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說話。她在我這兒長敵人威風。她看出我的不悅,低聲說:你看你都過什麼日子了?連減價牛排都吃了。還打,還打。
我頂她說:誰說是減價的?
我看見垃圾桶裏的減價標簽了。
她存心揭我短。香港人的冷血,我算領教了。我看她自顧自地開冰箱,拿出半盒牛奶。冰箱基本空空蕩蕩,裏麵擱著半塊她吃剩的牛排。我突然恨透這個被慣壞了的女孩。我曾經打腫臉充胖子,為她花錢如流水地買禮物,現在全部露餡了。嫌我低賤?好,我要她知道我到底有多低賤。
我告訴她我的同居史。那個抽象派雕塑家和我一見鍾情。他在私人畫廊打工,晚上弄他的雕塑。他說羅馬尼亞人布朗庫茲三十歲當洗碗工時,誰會相信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抽象派雕塑家?我是被他當抽象雕塑接受的。後來想起來,一定是那樣:他覺得我布滿傷疤的胸部就是毛坯的雕塑。那時剛拿到博士學位的我正瘋了一樣到處找工作。“舞蹈物理學?”人們都以為我在表格上填寫錯了。怎麼也想不到誰會去設立這麼個無聊學科,並有我這樣無聊的人去學它。
半年後我參加了三個月的推拿培訓,不久也混起江湖來。我的生意不壞,每天有兩三個預約。男顧客漸漸多起來,我感到他們的親善有些不祥。事情就那樣開始了。一個男顧客說他以一百元小時費買我的“特殊按摩”。他勸我想開,別把它看得那麼個人化。就像醫生和護士對待病人和傷員那樣,打交道的是一個傷口或一個器官,其餘的,全部漠視掉。這是個可怕的起端,一百元讓我漠視我的整個存在,所有責任都推給這隻右手,髒也隻髒這隻手。這天夜裏雕塑家正在工作,我突然崩潰了。我竟受了那樣的引誘,刹那間背叛已發生。當然,我把事情告訴雕塑家時,盡量把自己說得委屈、受辱,幾乎是槍口逼迫下的選擇。我時刻準備阻止他衝出去和那個男顧客決鬥。他聽完後發了幾秒鍾的呆,然後說:讓我來算算我們倆每月的開支。房租一千,水電、電話四百,這樣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支持我拿出幾件傑作來。我不必去畫廊打那份工了:一個小時十塊錢,對一個藝術家的年華就這樣踐踏!我釋然了,但馬上又覺得痛心。他不在乎我的收入怎樣來,隻要能供他一心一意成為布朗庫茲。他的雕塑遠遠比我的尊嚴重要。他突然把我抱起來,說這下他可以和我結婚了。我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跟著他狂歡。他說馬上就去換輛新車,舊車拉雕塑材料不夠大,還老拋錨。他很快幫我建立了一個網頁,標明我提供的各種準“醫學”非醫學按摩,又在幾家小報上登了廣告,請讀者去查我的服務網頁。形勢的急變讓我意外極了,我原想從他那裏得到寬諒,得到的是這樣一番如癡如狂的嘉賀。我的生意不久好起來,而我的心情越來越暗淡。這是個僅次於娼妓的謀生手段。他毫不介意,做著和我結婚的打算。在一個雪後的清晨,我被我悟到的東西驚醒。在我開始掙那些下作收入之前,他從來沒想到和我結婚。似乎有一大片難看的傷疤必須搭上我的優厚收入,才配他考慮和我從長計議。收入怎樣不三不四,他無所謂,隻要把他的嘉年華省下來。我獨自在豐厚的雪地上走。更可怕的念頭冒上來:我在雕塑家眼裏從來就是殘缺的,半個女人。有著那樣的胸脯就將就活著吧,能幹上一行掙錢不錯的營生還挑剔什麼?我看清了我在他心目裏的價值。他要把那一點價值榨出來。從一見鍾情開始到這個清晨,我看到了自己直線掉價的過程。怎麼可以一邊讓他壓榨一邊讓他嫌惡?
吳川看著地麵,不敢看我。她吃不消了。這正是我要的效果。她在想這女人怎麼配做她的姐姐,怎麼配和她同出一個母體。她在憎恨對她講這段髒事的人:需要懂得這樣一種低賤的人生嗎?完全沒有必要,把這種語句向她灌輸是汙染她的人格。她一動不動,細長的腿懸在沙發扶手上,上半身比腿低,坐在沙發裏。這不是個讓人待得長久的舒適姿態,她卻長久地待著。
我想我隻說到這裏了。
過了半小時,她說她該走了。她對那段淒涼的醜惡故事消化不良,得一個人慢慢消化去。
我把她送到走廊上。一陣病態的快感上來。她聽聽都窘成這樣!看清楚了吧?黎若納的血可以有你那樣的流域,也可以像我這樣改道,九曲八彎,濁浪滔天。
吳川抬起頭。幾小時中她第一次看我的臉。她說:那幹嗎不回國?
我說:我不知道。
其實我想說:一個小說家說過,盼望遠行的人是不快樂的人。讀這本小說時我還沒吃透他這句斷言。現在我明白了。盼望遠行是因為她(他)對此地不滿足,或深深地失望了。遠行或許帶來轉機。可能轉機都不必,對一個深陷在失望中的人來說,擺脫失望就已經是改善。我十多年前選擇遠行,證明我是個失望者。
我的律師第二次敗訴。時候到了。該停止拆我自己的窩去填他的腰包了。佳士瓦雙手讚成,說我何苦花幾萬塊錢去認識美國律師呢?他早就免費提供了警告。現在該他登場。他找了一個朋友,此人時不時在芝加哥導報上發書評。兩個星期後我被接見了。芝加哥導報的一個編輯聽完我對這場不幸遭遇的控訴後,說等會兒,這事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告訴他事情發生在春季大減價的時候。他說:那麼已經發生了五個多月了。我說沒錯。他看不出他的欄目有什麼必要報道五個多月前的一樁新聞。
佳士瓦說:難道五個月之後,芝加哥的種族歧視就大大改善了,這種事不再發生了?
編輯說:這件事固然不幸,但它沒有暗示什麼種族歧視。
佳士瓦說:這明擺著是種族迫害!
編輯說:對方有沒有提到關於種族的字眼?
佳士瓦甩回頭來,瞪著我。他要瞪出我的種族、政治覺悟來:可我一時想不出對我有利的話,隻好瞪著他。編輯代我回答:看來是沒有。從你剛才的陳述中,我也沒聽出什麼種族衝突的傾向。
佳士瓦說:那個區全是白人,長久以來排斥有色人種,這不是秘密吧?
編輯說:那是你的認識。作為報紙,我不能把可能性當做事實來寫。
佳士瓦說:就按事實本身寫,已經夠發人深省了!
編輯說:不瞞你說,這類事天天有。人們知道種族話題敏感,容易炒熱,一有什麼爭端,就往種族上扯。我們天天能收到這類稿件:一家舊貨店有兩個女人同時看中一件舊衣服,結果老板賣給了亞洲女人,黑女人控告老板是種族歧視。
佳士瓦的臉在一圈黑胡子中間變得灰白。他說:你明明看得出她(他指我)的事件和你說的完全不同,性質上是一個天一個地,你是存心攪和是非!
編輯說:性質上,我看不出什麼不同。
佳士瓦哈哈地笑起來。灰臉膛大胡子發出那種笑聲,非常可怕。他笑完後說:那你就不該做一個著名大報的編輯。
編輯站起身,快步往接待室門口走。然後他立正,側身對著我們,一手握門把。他天天要無數次地重複這個“恭敬送客”的動作。有時是真恭敬,有時——比如此刻是侮辱式的噱頭。
但願現在是五個月之前,編輯說,我可以把它作為一則新聞登出來。
佳士瓦一個人直衝衝往前走。我小跑著跟在他後麵。假如芝加哥是這樣一座沒有天良、沒有公道的城市,他會離開它。佳士瓦是芝加哥的本地佬,現在也是個深深的失望者。他曾對我擔保,芝加哥會為我做主,不然他不再認它為故鄉。我一路小跑,踩著地上頭一批落葉,暗暗感激為我和芝加哥著名大報撕破臉的佳士瓦。就用這個形式愛我吧。他終於站下來,對我說路還沒走絕,還有其他的報紙,實在不行,他們有一份贈閱的文學雜誌。
我們一同去看了電影,電影院有十來個劇場,一場電影從中段看,然後再去看另一部電影的開頭,回來再看前一部電影的上半段,接下去把下一部電影看完。一對男女進入了一種無可名狀的關係,什麼都可以幹就是別麵對麵掏心窩子。
你這樣待我,我知足了。我對佳士瓦說。
哪裏的話。他為我的真誠吃驚。
你沒義務維持我們的關係。就算發生過那樣的事,你也用不著逼自己。我止不住了,電影裏的生死愛憎都擋不住我掏心窩子。
佳士瓦緊緊握住我的手。還好,是左手。
現在你可以從我旁邊站起來,走出去。反正我們先看了電影的結局。我說。
佳士瓦說:可我沒碰上過比你好的女人。
我也吃驚不小。看來借助幹別的事來掏心窩子是辦得到的。你可以接著碰,我說。
他聽出了我在黑暗裏微笑。
我三十六歲了,他說,這些天我是很矛盾。我想可能有比你好的,但我不會碰上了。
他的真誠殘酷起來。想說明什麼呢?他在騎著驢找馬?這些天我做了他的驢。
那我走開你會難過吧?我問。
他想了半天,說可能會有一點點不舍。
我想,很好,我們至少不稀裏糊塗把對方變成驢。
回到家已經十二點。留言機上燈閃爍著。四個人和我錯過了對話的機會。三個留言是律師的。他的逼債電話口氣溫柔,像爸哄我吃中藥。最後一個電話是茹比的,她說想看望我,沒別的,我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人。我想再聽一遍茹比的留言,但捺錯了鍵鈕,把整盤磁帶都洗掉了。磁帶到了某一段,居然殘留了吳川幾個月前的留言。為了小納粹她和我反目成仇的那一回。我聽到了上回有意漏聽的幾句。她說我別想拆開她和璜了,因為她也染上了他的皰疹。我的頭嗡了一聲,她什麼也不怕,為了那個混賬的皰疹患者,她寧願做如此的犧牲。二十一歲的女孩對自己的一大把生命青春慷慨著呢。她認為她愛上的是個偉人,因為璜告訴她一畢業他就去伊拉克前線。這世上總算有人還沒活明白,這種傻事還有人在幹。幹得起傻事的年齡。
我昏沉沉地坐了一會,抓起電話。給誰打?這樣遲的一個電話誰歡迎?我可以和茹比任性,讓她聽聽我種種的失敗吧。她說她一直在等我回電。一個人千萬別在晚上給心愛的人打電話,因為這樣你就慘了,期待回電非常之苦,自信受損,自尊心被刺痛,還伴隨著澎湃的荷爾蒙。像茹比這樣對感情不存幻想的人才敢如此說自己。這是她的慣用手段:似乎在打趣自己,實際上減輕了她內心的張力。
我叫她閉嘴,然後把吳川染病的事告訴了她。她說我聽上去是嚇蒙了。我說不是聽上去,是真懵了。她說是呀,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她告訴我,我被打傷那天,她趕到急診室,見吳川守在我身邊。護士長掀開被單時,我胸脯上的傷疤讓女孩“哇”的一聲哭起來。
那是個什麼畫畫?二十一歲的女孩讓我嚇哭了。我和茹比道了晚安後,拿著靜默的電話機,心裏對商場的女安全員和女經理充滿仇恨。不是恨她們打傷我,而是恨她們打電話招來了吳川。那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麵?吳川站在披頭散發,滿臉是血、胸脯布滿傷疤的女人旁邊哇哇大哭。
我的汗冒出來了。我為那幅畫麵臊得無地自容。
我可以在任何人麵前潰敗,就是別在吳川麵前。
一連多日找不到吳川,她讓什麼給忙得在芝加哥失了蹤?一天我無意中翻報紙,讀到一則新聞。在我被打傷的那個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一位女職員晚上下班時發現自己的車被砸壞,四個輪胎全部被劃爛,車的帆布敞篷也被劃成條條縷縷。女職員是在查看車況時被潛伏者從背後襲擊。她是被看車場的人發現而送進醫院的。經醫院診斷,她的後顱骨被擊裂。受害者目前已脫離了危險,但仍在特別護理病房。警方判斷這起案件和搶劫、凶殺無關,因為受害者的首飾、名牌服裝和錢包都不曾被動過。唯一線索是劃汽車的刀。是把名牌廚刀,並且嶄新。
受害者是商場女服裝部經理,現年四十五歲,據她周圍的人說,她為人正直、公道,性情隨和,家庭和睦,不曾和任何人發生過不可調解的過節。警方仍在對案子進行深入調查。
我放下報紙.站起身,倒了滿滿一杯白葡萄酒。飲盡兩杯酒之後,畫麵連貫了。二十一歲的偷襲者從急診病房離開後,就靜靜地醞釀一個陰謀。決定著手她的謀劃是律師失敗之後。芝加哥導報拒絕伸張正義,讓她覺得再也不能等了。多日跟蹤使她得到了女經理的行動規律,發現她總是最後一個下班來到停車場時,無人看守的巨大停車場已荒涼如無人區。隻要出手收手神速,偷襲是有把握成功的。偷襲者飄逸地出現在那個白人們引為自豪的住宅區,等待商場打烊。接近打烊時間了,女孩怕自己到時萬一心不夠毒手不夠狠而饒過女經理,因此她跑進一家連鎖超市,買了一把德國廚刀。一百七十元一把,對她來說是小意思。超市沒什麼顧客了,收銀員疑惑地看她一眼。她拿起尚未裝進塑料購物袋的刀就跑,火紅的發梢飛揚,如同紅色的蛇信子。這正是購物中心打烊的時間。再過一刻鍾,女經理就會出現在空曠的停車場上。女孩已跨出了超市的自動玻璃門,身後傳來一聲吼叫:等一下!女孩回頭,見那個肥胖的收銀員在收銀箱裏挖著什麼,一邊說:還沒找你錢呐!女孩紅發一甩,大小姐派頭好極了,說:不要了!她人已經在十幾米以外。
女孩買的這把德國廚刀讓她行動起來很迅捷。幾分鍾後,她喘著粗氣退進灌木叢,看著皮開肉綻的八成新“Ford”,她原來擔心自己會害怕,現在發現是過慮了。她從巨大的書包裏抽出那根早已準備好的木棒。從小就打網球、騎馬的貴族女郎身手如同年輕的雌豹,步伐毫無聲息。那木棍打在女經理後腦勺上,一種女孩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後坐力導入她的全身。世上不會有比這後坐力更刺激的事了。她看著向前趴去的四十五歲女人,幻想她不純的白種血液流了一車。不純的白種血統對純粹白種血統的醉心是女孩極熟悉的。她從小生長的地方,黃孩子們聚在白孩子學校圍牆的外麵,牆內最瑣碎無聊的事,也被他們想得神奇。年輕的凶手迅速離開了她的獵物,一麵把凶器放回大背囊裏。她所有的名牌都比白孩子們高檔,而她知道她永遠是個黃孩子。
我在網上查到一所私立高中,那裏急需教現代舞的教員。一個小市鎮,在南加州,據說他們的生源大部分是亞洲的貴族子弟。成百上千的吳川,被關在古城堡似的校園裏,成為白孩子們想象的神奇世界。我依戀芝加哥,可是難道我在十多年前不依戀故國故鄉嗎?我總是選擇遠行,或說遠行總是選擇我。
去麵談之前,我把我可能的遠行計劃告訴了吳川。她說那種學校糟透了,大魚吃小魚,沒得吃就吃老師。她還說無論誰在那種學校都會在情感上窒息,最後情商降到零。總之她說了那學校一大堆壞話,希望我重新考慮。
我在她公寓的門口突然說:對不起,做你姐姐我的情商也等於零。
她沒有答話。
我總是在她的淡然麵前著慌而把話說過頭。我說:你和我一塊去西部,在那裏找個學校,不好嗎?
她問:為什麼?
我死咬住那句“我舍不下你”,羞臊地把臉避開。忽然間,我找到個所以然來:你在這兒不安全。說不定會偵察到你的。
她知道我指什麼了,但表麵是一如往常的淡泊。麵談成功後,我馬上把消息告訴了她。她在手機裏慵懶地說:祝賀你呀。回芝加哥的飛機上,我的鄰座是個讀《中國旅遊》雜誌的男人。起飛不久,他問我雲南的石林是不是有畫片上這樣壯觀。我說比畫片上壯觀多了。他看我一眼。一個拉丁後裔,纖巧的骨骼,一對巨大的黑眼睛充滿不快樂。他問我是否是和我男朋友去的。他們再不快樂也要調侃。我說我根本沒去過。但我知道中國的任何一處風景都是實地勝於畫片。我見他入神地看著我,我加上一句:你不會失望的。他說他是個幼稚的中年人,對什麼都存有夢想。他女兒十四歲時就說他沒希望成熟了。我說他女兒到了二十歲就不會這樣認為了,因為她將成熟一大截子。他說女兒昨天二十歲了,可還是這樣說他。他剛剛應邀參加女兒的生日晚會。他的前妻因為他的幼稚而受不了他。我問他幼稚的具體表現是什麼。他說盼望古典愛情。盼望去非洲叢林學鼓和舞蹈,等等。他是個藥物學家,不務正業,上班為了混到退休,好去實現他的幼稚計劃。
居然有這麼一個傻子,幾十分鍾之內就和人掏心窩子。
降落芝加哥之前,遇到了大風,氣流狂亂。他問我在不在意讓他拉著手,因為他不僅幼稚還是個膽小鬼,最怕乘飛機。假如這是他最後一次乘飛機,他將永遠記著給他壯膽的人。在我們拉著手聽天由命的半小時裏,我也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從吳川講到黎若納,再講到我胸前的疤痕,以及它幾個月前被不尋常地暴露。他問我是不是為此而離開芝加哥。我說遠行是我一貫的作風。
飛機安全降落了,他還拉著我的手。他翻到石林那張畫麵,說:我想遠行到這裏,你一起來吧。
在機場,我們一塊吃了晚餐。他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買兩張機票,我們再原路飛回去。
我問為什麼。
他說:因為來的一路話沒說完。
我們分手時他叫我等他電話。第二天我一天都心驚肉跳,茹比、吳川、佳士瓦都給我來了電話,卻沒有那位《中國旅遊》雜誌讀者的。我設想他在實驗室穿著白色製服的模樣。那雙巨大的黑眼睛快活了。我憎恨自己,何苦又陷入等待?黎若納等待吳岱從香港一次次回來,打著為吳老太爺尋找投資機會的幌子來到那座侉與蠻之間的省城,和她偷歡幾天。等待讓她像我此刻這樣煩躁,把一鍋沸騰的骨頭湯從爐子上端下,耳朵還在聽著傳呼電話叫人的聲音。這時聽見叫的是她的名字,她把鍋隨手往我的小櫃上一放,就跑下樓去。那湯麵上浮著比湯更燙的一層油。
第三天早晨,我收到的電話是通知我報到的,學校為我買公務艙機票。我鬼使神差地說:不了,謝謝,我在芝加哥已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吳川和茹比。吳川“噢”地吼叫一聲,就沉默了。我問她幾次“怎麼了”,她說她得深呼吸一下,高興得嗆住了。我走出門,在灰暗的芝加哥傍晚漫步。黎若納在我的傷基本愈合之後要和吳岱去香港了。爸把七歲半的我從外婆家偷出來,交給了她。她帶我去那家蛋糕店,告訴我最美味的蛋糕並不花哨,是那種看去古板的牛油清蛋糕。但我堅持點了帶大堆奶油玫瑰的蛋糕。吃蛋糕時黎若納說她自己是個壞母親,假如我不原諒她,她完全是罪有應得。我似懂非懂,嘴裏的奶油變得很膩味。
我回到公寓時,看門老頭說有個先生來過。他形容的模樣我一聽就知道是誰。《中國旅遊》雜誌的讀者把我的電話號碼弄丟了,但他模糊記著我說的住址。看門老頭說他一會還可能再來,叫我千萬別離開。我在門廳裏坐下來,讀著律師的催債信。那時我七歲半,跟黎若納去了火車站對麵的一個公園。她叫我坐在草地上。她說:來,媽媽給你梳梳頭。她拆開我的長頭發,用梳子細細地梳,辮成很緊很密的“麥穗花”。這種辮子能維持很長時間。她想這一來我半生都可以省去梳頭了。她一邊辮著我的頭發一邊哭。後來她告訴我,那時她已經不想走了。隻要我說一句不舍的話或原諒的話,她就會把火車票退了,和我一塊回家。可我一聲不吭,所以她不可挽回地給我編了一根永久性的辮子。
假如我當時不那麼倔,把眼淚忍住,說出我的依戀,也許我告訴《中國旅遊》雜誌讀者的有關我的故事會完全不一樣。我眼睛朝掌燈的大街上看。黎若納的血流在我體內,讓我管束不了自己,創傷累累,爬起來還要找個人來愛。終於找著一個比我還不顧死活要投入“古典愛情”的。我難道比那個幹傻事的吳川好?黎若納在二十多年前為她女兒梳辮子時險些辜負吳老少爺。這時我希望黎若納還是拋棄我、爸、外婆,不然就沒了這個和我爭吵、惹我擔心、不斷幹傻事的吳川了。
芝加哥的名街,布滿時尚、別致的店鋪和餐館。據說“雅皮”們雲集。
⊙文學短評
這個小說是典型的跨文化文本。中國想象與異國經驗相混雜,有著非常矛盾的文化認同。在生活形態和愛情觀念上,小說中同母異父的姐妹兩人都趨向於放蕩不羈、我行我素的西方化的生活方式,吸毒、亂交、異性按摩等異國經驗的呈現,非常火爆。但在家庭和親緣關係上,依然保留著對中國傳統觀念的深深眷戀。當姐姐在被白人保安強行脫衣搜身,年少時留在胸口的傷口被公開,文化差異的主題被突顯出來。是她的妹妹最終為她出了這口氣,兩個人的關係一百八十度轉彎,最終回歸了中國傳統的家庭親情。姐姐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和自己爭吵、在感情上和生活上放縱的妹妹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