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夫人雖沒有再說話,但她的臉上表現著一種不納意的表情,她不讚成V的話,她當V是圖省錢,不管兒子的疾病。
V抱著續兒才踏出房門,就看見兩個商人坐在廳前等他,一個是煤炭商人,一個是賣青菜的。V看見兩個都不算是重要的債權者,稍為安心點,約了他們下午來取錢,把他們辭退了後急急的跑到學校去打聽消息,打聽催款代表向政府交涉的款有領到沒有。
二
V懷著一束破爛的官票回到家時,已是黃昏時分了。氣溫愈低降,雪也下得愈大了。V夫人站在門首很焦急地盼望著他回來。
“款領到了麼?怎樣走了一天不回來?午飯也不回來吃。米店的夥伴來要錢,來了三次了。等你不回來咕嚕了一陣走了。我在房裏聽見真難過。植庭竟對他哭了。”
“快叫陳媽送錢到米店去,並叫他送兩鬥米來。”V一麵解除滿被著雪花的馬褂一麵說。
“有了錢麼?何不早點回來?”
“開會去了——開緊急會議!昨晚不是送了封校長的信說開會麼?”V除下了馬褂交給植庭拂雪,隨又從衣袋裏取出一束破票子交給V夫人。
“有什麼重要的事,今天還開緊急會議?”V夫人把票子接了過來取了十多張交給站在房門首的陳媽叫她上街到米店去。
“W先生挨了一個嘴巴政府方麵才把款送過來。W教授是我們教職員公推的索薪代表,他因為我們沒有錢過年挨了一個嘴巴。我們為這件事開會的,我今早到學校才曉得。我們真對不起W教授,他不挨這個嘴巴,我們沒有年過了。真對不住他了。”
“政府不該給我們的校款麼?怎麼不給款還要打人呢?”
“論理該把款給我們,但論力是不該給我們。他們用力剝削來的怎肯講理給我們呢?”
“開會的情形怎麼樣?”
“許多教職員在磨拳擦掌說非向政府強硬交涉不可。”
“能夠強硬到底麼?”
“校長怕以後難向政府要款,當然強硬不來。教職員聽見有錢分,都麻麻糊糊決議了兩件議案舉了兩個代表就急急地鬧分款了。款分了後就鳥獸散了。吃虧的是W先生一個人。所以中國的團體事情是熱心不得的,是當前陣不得的。”
“你們太真率了!原始人類的特性太真率地表現出來了!分了錢就鳥獸散,不理W教授的事了。你們太自利了。”
“明天是正月初一了,還沒有準備米的人怪得他急麼?”V苦笑起來了。
“……”V夫人凝視著掌裏的一束破票子,歎了口氣。
“……”
“你還是快點改行吧!我情願回嶺南山裏吃稀飯!一天吃兩頓稀飯還怕餓死麼?教員是當不得的,教育飯是吃不得的。像乞丐般的向政府討欠薪,已經夠慘了,還要受他們的辱打麼?”
“不當教員當什麼?”
“不會耕田,不會做生意?”
“真的想做農夫沒有田耕,想做生意沒有資本!”
“那末,拉車子去!”V夫人也苦笑了。說了後又歎口氣。“你就專門做小說去不好麼?”
“一年賣得兩三篇小說,養得活你們麼?”
“你要算是世界第一個可憐人了!日間一天在學校編講義。夜間坐到十二點、一點還不得睡,說要做小說。看你每日的休息時間還不足四小時!你這樣的勞苦還養不活你的妻子,你不可憐麼?一個兒子夠累死你了,第二個又說來了。”V夫人說了後再歎了一口氣。神經過敏的V看見他夫人的態度,懷疑她在後悔不該嫁給他。
V夫人這時候已經有了八個月的身孕了。
V早就厭倦了他的教員生活了,隻兩個月的粉筆生涯他就厭倦了。他很想能夠靠他的作品維持他的生活,但他還沒有這種自信。他近來聽見外麵有人批評他的作品,說他的作品太多浪漫的藝術的分子,把現在的很旺盛的時代思潮來衡量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可以說是舊式的了。他聽見他的作品受了這種殘酷的批評,他更不敢自信他的作品能維持他一家的生活了。
不錯,V每天由學校回來吃過晚飯後,什麼都不理也不幹,就伏著案從抽屜裏取出原稿紙來開始寫他的小說。他用的原稿紙是由日本定購回來的專寫鋼筆的稿紙——每頁五十行,每行二十五字的稿紙。他雖然窮,但他不惜這種原稿紙的購買費——每千頁五元的價,遠托住在日本的朋友買了寄回來;因為他用慣了這種原稿紙,換用了別的原稿紙,他的小說就寫不下了。他每晚上非到十二點、一點是不就寢的。有時有興趣的時候還要徹夜。但他每寫了一千頁的裏麵,沒有三百頁成功的——不能說成功,沒有三百頁完成的。但他並不因此而失望,他每晚上還是被著紅毛氈,蜷屈著身體,臉色蒼黑的繼續著寫。
三
“中國現代的文藝還不算發達,讀者也很少。想專靠作品維持生活,還不是個時期。”
“那末你還熱心著做小說幹什麼?不是白費精神!”
“你們女人知道什麼!因為想吃飯才做小說,那是你想錯了!你織好了一條圍巾,織成了一雙襪子,你不是很喜歡麼?你說,你小的時候做了一雙小鞋給你的弟弟,望著你弟弟穿著那雙小鞋喜歡得很。你何曾想把你織成的東西去賣錢呢?我們做小說也是像你們女人織圍巾,織襪子,做鞋子一樣的心理。自己的作品發表了後,變成一種印刷品後,自有一種特殊的快感!想自己的作品發表是一般作家共有的希望。說不想發表,不想出版,都是不近人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