成人類集體無聊的場所也不為過。我真的無法忍受無聊的人講無聊的話,安靜閉嘴還比較好。

為了從那樣的無聊中逃離,我拚命保持沉默,無奈覺得胸口非常鬱悶,隻好和護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過說話時必須配合對方的這種無趣,依舊襲擊著我。再待久一點的話,我可能真的會生病。

總之,一名負責照顧我的護士幾近叨叨絮絮地和我對話,而且每到結尾,話題絕對會朝「多想想墜機的飛行員的心情」發展。我還以為她該不會在灌輸某種堅貞不栘的信仰,當然我沒有說出口,隻是呆呆地聽著。

按照她的說法,人類社會的組成因素是「善良」與「體貼」,正因為有這兩種思想,社會才不至於崩壞。也許她的個人哲學是希望大家多傾聽傷者和病患的聲音,又或者擁有善良和體貼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我沒有反駁。如果我的點頭同意能讓她有所滿足,那也成就了我微不足道的體貼,而且說不定還很善良。換句話說,我心目中的體貼和善良是種自他人之間抽離的方法,好比滾珠軸承(注2),一顆接一顆緊密結合,是為了之後完全分離的機製。

人際之間的環環相扣並非什麼善良或體貼,而是共有利益、合力打倒共同敵人等動機。

假設愛情是構成社會的唯一要因,為什麼又會有那麼多紛紛擾擾?把自己的東西白白送給別人就好,為什麼還要收取金錢?力爭上遊,不惜對別人落井下石來成就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每個人期待自我滿足,明顯的利己主義,但這樣的姿態過於醜陋,無法在社會生存,所以隱忍了一部分,偶爾將醜陋轉化成良善。客觀而言,並沒有太大差別,醜陋和善良隻有一線之隔。這些都是大人世界裏的常識。

盡管如此,那名護士態度非常溫柔,不管對誰都會這麼說,我想在她心中十分篤定那正是她認定的良善。我不願漠視她的信念,隻是覺得那對我來說並不正確罷了。

努力考試變成全班第一,卻也不能不為成績退步的家夥著想,不得不對他釋放善意。這是怎麼回事?如果角色對調,我變成那個退步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那樣的同情。

至少在空中奮鬥的同袍和我的想法一樣。

當飛機墜落,明白死期將至的時候,絕對不讓自己陷入悲慘的氣氛裏。

此外,也不會痛恨把我打下來的對手。

不但不痛恨,反而還抱持著尊敬;就算懷恨在心,那也是因為自己的無法承受而感到憤怒。

如果還有一次機會,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會一麵心想要變成更頂尖的飛行員,攻下更多敵人,一麵死去。這才是駕駛戰機應有的態度。

用功念書是為了打敗對手嗎?商人是為了讓某人窮困潦倒才拚命賺錢嗎?

不,一切的作為隻是磨練自己。

然而還得明白磨練到了什麼地步,這種時候隻好藉助和他人比較的這種測量方法來得知。由此可見,攻擊敵機、確實將對方置於死地,也是自我評判的一種方式。

所以,飛行員沒必要去死。隻要能在當下分出勝負便已足夠。

此外,我們還忽略了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保住性命的行為。這是空戰時絕對的力學和大前提。從這點也可以看出跟一般的西洋棋或運動比賽的差異。

每個人賭下自己一條命,駕駛戰機飛上天空。此時的我,對於不論敵方或我方的飛行員,一律抱持敬重的態度。未來無可限量、技能將愈來愈出類拔萃的飛行員也會有遭到厄運牽引而墜毀的時候。事實上練習無法避免意外發生,隻消失敗一次,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這是我們工作的最大特征。目前為止還舉不出其它類似的例子,應該少得可憐。

有人批評殺人殘忍,我知道,也非常能夠理解。不過,綜觀人類曆史,無論處於哪個世界、哪種文明,皆存在相同的精神,並且同樣受到敬重。

這是為什麼?崇敬戰爭嗎?

無關技術,也不是借口。

是出自對於奉獻生命的人的敬畏之情。

身為當事者的我們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是工作、一種生存方式而已。

我們不是上帝。

我們隻相信飛機,以及自己操控能力。

2

一個禮拜後,兩名新人來到基地。表麵上是新人,其實是從別的基地調來,所以職位跟我幾乎一樣。他們分別是叫做栗田的男人,和叫做比嘉澤的女人。而這位比嘉澤一來到基地,馬上就變成我的鄰居。

基地為他們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歡迎會,不過才剛開始沒多久我就回房去了。走廊上,比嘉澤追了上來,表示有話想對我說。我請她三十分鍾後,等我洗完澡再過來。

坐在窗邊抽著煙,我聽見隔壁房間的關門聲、走廊的腳步聲,最後是敲門聲。我應了一聲,比嘉澤走進房間。她換過了衣服,是我從沒見過的邋遢模樣,還戴副眼鏡。

「妳有近視?」我問。

「不,這是用來擋風的。」她回答。

「啊,妳就坐那兒吧。」我指指床。房間裏隻有一把椅子,而我正坐在上頭。我已經鋪好了床,她該不會抱怨吧。

「我聽說好多關於草薙小姐的事。」

「這是恭維嗎?」

「上星期的任務,妳駕駛的散香攻下了五架敵機對嗎?我之前飛的也是散香。」

「這樣啊。」我點點頭。

話說回來,比嘉澤和栗田都是開著散香過來基地。基地裏一下子有三架散香,不過隻有我的是最新機種。

「我們基地擊落了八架,可是和敵機纏鬥了很久,最後隻有我一個人回來。」比嘉澤若無其事地說。

「所以就過來這裏了?」

「妳是不是想說自己是特別被挑選出來的那個人?」

「不,我沒有……」比嘉澤微笑。

「有事嗎?」我吐著煙問。

「是關於Teacher」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我。

Teacher沒出席剛才的歡迎會。上個星期以來就沒和他一起飛過,或許他的飛機在另一座停機棚裏,但我就是無緣見到。

我抽著煙不發一語。窗外吹來一陣涼風。稍微調整一下視線,就看得見澄澈的夜空。今晚的氣溫好像比較低。

「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比嘉澤問。

「嗯,該怎麼說才好呢?」

「草薙小姐,你跟他飛過幾次了?」

「調來這邊的第一次任務就是和他搭檔。」

「真的很厲害對不對?」

「呃,」我思考著。「對,很厲害。」

「是怎麼個厲害法?他的飛機應該跟大家沒什麼差別吧?」

總覺得她這句話是衝著我來說,但我還是從善如流。

「看起來很特別。」我吐著煙點頭。

「好難理解啊。嗯,真想趕快見到。既然那麼強,一定有訣竅對吧?那為什麼不讓其它人知道呢?」

「我想這沒辦法用說的,隻能用身體去感覺不是嗎?」

「可是那樣的技術不都有一段機械化的曆程,費了一番苦心之後才有的成果,如果勝敗因人而異,就某種程度而言,不就等同機械發展尚未成熟?」

「嗯,也是,」我點點頭。「我認同妳的看法喔。現階段是過渡時期吧。說不定再過不久,將會進入無論是誰駕駛都無所謂的時代。」

「這樣下去,我真的不懂我們還有什麼價值。」

「嗯,也不好玩了吧。」

「不,姑且不論有不有趣,重點是我們擁有的人權或生存理由將會消失。」

「我不太明白妳的意思,」我苦笑。從來沒想過那種情況。「人權喔……既然身在基地,都無所謂了吧。」

「我指的是完全不存在的情況。」

「喔,原來如此。」

「Teacher之所以受到矚目,是因為他隻是個普通人對吧?」

「嗯,或許吧。」

我既不曉得他受誰的關注,而且對「普通人」這三個字的形容有點感冒,我依舊先點了點頭,把煙蒂丟在書桌上的煙灰缸。

「普通人當上飛行員該說是難得嗎?我倒認為很特別,」比嘉澤說:「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也沒多特別啊,」我微笑。「從前也不是沒有普通人當過飛行員。隻是後來這種人消耗到最後,數量愈來愈少罷了。」

「我不太喜歡消耗這個詞。」她皺皺眉頭。

「喔,」我點頭。「不過真的就是消耗呀。」

「那不會消耗的東西該怎麼辦?」

「咦?」

「不會消耗的零件損壞的時候,該怎麼形容它們?」

「誰知道呢,這種事情不想也沒差。跟自己無關啊。而且,死亡就是一種自我消耗,對嗎?」

「話是沒錯。」

「妳想說的隻有這些?」我問,心想該不該抽根煙。看看手表,好可惜的時間。與其和人交談,念書還比較有意義。

「散香Mark

Ⅶ怎麼樣?」比嘉澤換了話題。

「不是Mark

Ⅶ,是Mark

A2。」

「咦,完全不同的機種?」

「引擎不同,機槍也不是搭載在主翼。」

「可以讓我看看嗎?」

「明天好嗎?」我麵無表情地問。

「呃,好的……」比嘉澤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她一定以為我會帶她去看最新型的散香。「晚安,明天見。」她站了起來。

「抱歉,我想早點睡。」

「打擾了。謝謝。」

打開門,她步出我的房間。我鎖上門,坐回窗邊的椅子,點起煙來。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書,卻失去看的心情。

也沒有睡意。

我認真考慮,抽完煙之後要去停機棚一趟。可是我沒辦法這麼做,因為比嘉澤就住在隔壁,會聽見我離開房間的聲音。這樣的情況就叫做不自由,也可說是良善造就出來的不自由。情緒有些焦躁起來,我吐著煙,試圖擴散這種感受。

另外……

關於「普通人」這三個字。

那也是聽起來頗刺耳的形容。

為什麼能斷定那是普通呢?因為有普通的存在,才有不普通的產生。簡直是歪理。明知沒有意義,又該怎麼決定何謂普通?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卻又硬要劃清界限,那才是一般笨蛋的真麵目。

難道我們不是普通人?

至少不是普通的大人。

我們和大人不一樣。

我們是孩子,和普通的孩子一樣。

隻是,沒辦法變成大人。

不是嗎?有差別嗎?

因為不想變成大人而努力不懈。

正是那樣,所以,那些人變成他們不想變成的樣子,一定非常嫉妒我們。

大家都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孩子,卻不得不成為惹人厭的大人,所以才會羨慕吧。

隻能那麼想,而這樣的說詞我也聽了不下數次。

可是,沒人真正那麼想。

所謂的羨慕,隻是把我們當成異類來看。

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們?小孩子有那麼稀奇嗎?

其實是不可思議。

如今我依然在詫異中成長。

不過我都無所謂,沒有孩子會在意那些。比起悶悶不樂、整天自尋煩惱,不如飛上天空。隻要有好心情,那就是全部。

所以每當玩得不亦樂乎、不得不回家的時候,又會想起即將麵對的無趣。每當降落的時候,我總會想到百無聊賴、微不足道,以及愚蠢的人生!心想又要回到人群之中,就是一陣憂鬱。

如果整個社會隻有小孩,這樣嫌惡的想法一定會得到排解。

大人們真的是怪胎,把所有事情都變得無趣;反正人總會走上死亡一途,他們抱持著自暴自棄的態度做出這種事。因為人生苦短,幹脆寂寞到死。這就是他們的詭計吧!

總之,我絕不允許他們拿那套作法壓製孩子。

隻有在遇到那樣的事情,我才想反抗。

但反抗的結果,似乎又代表我對人間仍有依戀。灰心代表著不信任。

去找笹倉聊聊好了。

能夠直截了當為我解惑的除了他大概也沒其它人,況且質問他人不是我的作風。我討厭自己咄咄逼人,這樣的想法莫非也是我個人獨有的體貼?

3

隔周,我和兩名新人一塊兒值勤。

不明就裏下,我授命擔任指導兩個人的工作。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不過還算開心。我認為這是對我那時攻下五架敵機的評價。Teacher也不過才三架。

因為是偵察行動,我們無事返抵基地,連一圈都沒飛到。

回到停機棚,先和笹倉小聊了一下關於進氣係統的改良事宜,結果比嘉澤來了。她的停機棚在西邊,之前那裏是停放辻間座機的場所。栗田和比嘉澤的兩台散香都停在那兒,而對散香一清二楚的笹倉常常過去指導。

「要找Teacher的話,他不在喔。」笹倉先開口。

「你好。」比嘉澤點頭致意後走進機棚。

這陣子都沒見到Teacher的身影,說不定有什麼特別任務在身。比嘉澤每天都會過來,但都撲了個空。我的第六感告訴自己,她還是別跟Teacher見麵得好。至於是什麼理由,我也說不上來。

「聽說散香要依序進行改裝,」比嘉澤說:「我的散香被排在三個禮拜之後。」

「唔,要花多久時間?」笹倉問。

「三天。」

「與其全麵更新,幹脆報廢還比較快,」笹倉歪著嘴。「那麼舊的引擎沒關係嗎?汽缸組件的鋁又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比嘉澤不解。

「沒有啦……」笹倉揮著手。「也沒多大不同。總之會做出適當的處置嘍。」

應該是鋁合金的調配不同吧,我心想,但沒有說出口。以前曾聽笹倉提起過。他大概是發覺這些話不該讓飛行員知道,話才說了一半又吞回去。

「今天晚上Teacher好像會回來。」比嘉澤開心地說。

「咦?從哪裏?」

「呃,秘密,」她微笑。「我不能說。」

「妳聽誰講的?」我問。

「抱歉,這我也不能說。」

「是喔。」雖然覺得這個樣子很無聊,我還是很配合地歎氣並點點頭。反正我不痛不癢。

「栗田那個人怎麼樣?」我變了話題。

「什麼怎麼樣?」

栗田給我的感覺「很陰沉」。但話雖如此,我自己還不是灰暗得可以。我斜眼看著笹倉。他早回到飛機旁邊,並沒有看過來,但還算是聽得見對話的距離。

「嗯,還好啊……」比嘉澤搖搖頭。「他不太找我說話。」

總算到了結束交談的時候,我揮手跟她道別。

「請問妳不用去報告嗎?」比嘉澤偏著頭。她是指向合田報告一事。

「等一下我會去。不用趕著去吧。」

「需不需要我代替妳去?」

「不了,沒關係。」我搖搖頭。那是我的工作。

「抱歉。我先走一步。」比嘉澤投給我一個僵硬的笑容,接著往行政大樓走去。

我靠近飛機。笹倉正在幫起落架的煞車汽缸上潤滑油。

「很尖銳耶。」他低著頭說。

「煞車喔?」

「我說妳啦。」

「我?」我嚇了一跳。「哪會?今天我好得很,心情好,體力也不錯……不過肚子有點餓。」

「那次之後就沒再跟敵機交過手了?」笹倉抬起頭。

「你說的那次也才不過是一星期以前啊!」

「也對。」

「拜托……我又不是吸血鬼。」

笹倉盯著我看。他微笑點點頭,表情有點複雜。一定又想歪了。

4

走進合田辦公室,準備向他報告任務結果。偵察工作僅需要小隊長出席,組員不用跟著來。我的報告不一會兒就告一段落。

「好的,你們辛苫了。」合田說。

我起身行禮。

「本部很看重妳的成績,」他說:「好像也考慮要增加新型散香的產量。」

「是嗎?」

「現在我要提的事情有點匆促,明天本部管理人事的職員會過來,想跟妳談談。」

「管理人事的?」

「應該不是什麼壞事。」合田微笑。

雖然完全不能想象怎麼回事,我仍舊點點頭。

「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最近都沒見到Teacher,請問他怎麼了嗎?」

「按照規定是不能過問的,」合田笑著回答。「嗯,擔心是必然的吧。他沒事,今晚就會回來。」

「是,」我點頭。「其實我已經聽說了。」

「妳聽說了?」合田揚起下顎。

「我知道Teacher晚上回來。」

「妳聽誰說的?」

「比嘉澤。」

「比嘉澤?」合田看著我,瞇起雙眼。

「好的。我先離開了。」

我走到門口開門,離開前又回頭看了合田一眼。如果這一瞬間發生在空中,絕對不會逃過我的眼睛。合田並沒有看著我,視線落在辦公桌的文件上。

自發的攻擊遭到對方成功閃避,步出走廊時我歎了一口氣。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甚至不太認同這樣的自己,像是從皮膚憑空冒出來的痘子,摸上去有種不搭調的、不屬於自己的感受。

然而不去觸碰並不表示不存在,置之不理反而更貼近自己。

那天晚上,我走進餐廳一眼就看見Teacher坐在最裏頭的角落吃飯,而且比嘉澤坐在對麵。其它還有幾個人,但他們兩個並沒有和大家坐在一塊。我看著Teacher,他正好也看了過來,接著是比嘉澤對我微笑。我沒多加理會,徑自走到櫃台。

在餐盤上放好叉子湯匙,廚房裏的煮飯阿姨靠了過來,盯著我看。

「少一點對吧?」

「嗯。」我繃著一張臉點點頭。

晚餐的主菜是濃湯。我端著餐盤走到靠窗的位置,邊看著外頭邊吃飯,盡量不去注意玻璃上其他人的倒影。

我討厭見到人。沒錯,當班上那個女生說我殘忍的時候,心裏其實是開心的。然後在那個當下決定要變成更冷酷的人。

Teacher吃完飯站了起來,離開餐廳。我還沒吃完,就算想衝出去,也不想被其它人看到我追的是Teacher。我決定抽根煙打發時間。才抽起煙,比嘉澤來到我的麵前坐下。

「很棒的一個人耶!」比嘉澤靠近我小聲地說。

「誰?」我瞇著眼,裝出避開煙霧的樣子。

「果然跟其它人不一樣。」她望著餐廳出口。這時候已不見Teacher的蹤影。

最靠近我這桌的飛行員們站起來步出餐廳;再過去一桌坐著三個人,正熱烈討論著攤在桌上的書。附近隻剩下我跟比嘉澤。

「去外麵聊吧。」我說。明明無話可說,嘴裏卻吐出這幾個字,簡直把自己逼上絕路。

比嘉澤有些吃驚地睜大雙眼。我沒有多說,端起餐盤起身走到櫃台。晚餐隻吃了一半,趁煮飯阿姨還沒過來檢查前,我快步離開。

比嘉澤隨後跟上。

兩個人默默走在前往停機棚的漆黑路上。突然擔心這麼走下去不知道會走到哪兒去。照明燈底下嗎?還是橫過跑道?這麼沒頭沒腦的走著,總覺得會遇到什麼不測。至於是什麼樣的危險,我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