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李誌明被醫生通知母親患的是肝癌晚期，隻剩下半年活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醫生，怎麼會這樣？上次，上次不是說是良性的？不是已經沒事兒了？”
“不好意思李先生，良性腫瘤在醫學上還是有癌變的可能。”
“那……那怎麼辦……”李誌明覺得自己眼前一黑，他扶了下桌子。
“癌細胞已經擴散了，現在隻能通過化療和藥物來維持，請你們做家屬的還是抓緊時間，為病人盡快辦理入院手續吧。”
李誌明一屁股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發了一個很漫長很漫長的呆。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累，他把手插進口袋裏，摸到了原本準備向曉芙求婚的那枚戒指。
李誌明拿它出來，呆呆地看著戒指好久，他倚在靠背上，今天發生的一切在他眼前如同老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流淌而過。
生活，竟然是這麼折磨人的東西。
不管自己怎麼努力，怎麼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快樂，可老天，就是不能讓他如願。
命運永遠都會在他覺得自己即將接近目標的時候跳出來，跟他開一個或大或小的玩笑，然後攪亂他所有的計劃。
李誌明緩緩地站起身，走到病房門口，透過病房的玻璃窗，他看著躺在床上正在昏迷的母親，她是那麼瘦小，緊緊地縮成一團，滿頭的白發，顫顫巍巍。
“唉……”李誌明深深地歎了口氣。
“誌明……”不知什麼時候，春嬌站在李誌明的身後，她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李誌明肩膀上，有些無措，“別這樣，都會好起來的。”春嬌蒼白地安慰道。
“嗯，天塌下來，也是先砸比我高的。”李誌明點點頭，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接著，他轉過頭，擦掉眼角那滴快要落下夾的眼淚。
2
這個夜晚對於李誌明來說，又將是一個不眠夜。
自從來到北京之後，李誌明已經數不清自己有過多少個不眠夜了。
以前每到夜晚他還在加班工作，或者又因為什麼事情煩心睡不著的時候，都有曉芙像天使一樣陪在他身邊，為他衝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幫他按摩，或者就隻是那麼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
那個時候的李誌明是多麼容易被滿足。
可是這個晚上，沒有曉芙，沒有咖啡，隻有孫曉芙跟劉濤的那張照片在他腦中留下的燒灼般疼痛的印記、母親即將油盡燈枯的生命，以及讓他發愁的巨額住院費。
李誌明呆坐在沙發上，手指尖夾著的香煙已經燒完了。
他手輕輕一抖，煙灰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落在沙發上。
他又凝固了很久，終於還是拿出電話，翻了一遍又一遍的通訊錄，然後撥通電話。
“喂……胖子，我是李誌明。那個……這事兒說來挺不好意思的，你那兒有錢嗎？能不能先借給我點兒？……嗨，我這兒正好出了點事情，需要錢，過一陣子我就還給你……行行，沒事兒沒事兒，那改天一起吃飯啊……”
李誌明沮喪地掛斷了電話，接著又撥通了另一個，得到的大致都是相同的答案。
此時的春嬌一直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看著這一切，從他滿懷希望地撥通電話，再到沮喪地掛斷，一遍一遍循環往複。
終於，李誌明打完了所有通訊錄上可以打的電話，或者壓根兒不想再打了。
他絕望地把手機扔在沙發上，整個人陷進沙發裏，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
春嬌從房間裏走出來，在李誌明身邊坐下，驚動了李誌明。
“怎麼還沒睡？”
“聽見客廳有聲音，就起來看看。你也還沒睡不是？”春嬌淡淡地笑笑。
“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沒事兒，反正我本來也沒睡著。”
“哦……”
“怎麼了？錢不夠了？”
“嗯……我媽住院化療需要一部分錢，還有……還有誌浩欠曉芙的。”
“多大點兒事兒啊，把自己搞得這麼沮喪，一點都不像你了。”
“是嗎？我應該是什麼樣的？”李誌明勉強笑笑。
“你？樂觀、開朗，永遠都秉持著‘時間會衝淡一切，一切都會過去’的原則過活的人。”
“我有那麼矯情嗎？聽你一說怎麼我跟一二貨似的。唉，就現在這局麵，就算時間再衝淡，沒有錢，就過不去。”
“別這樣誌明，能用錢解決的事兒就不算事兒。”
“是啊，就我媽現在這情況，就算有錢也治不好了。她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輩子，把我跟誌浩拉扯大。原本我想，我能結婚，讓她老人家早日抱上孫子，盡享天倫；誌浩能好好學習，畢業之後在北京找到一份好工作。從此我們一家人，能在這個城市紮下根，能讓她老人家可以在北京頤養天年，好好享享福，可是現在……”李誌明說著，聲音有點哽咽。
“誌明，你別這麼想，人都會老的，生老病死這是正常現象，早晚咱們也會有這一天。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人活著就是為了死。所以，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我經常跟阿姨聊天，我覺得她挺幸福的。她老是特滿足地跟我說，她的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都來了北京城，都孝順她，一心隻為她好……”
春嬌說不下去了，眼睛濕濕的。
“嗯，我明白……”李誌明點點頭，拍拍春嬌的肩，“謝謝你啊春嬌，這大半夜的，你忙了一天，現在還得來安慰我。”
“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別多想了，誰不是一堆糟心事兒，然後一覺醒來騙自己笑著活下去。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去醫院，你要是垮了，這個家才是真完了。”
“你也早點去睡吧，這幾天，可能又要辛苦你了。”李誌明說。
“不辛苦，但是就求你別總跟我說謝謝就行了，能幫上你，我挺開心的。”春嬌笑笑，回了房間。
春嬌回到房間，在寫字台邊坐下，月光透過窗簾灑進來。
她的發輕微地散落額前，她從抽屜裏拿出一隻上了鎖的盒子。
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上麵的雕花，若有所思，那麼溫柔。
最終，她打開了它，裏麵很空，有一張存折和一點金貨。
打開存折，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儲蓄記錄，最後一頁最後一次記錄上印著一串數字，有十五萬出頭。
春嬌對著這一串數字看了很久，這是她來到北京這麼多年全部的積蓄。
這上麵每一個數字的累積，都是對她當年不告而別的祭奠。
春嬌想，當自己再次遇見李誌明的時候，自己當年欠他的，就注定是要還的。
沉默許久，春嬌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合上存折，放在旁邊，又重新鎖上盒子，規整地擺好，才躺回到床上去。
“李誌明，你要加油啊！”在春嬌臨睡著的前一秒，她輕輕地說，嘴角浮現出一個淡然的笑。
3
誌明媽從巡房的實習醫生口中，套出自己的病情時，她並不覺得震驚。
在她因為腹部那塊陰影初來北京之時，便已經做好了接受噩耗的準備。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從那之後的每一秒，都是上天的眷顧同恩賜。
上天讓她能夠多出這麼多時間來與兩個兒子相處，看著他們成長和生活，讓她能在自己生命即將燃燒殆盡之際，目睹這些變化，還用她那點兒時光積累下的生活經驗，為兒子們指明最後一條路，她好感恩。
她是個知足的女人，因為知足，她才能熬了這麼多年，一個人，笑著撐起一個家。
所以，這一刻，在這個知道自己病情的早晨，誌明媽忽然感到一身輕鬆，她安靜地半躺在病床上，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溫暖了整個病房，她望著樹梢飛過的小鳥，以及這個剛剛醒來的北京城，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穩。
“媽，怎麼這麼早就醒了？您是勤勞勇敢的化身啊。”李誌明提著早飯來了，看著母親對著窗外的陽光，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心裏有點難過。
“誌明，怎麼今天沒有去上班呀？”
“我請假了，這世上還有比照顧您更重要的事情嗎？不！沒有了。”
“別老是請假，領導要不高興的。”
“放心吧，來，起來喝口水吃早飯了。這可是春嬌特意為你做的，當當當當，看看這是什麼。”
李誌明把母親扶起來，擺好早飯，是春嬌起早做的菜餅子和玉米粥。
誌明媽看一眼，笑了。
“真是難為春嬌這孩子了，肯定又起了個大早吧，替我謝謝她。你吃了嗎？”
“我在家的時候就吃過了，您就別擔心我啦。”
“誌明啊，媽想跟你說說話。”
“您說吧，我洗耳恭聽。”李誌明調皮地做出洗耳朵的動作，逗笑了媽媽。
他在母親床邊坐下來，看著媽媽蒼老的麵容，心又緊了。
“媽……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誌明媽說，聲音有些許哽咽。
“媽您說什麼哪，您是要長命百歲的。”
“傻孩子，媽又不傻，我知道我這病已經治不好了，你也不用瞞著我了。”
“媽……”李誌明看著媽媽，眼眶紅了。
“媽知道你孝順，但是這人啊，生老病死是常事兒。媽早就看透了，人活這一輩子啊，太苦，但想到你和誌浩，就覺得沒白過。所以，你別傷心，真的別傷心。來世上這一遭，媽值了。隻是，你跟誌浩啊，我真是放心不下……”
李誌明眼眶濕了，但他覺得自己不能決堤。
“媽，您放心吧，我會把誌浩照顧好的。我自己也會好好的，不讓您失望。我是誰啊，您兒子好嗎，鐵打的！”
“媽就是擔心啊，你覺得自己是鐵打的。你從小是多可心的一個孩子啊，老是笑著，受了委屈也隻是笑。可誌明啊，別人看不到，你覺得媽也看不到？你答應媽，以後遇到事兒，別再委屈自己，別為別人活，就為自己好不好？”
“瞧您說的，我哪兒那麼偉大啊，照您這說法，我都能去做慈善了。在您眼裏我什麼都是好的，其實啊，我壞著呢，一肚子壞心眼兒……”
李誌明把臉別過去，眼淚還是忍不住了。
誌明媽微笑著，伸手把他的淚水擦掉。
“誌明，我想回家。想回去看看，我已經很久沒回去了，北京城太大了，人也太多……”
“媽，您不能走，您得留在北京，把病治好了，我再陪您一起回去，好不好？”
誌明媽笑笑，沒有回答，接著說：
“誌明啊，春嬌是個好孩子，當初媽告訴過你，讓你別耽誤了春嬌。可是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你，而且你問問你自己，對春嬌是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我……我不知道……而且媽，您說這個幹嗎呀？”
“你想知道當初春嬌為什麼就那麼走了嗎？”
4
李誌明呆住了，一直困擾他到現在的這個疑團就要揭開，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知道春嬌一直以來都是跟她媽媽相依為命的，她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跟別的女人走了，丟下她們孤兒寡母，就再也沒有了音訊。就在你們快要高考的時候，春嬌的爸爸突然出現了，而且得了絕症，春嬌孝順，即使她媽媽再怎麼阻止，她還是偷偷地打了幾份工，把錢給爸爸拿去治病，甚至還偷偷把房子賣了。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春嬌高考失利，雖然上個普通大學也是可以的，但是她爸爸的病也越來越嚴重，春嬌就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把媽媽安置好，一個人北上打工。再後來，春嬌的爸爸病逝了，過了幾年，我聽說，她的媽媽也去世了。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春嬌的消息……”
母親講完了整個故事，李誌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那您當年，為什麼不告訴我？”
“春嬌走那天來找過我，她讓我不要告訴你，為她保守秘密，她說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耽誤你，你注定是要成大事的人，而她有太多牽絆……唉……媽也是有私心的，媽不希望你再惦記著她，希望你能好好學習，在北京出人頭地。可這麼多年，這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所以，那天你把春嬌帶回家來照顧我，我就知道，咱們家欠春嬌的這筆債，是還不完了……”
“算了媽，都過去了，什麼債不債的，春嬌不是那樣的人……”李誌明安慰道，可是他的心裏卻翻江倒海地難受。
“媽不喜歡欠別人的，但是還是欠了，誌明，如果媽就這麼走了，無論做什麼，你要記得替媽報答春嬌。”
“媽，您別老是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李誌明心裏難受。
“還有啊，誌浩欠曉芙的錢，你還給人家，咱們雖然窮，但是得窮得有誌氣，別讓人看不起咱們。”
“嗯，我知道。”
“其實曉芙那件事兒，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大。你們倆人現在也還沒結婚，曉芙年輕貪玩，其實應該原諒她。要是你真喜歡她，過去就過去了，曉芙是個善良的孩子，媽相信經過這次教訓之後，她不會再犯錯。隻是誌明，你捫心自問一下，你現在心裏喜歡的真的是曉芙嗎？曉芙也是個好姑娘，你別害了人家。”
李誌明不知道該為這個問題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案，這一刻的他，根本不能確定自己的感情，他隻能敷衍地說：
“媽，這事兒您別操心了，她的錢我會想辦法還給她。至於我們倆的以後，怎麼也要等您養好身體出院再說。”
“唉……媽不管了，一直以來你是讓媽最放心的，要不要繼續在一起，你自己看著辦吧，媽現在放心不下的是誌浩，你做哥哥的，要好好教育誌浩，別讓他往歪路上走。”
“放心吧媽，我會好好教育誌浩的……”
“嗯……我相信你……”
誌明媽笑笑，低下頭慢慢吃著早飯。
粥已經有些涼了，升騰的熱氣漸漸變得稀薄，李誌明看著那團升起的熱氣，在霧蒙蒙中，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個他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春嬌家門口，卻發現人去樓空的夏天。
朦朧的回憶中，李誌明突然想起今天是春嬌的生日。
這麼多年了，李誌明沒有忘，但是他也從來都沒有記起來過。
可是記憶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會在多年之後想起一些場景時，也回饋給你許許多多原本以為被你遺忘的細節。
李誌明走出病房，撥通了春嬌的電話。
“喂，誌明？怎麼了，是不是阿姨那邊有什麼情況？”接到李誌明電話的春嬌很緊張。
“沒，我媽很好，正吃早飯呢。”
“哦……那就好……”春嬌鬆了一口氣說，“你……什麼事兒？”
“你今天忙嗎？”
“還可以，不是很忙，怎麼啦？”
“春嬌，今天是你生日。”
“……”電話那邊的春嬌愣了幾秒鍾，接著說，“嗨，我都忘了，你還記得呀。”
“嗯，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沒忘。”李誌明說。
“……謝謝……”春嬌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送你件生日禮物吧，這麼多年，我都沒送過你禮物，正好趕上你生日，也當是謝謝你對我媽媽的照顧。”
“哎呀，幹嗎這麼客氣呀，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缺。”
“那……我可就自己隨便買了。”
“別……”
“那你說，你想要什麼？”
“嗯……陪我去趟頤和園吧，來北京這麼多年了，我從來都沒到處去看看，可我最想去的就是頤和園，想去看看當年皇帝度假的地方。春嬌想了想說。”
“可以啊。就今天吧。我準你假。”
“呦……忘了你是我上司，帶著下屬一起翹班出去溜達，這個生日禮物真不錯。”
“那我一會兒開車過去接你。”
“別了，讓人看見了不好，我去醫院找你，順便看看阿姨。”
“嗯，好……哦，對了，生日快樂！”李誌明說。
“謝謝你，誌明！”
電話掛斷了，李誌明站在醫院空曠的走廊上會心地笑笑，十年了，他錯過了春嬌的十個生日，以後，他都不想再錯過了。
5
已經是深秋了。
這是李誌明在北京度過的第十個秋天了，李誌明不喜歡這個季節。
他覺得當樹葉變黃簌簌落下，整個城市呈現出一片仿佛荒蕪的樣子，總讓他覺得充滿了各種悲傷和寂寞。
每到那個時候，他都覺得這是一個人的北京城，在這個城市裏每天麵對的都是匆匆而過被生活壓得一臉麻木的陌生麵孔，他討厭這樣沒有人情味的季節。
可是這個秋天，他的身邊有很多人，有媽媽，有弟弟，有春嬌。
但是得到了些什麼，就總要失去些什麼。
比如他和曉芙之間的感情，他和劉濤之間的信任，還有母親樹葉般正在枯黃準備凋零的生命。
深秋的頤和園裏人並不多，他和春嬌肩並肩安靜地走著，對於沉默，他們倆從來不覺得尷尬，李誌明喜歡這樣，跟春嬌在一起的時候，一言不發，充滿脈脈溫情，偶爾有幾句攀談，也不會有咄咄逼人的淩厲。
“我看阿姨今天氣色挺好的。”春嬌說。
“她知道自己的情況了……不過我很慶幸，她對此表現得還算樂觀吧。”
“誌明，很多事情順其自然吧，想瞞也瞞不住的。”
“嗯……這個城市真讓人疲倦。”
“可是沒有辦法，我們都是為了生存，盡管我們已經很努力地想方設法讓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可總有些力不從心，不是嗎？”
“春嬌，你出來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回家？回到咱們那個小鎮上，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我爸媽都去世了，其實對我來說，在哪兒都一樣，可是偶爾，我也會想回去，北京太大了，我出門去，一望無際都是人。這裏的人，跟咱們那裏的人不一樣，他們的麵孔冷酷得讓人心寒，日子久了，你也會變成一個這樣的人。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走，像是一個失敗者，因為這裏同樣也是一個充滿夢想的城市，不是嗎？大家冷著臉，也許隻是為了度過漫長的寒冬，等冬天過了，他們一定會笑臉相迎。誰不想每天都笑著活著呢？”
春嬌緩緩地講完這段話，眼神堅毅地望向遠方，閃爍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像幼時田野上的星星，璀璨明亮，卻被李誌明丟失了很多年。
“春嬌，你的夢想是什麼？”
“哎，我的夢想，你不懂的。”春嬌咧嘴笑，理一下額前並不淩亂的頭發，把它們撥至耳後，接著說，“我想開一家小吃店，做咱們家鄉的小吃。不要太大，小小一間就好了。誌明，你呢？”
“我？”李誌明聲音抖著，努力地想擠一個笑容出來，可浮到臉上的，是蒼白的無奈和自嘲，“春嬌，有的時候，在這個城市裏待久了，有一部分人，像我這樣的，會慢慢丟掉自己的夢想的。他們……沒你想的那麼好，他們碌碌無為，像螞蟻一樣生活，為的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一個說要自己去遠方的人，卻從來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怎麼樣，是不是很可憐？”
“我不覺得可憐。”春嬌認真地搖搖頭，“每個人都不是可憐的。誌明，我不會講什麼大道理，可你是很棒的人，你要相信這個。”
李誌明看到春嬌望向自己略帶著急的眼神，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要強到匪夷所思的誌明，其實脆弱敏感到一塌糊塗，每次成績上有點兒什麼波動，他就在晚上偷偷跑到操場上坐著。
那麼大的操場，隻有他一個人，那麼渺小、無助，仿佛被世界遺棄。
“那接下來的事情，你準備怎麼處理？錢的事兒，解決了嗎？”
“還沒有，接下來我也不知道，我媽住院還需要一部分費用，曉芙的錢，我打算先緩緩再還給她吧。”
“誌明，今天是我生日，讓我許個願吧。”春嬌有點神秘地笑著說。
“好啊。”
“如果可以，你會幫我實現生日願望嗎？”
“如果我能做到，我一定！”李誌明目光堅定地看著春嬌。
“我希望……”春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輕輕地許願，“我希望我可以幫助你，而你，也願意接受我的幫助。”
接著春嬌睜開眼，微笑地看著一臉茫然的李誌明，她從隨身的包包裏拿出那張存折，遞給他。
“春嬌，你這是……”
“誌明，這是我的一點小積蓄。你先拿著用吧。”
“那……那怎麼行，這是你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這錢我不能拿。”
“又不是不讓你還，現在你急需錢用，就先拿著，借誰的不是借。”
“不行！”李誌明堅定地說，“春嬌，我欠你的太多了，我不能再欠你的了，這些錢，你是要拿著去實現你的夢想的……”
“我的夢想，怎麼著也得再等一段時間，就當是我先把錢存在你這兒，等我用的時候你可以再還給我。再說了，誌明，都說救急不救窮，現在我救你個急，可能再過個幾年，我這個窮也需要你來救也說不定。”春嬌笑著說。
“春嬌，這錢，我真不能要，這是你的血汗錢，我這邊的事情太多，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得上。你聽我的，把錢收好，等你攢夠了，就去開你的小飯館。我李誌明向你保證，任何時候你做任何事情，我都會無條件支持你。但是這次，對不起，我不能幫你實現生日願望了。”
“你就這麼堅持嗎？”
“嗯！春嬌，我有我的原則，謝謝你，但是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好吧，既然你不收，那我就不勉強你了，不過你要記住，你欠我一個願望。”春嬌一邊說，一邊把存折收好。
“好，我已經欠你太多了，也不差這一個願望了，等你什麼時候想到了，隨時找我兌現。”李誌明微笑著說。
深秋午後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你瞧，即便寒冷，也總會有陽光照射，即便這溫暖微不足道，但足以讓人安心，李誌明想。
6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李誌明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地躲著孫曉芙。
他發現在想要對一個人避而不見的時候，工作忙和親情牌都是極其好用的借口，也是用來麻醉自己的最好用的一劑藥。
甚至有一天早晨，孫曉芙毫無預兆地帶著一夜沒睡的腫眼泡和紅血絲出現在李誌明的辦公室門口，剛剛坐定的李誌明立馬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要往外走。
“我還要去看一下我媽，有什麼事兒改天再說吧。”
他固執地低著頭，不去看孫曉芙的眼睛，他怕從那雙眼睛背後看見太多的歉意和悲傷，或者看見的，是更多的背叛和謊言，可是無論自己看見的是什麼，都會讓他心疼，都會讓他在一瞬間感受到錐心刺骨。
“我跟你一起去吧？”曉芙小心翼翼地說。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快回去上班吧。”他依舊低著頭，站在離曉芙一米開外的地方，這距離不算遠，但足以隔絕一對戀人之間所有的相依相戀。
“開我的車去吧……”曉芙再次小心翼翼地說。
“不用了，現在打車好打，醫院那邊也不好停車……”說完，李誌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就在他跟曉芙擦身而過的時候，透過玻璃窗上映出的倒影，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轉過身正看著自己背影的孫曉芙哭了，她用手緊緊地捂住嘴巴，倔強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最後，她幹脆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顫抖著。
李誌明沒回頭，也沒停下腳步，更沒走回去扶起曉芙然後緊摟在懷裏互訴衷腸。
這一刻他就如同一個靈魂與肉體分離的分裂症病人一樣，腦袋裏就像動漫裏那樣出現兩個互相吵架的小人，一個因為曉芙的哭泣和難過而痛徹心扉，另一個則念念不忘那張照片裏不屬於李誌明的纏綿悱惻。
隻是這一幕並不如動漫那般有趣，而是反複撕扯著李誌明的心。
最終，李誌明還是扔下曉芙走了，並不是因為那個記著照片的小人贏了，而是因為這場爭鬥血肉模糊，兩敗俱傷。
李誌明怨恨自己的殘忍，他想無論曉芙有多少錯，怎麼可以讓她這麼受傷？
可是李誌明又希望能有再多一點的時間，再多一點點就好，讓他有時間去思考這一切，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在他的心裏變成往事變成雲煙。
他還要想一想對於這段感情，這段多年來他一直努力維護著的感情，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此時此刻，麵對曉芙，他還有愛嗎？抑或隻剩責任。
然而這一切，直到另一個早晨孫文出現在李誌明辦公室的時候，李誌明得到了答案。
那一刻的他終於明白，原來所有人說的都沒錯，趙程程是對的，李誌浩也是對的，自己在這個城市裏唯一的寄托和依靠，就是孫曉芙。
他問自己如果不是孫曉芙，如果她隻是個普通的女孩，如果這個女孩所能夠帶給他的遠遠少於現在他所擁有的一切，那麼他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崩潰和疲倦？
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明明生活得小心翼翼，卻還要假裝大無畏嬉皮笑臉，假裝昂首挺胸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地活著？
可是關於愛呢？李誌明再次拷問自己。
他曾經無數次跟自己驗證過自己是愛曉芙的，到現在仍然非常非常愛，因為看見她哭他會心痛，因為他想要跟她結婚，因為想要跟她踏著人生路共患難，一直走到死……
可太多的因為，終究敵不過一個如果：如果不是孫曉芙，而隻是個普通的北漂女孩，如果拋開現在李誌明所擁有的一切，那又會怎樣？或許拋開這些，他的愛會更單純濃烈，還是隻是淡淡的，像潺潺的流水一樣穿過他生命的一段路？
李誌明想不清楚，也有點兒不太想想清楚。
對於假設的事情，我們從來都會把自己擺在一個偉岸的立場上，當假設的情景永遠都不可能發生時，那麼在那個情景裏，自己永遠都是最受人敬仰最理直氣壯的那個人。
“孫總，您來了……”看見孫文，李誌明趕緊站起來，給孫文倒了一杯剛泡好的茶，一切動作都行雲流水，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誌明，別這麼客氣了，這兒就咱們倆，不用叫我孫總。”看著李誌明的坦然，孫文倒是有點拿捏不準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