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久了,老師一定是換了手機號碼,但是她不知道。隻好給老師的原來號碼發了短信。老師是官員,公務繁忙,不能讓電話鈴聲打擾他。本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很快就有回應,老師說他在外地呢,她心裏這才安穩下來。怎麼就眼花了呢?轉而又想,老師在外地,還是西藏嗎?據說那裏經常有藏獨分子襲擊漢人,老師可要小心啊。
兒子漸漸長大了,大學畢業考上外省的國企,家裏麵隻剩下戴小笠和王亮了,家裏一下子冷清下來。下班後的時間,小區裏麵多是一家人或是夫妻兩個人漫步的身影,她好羨慕。王亮在外邊應酬的時間越來越多,雖然是夫妻,但是他們很少見麵。王亮半夜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睡了;早上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王亮已經走了。家裏的企業越做越大,財富不斷進賬,而她卻感覺什麼東西在慢慢流失。某種不好的感覺象雲一樣罩在心頭。
過了一段時間,王亮委婉地提議分床,她同意了,但是開始產生了疑心。夜裏如廁,王亮的房間裏麵有說話聲,她警覺地偷聽,王亮正壓低聲音熱聊著,“老婆老婆”地稱呼對方。她才注意到,王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稱呼她了。但是她還是不肯相信,王亮和她有約定的,要一生一世相愛。
她開始跟蹤查證,有時還要喬裝打扮或是長時間潛伏。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最終還真當了“特務”,但這一點都不刺激,她憤懣得要發瘋了。她埋怨父母為什麼會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也許名字決定了她的命運。
結果毋庸置疑了,她決定離婚,但是又覺得便宜了那對狗男女,財富的積累也有她的辛勞,再說和兒子也無法交代。她在極度的苦悶糾結中迎來了她的生日。
那天一大幫朋友們像事先約好一樣,給她在“生日快樂”訂了包間。她們都說是自發的。其實是她們可憐她,不想戳穿而已。她已經有多久沒有過生日了她沒有數過,也不想數了。於嘉等等那些朋友早就失去聯係了,大學同學也隻有幾個人偶爾還會聚一聚。這一大幫朋友是她現在認識的,有麻友,有驢友,有鄰居,還有反“小三”聯盟的成員。她們和她一樣,都屬於孤獨一族。她終於明白老師當初講的,原始人為什麼要群居。也明白這些朋友與其說是為了她,不如說是為了尋找娛樂以消磨時間的借口。
天很熱,她穿著短褲和單薄的小衫。那些朋友也是。年輕時不敢穿的裝扮如今滿大街都可以看到,她們為什麼不可以隨眾呢。隻是,必需用化妝品來掩飾歲月的瘢痕。
老板娘居然認出她來,說,哎呀,妹子,你還這麼年輕漂亮!這隻不過是一句恭維話,但她聽得出摻雜著一絲嫉妒。她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陀羅一樣的肥婆就是當年的老板娘,內心中升起一團驕傲。
老板娘告訴她說,妹子啊,你知道嗎,那位先生,那位吳先生……
她回頭,盯著老板娘的臉問道,哪位吳先生?
哎呀,就是那位又高又帥的吳老師,你懂的。說到這裏,老板娘曖昧地笑了下,撲捉著戴小笠的表情,接著說道,他每年這天都會預訂這個包間,並準備兩個人的餐位……哎呦呦,還真感動人啊!
老板娘還在絮絮叨叨,而戴小笠已是潸然淚下。她撥打了老師的手機,卻提示是空號,又給老師發了短信,但是發完她就意識到錯了,號碼停機了,還能收到短信嗎?她又痛又悔,心快被抽幹了。朋友們都圍過來,她擦擦淚水,未作解釋,走進了包間。
宴會開始了,生日歌響起,她的眼前再次出現老師的麵容,她希望能有奇跡發生。朋友們瘋狂舞動,拚酒,毫無顧忌地喧嘩。她悲哀地發現,她這個年齡的女人,特別是遭受過挫折的,就是這副樣子,滑稽而又可憐。但又能怎麼樣呢?同樣的時間和空間,見證了一個女人青春的衰落和內心的遺憾。她眼前出現這樣一個場景:老師在空曠的包間裏孤獨地喝酒,默默地等待。酒吧打烊了,老師從滿地的空酒瓶子中間,踉踉蹌蹌地走過。老板娘媚笑著過來要攙扶,被他甩開。如此一年又一年。
淚水再一次弄花了她厚厚的脂粉。她一口氣仰脖喝幹了一瓶啤酒,隨即站起身,加入到正在跳舞的朋友中間,甩動長發,猛扭腰肢,狂嗨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兩個人影,她的心驟然一顫,似乎明白了什麼,撥開人群,急奔出去。老板娘旁邊,一個駝著背的老男人……老師!她驚叫了一聲,這是老師嗎?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但一數算,自己都已中年了。淚水洶湧而出,她猛地抱住了老師。但是老師的身子晃了晃,她急忙扶助,剛才的衝動差點撞倒他。老板娘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離開了。
她叫停了大家,隆重介紹老師。但是這些女人已經不清醒了,有人還不屑地吐了一句髒字,她們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興奮中,喝酒的喝酒,跳舞的跳舞。老師顯得格格不入,甚至不知所措。她給老師搛菜,老師隻是象征性吃了一口。她給老師倒酒,老師隻是抿了一口。她拉著老師的手去跳舞,一曲未了,老師就氣喘了。
老師說出去打個電話,但最終沒有回來。老師給他留下一件禮物。她轟走了那些朋友,她開始討厭她們,討厭一切。一個人留在包間裏痛哭,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老師。她忘記了問老師的號碼,但下定決心,從明年開始,她和老師的約定會繼續。她特意要求老板娘到時給個提醒,見老板娘猶豫,她買單的時候多交了一百元錢。充話費,她說。
兒子要在南方舉辦婚禮,作為母親,她必須趕過去。當她以家長的身份出現時,看著兒子兒媳幸福甜蜜的樣子,她覺得人生又是滿足的。婚禮結束,應酬也就結束了,她才想起放在手包裏的手機。幾個來電都是酒吧老板娘的。她回過去,老板娘告訴她,吳老師來了,等了很久才走,還給她留下了禮物。這一天,竟然就是自己的生日,除了老師,沒有一個人記得。她極力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強裝笑顏,畢竟自己是婆婆了。
這個生日來臨的時候,頭一天晚上她沒有睡好,她給老師準備了一個禮物——一根拐杖。老師那顫巍巍的樣子讓她擔心。一早上她就等在那個包間,但是直到黃昏,老師也沒有到。老師必是知道來了也是白來,所以就不折騰了。一整天都是陰暗的,雲層低垂。傍晚時分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似乎天漏了洞。
老板娘偶爾進來看一下,眼裏多了些憐憫。一桌子的酒菜,一動未動。戴小笠拿起自己的東西正要離開,老板娘在遠處喊道,來了來了!她奔出去,看見兩個人濕淋淋地抬著擔架走進來,老板娘手裏一把雨傘罩在擔架上。
是吳老師,吳老師!老板娘喊道。她小跑著迎過去,躺著的果真是老師。那兩個人是養老院的工人。老吳花錢雇了他們,他們說,他得了腦血栓。她撲過去伏在老師身上哭泣。
老師的一隻手還能活動,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她一下子就回到那年,老師就是這樣拍著她的,讓她止住了哭泣。而現在,似乎是一截枯樹枝硌疼了她,一直延伸到心裏。她也止住哭,去握老師的手。老師的手沒有迎接,而是抖抖索索地從床邊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她接過來,打開,一個白金項鏈,吊墜是佛像。佛用悲憫的目光看她,她瞬間就明白老師的意思了。老師應該知道她的現狀的。淚水再一次奔湧而出,她又伏下,抽泣著。
老師再次輕輕拍打她,持續拍打,直到她抬頭。老師手裏捏著一張名片,略有褶皺,顏色暗黃。正是當年她遺落的那張,印著:戴小笠,保險公司營銷經理。翻到背麵,是老師的字跡:小特務,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