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篇短篇創作集想作單行本發表麼?”
“是的,我不客氣的說‘想發表’。我不像一部分的作家假意的說什麼‘不敢發表’,什麼‘經友人某的讚許和勸告才敢出版’。其實他們還不是和我一樣的想發表,或者比我還想得急些呢。”
“爸爸!爸爸!嫩肉肉!”續兒每天下午三點多鍾是要睡的。現在他醒來了,他聽見他的父母在說話,不像平日醒來的哭了。他平日醒來不見他的父母在床前,要哭一場的。V忙走前去,續兒雙頰緋紅的流轉著他的小小的圓黑的一對瞳子望著他的爸爸。“嫩肉肉!”續兒自稱是爸爸媽媽的嫩肉肉。他此刻是告訴他的父親,“嫩肉肉醒來了”的意思。
V望見續兒的左瞳子還是浸浴在一泡清淚裏,他心上像疼疼的受了一刺。
“你看他的眼睛,比昨天更凶了。”V夫人也走了過來。
“說是眼病,怎末不會化膿也不紅腫呢?”
“化膿了紅腫了還了得麼!你還是快點引他到同仁醫院去叫西醫看看吧!我身重走不動,不然……呃!你看續兒的鼻孔!出鼻血呢!”
“大鯽鯽!”續兒還沒說完,不住的咳嗽。
三個人沉默了片刻,聽得見室外狂號著寒風。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一片一片斜斜地由玻璃窗前卷過去。
續兒的晚飯吃不下,他再昏昏沉沉地睡下去了。看睡下去後又醒來,睡下去又醒來,每次醒來隻有咳嗽和痛哭。V夫婦一晚上沒有睡,通夜的聽著室外或近或遠的爆竹。
“牛寧寧!牛寧寧!”續兒幾次醒來像喉幹,哭呼著要牛奶吃。
第二天起來,風也息了,雪也停了;但續兒的左眼睛的眼淚還在流著。
吃過了早飯,V用他夫人的圍巾覆在續兒的頭上,抱他到教會辦的同仁醫院去。他在途中遇見不少穿新衣服的小孩子,隻有他抱中的續兒在元旦還穿著一件舊棉長衫到病院去。他想到這一點,他異常的傷感,幾乎掉下淚來了。
“今天不看病!”同仁醫院的號房今天也驕起人來了。
“有急病也不看麼?”
“要一塊錢的掛號費!”
V把了三張破票子給號房,號房把一支竹簽子並三百文的找頭給他。他把竹簽子到掛號處換了一張診察券,然後抱續兒向小兒科的診察室來。
一個年輕的看護婦笑容可掬的在門首招待他。他吃了一驚,當她是認識他的,因為他望見她手裏的一本小說。這本小說就是他三年前發表的長篇處女作!他看見她讀他的小說,心裏雖感著一種快感,但他又很擔心她們會認識他是那篇小說的作者——其實是他的杞憂——因為他曾聽一個同學對他說。W市的教會中人很不喜歡他,因為他的作品描寫教會的裏麵寫得過刻了。他今天神經過敏的很怕她們對他的這種誤解累及他的續兒的眼睛——這更是他的杞憂了。
V抱著續兒在小兒科診察室坐了一刻,來了兩個藍眼睛黃頭發的西洋女醫士。續兒望見她們就震哭起來。那女醫生問了病狀和日常的生理狀態有沒有變化,然後過來檢過續兒的眼睛。
“爸爸!爸爸!”女醫的兩指按在續兒的眼上時,續兒便掙紮著狂哭起來。
“你這小孩子的脾氣太壞了!叫個人來抱他吧。”站在旁邊的西洋女醫跑出去叫了個中國看護婦來。
進來的看護婦謹守著女醫的命令,從V的腕上把續兒奪了去,續兒更狂哭得厲害。他的臉頰通紅的,滿額都是汗珠了。
“爸爸!爸爸!”續兒倒在看護婦的腕上動彈不得,翻著他的淚眼向V哀哭,他像在——他的眼睛告訴V——哀求著父親的援助,又像在恨父親的無能!
女醫的一個把雙手按著續兒的左眼的上下皮,把眼睛扯開,他的一個女醫提著一個尖嘴玻璃瓶,瓶內滿盛著藥水,她把這藥水注倒在續兒的眼裏去。
續兒的哭聲與其說是痛苦的,毋寧說是恐怖的;但他的一陣一陣的哭聲像鋒利的刃向著V的心窩一刀一刀的刺去。
“爸爸!爸爸!”由V聽來,續兒像在罵他,又像在哀求他,像在說,“爸爸!你也忍心看著我任外人磨滅麼?爸爸!你怎末不快把我抱著,抱著我離開這樣可怕的地方!”
“爸爸在這裏!續兒!”從未經驗的強烈的父性之愛在V的心頭上激烈地震動。“算了!算了!不洗吧!改天再洗吧!”他終流下淚來了。他伸出雙手想把續兒抱回來。
“你不要看!不洗如何會好?你站開些!”女醫怒叱著V,繼續把瓶裏的藥水注進續兒的眼裏去。在這瞬間兩個慈善的女醫在V眼中完全是個殘酷的惡魔了。她們像在謀殺續兒替給V惡寫過了的教會複仇。
眼睛洗完了,續兒終無恙的回到他的腕上來了。續兒伏在他的肩上還在哀哀的哭。
“爸爸!”續兒像在怨恨著哭。
“是的爸爸害續續!”V把續兒負在肩上出了同仁醫院。續兒還伏在他肩上嗚咽著喊“爸爸”。
他在途中想,今天的印象又是小說材料了。
再過了三四天,續兒的身上,臉上和四肢滿發著針口大的紅疹。每晚上哀哭著睡不著。檢他的體溫,四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