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沒大事兒!父親說,你該回去就回去吧,別耽誤創作計劃,那部連續劇一定會受歡迎的。對了,男女主演有目標嗎?我說了兩個演員的名字。父親搖搖頭,說出了另外的男女主角的人選。我懷疑父親的標準就是他和王芳。
之後我們父子間就沉默了,我想了很多話題都覺得不恰當,父親似乎也不願意和我說更多。王芳不斷給我們拿水果,聊著家常。很快父親就打起了鼾聲,我和弟弟終於找到了擺脫目前窘境的借口。王芳說,就讓他睡會兒吧,你們放心,沒啥大事兒!我們站起來,往外走,卻又覺得於心不忍。王芳客氣地送我們到門口。我們本是他親生的兒子,卻突然間產生了生疏感,好像我們是前來探病的親屬朋友。到了走廊裏,我的眼角就濕潤了。
因為繁忙,我回到自己家中,但仍時時關注父親的事情。根據弟弟的反饋,我的心慢慢放鬆下來。父親康複之後,在王芳的帶領下又參加了中老年朗誦團,每一天的生活很充實,情緒很好。那個大學生去幾十公裏外的城市打工了,很少出現在父親家裏。
我囑咐弟弟經常去探望,缺什麼少什麼就吱聲。實話說,我對王芳的印象越來越好,總覺得我們的態度過於自私和苛刻。有時想想,就會有那麼一點愧疚。
這樣父親和王芳一起生活了八年,父親繼續寫作,繼續朗誦,那股勁頭,讓我都羨慕,似乎在重走青春的路。至於和王芳結婚的事,他再也沒有提過。弟弟在父親寫的一篇散文裏麵,初步判斷是王芳發揮了作用,這個女人不想讓父親為難。如果不是父親故意美化的話,我們全家就不得不敬佩她了。但是如果討論是否準許給她名分,絕大多數人是不會同意的。兩個媳婦仍對她的動機持保留態度。大家都說,就這樣維持吧,不是挺好嗎?
這樣維持著是挺好的,所以聽到王芳得了尿毒症的消息,我是不肯相信的。她才四十多歲,身體很健康,生活條件也好,怎麼會得那種病?但是弟弟說,是真的。這就麵對著一個這樣的現實問題:尿毒症很麻煩,要麼換腎,要麼就得靠常態化的血液透析來維持生命。換腎這個選項幾乎沒可能了,那麼,誰來陪護她定期去醫院?誰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父親嗎?即使父親可以照顧,又能照顧多久呢?畢竟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需要天天吃藥來維持心髒的功能。實話說,我倒沒有過多考慮王芳的醫藥費問題,相對來說,這不是主要問題。
下了飛機我沒有到父親家,直接約了弟弟。我沒去弟弟家,這類家務事應該由男人來決定。避開敘敘叨叨的婦女,我可以想象到弟媳婦劍拔弩張的樣子。但是不管誰來決定,似乎無可選擇,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讓父親和王芳分開。要不然怎麼辦?我決定給王芳一筆錢,算是對她照顧父親的感謝和安慰吧!但是首要的難題是父親,他會不會同意,不同意怎麼辦。弟弟又把大任推在我的肩上,還加了句,哥,這可非同小可啊!
我決定豁出去了,不論如何,必須決絕。
到了父親家,按了門鈴好一會兒,門才打開,是父親,我吃了一驚,父親衰老得和我上次見麵判若兩人。他的背更駝了,滿頭淩亂的花白頭發,人整個瘦了一圈,臉色青灰。父親看了我們一眼,淡然問了句,回來了?就往屋裏走去。我想以父親的聰明應該知道我們的來意。
進到臥室,我看到了倚在床頭的王芳,正在打吊針。她同樣讓我吃了一驚,整張臉腫脹變形,勉強可以分辨出眼睛和嘴巴。看到我們似要坐正,嘴裏說著“回來啦”,聲音嘶啞而極度虛弱,臉上努力想擠出笑容,終是徒勞。我站在床邊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王芳的嘴頻繁地翕動著,嗓子咕嚕咕嚕地回應著,淚水湧了下來。父親拿毛巾輕擦著她的臉,哄小孩一般地說道,好好躺著吧,哦,放心放心。最後這句話有沒有話外音我不知道,卻象小錘敲擊著我的決心。
父親擺擺手,我們就走回客廳,坐在沙發裏。我和弟弟坐在父親對麵,這讓我想起上一次的情景,我警告自己注意講話的方式和分寸,但一定要堅決堅定。大家都沉默著,我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力感。我思忖著怎樣開口,心裏麵一次次給自己鼓勁。父親目光黯淡,也沒有看我們,點起了煙,一邊吸一邊咳嗽。他原本是不吸煙的,我看了弟弟一眼,責怪他不該讓父親吸煙的。一輩子沒沾,怎麼到了晚年還吸上了!弟弟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頭。
突然,臥室那裏傳來咚咚的響動,父親霍地站起來往那邊跑去,我和弟弟緊隨其後。果真是王芳,她的嘴巴對著父親,說著什麼。可以判斷,她說了什麼話,但是聲音太小沒有傳過來,隻好用後背碰撞床頭,引起我們或是父親注意。看來她是有話要對父親說。我和弟弟剛要離開,聽到她說,別走。父親回身說,你們別走。王芳微微點了點頭。我和弟弟就站在床邊,心裏卻盤算著可能出現的未知數。當然,這些未知數讓我繃緊了全身的神經。
父親把腦袋伸向王芳的腦袋。王芳的麵部抽搐了一下,嘴的部位象過電一樣顫抖了幾下,貼向父親的耳朵,聲音輕得我根本就聽不到。父親很快抬起頭,梗起脖子,注視著王芳,吐釘一般地說,不,不行!王芳的臉上就淚水縱橫了。她伸出一隻手,把父親的腦袋拉下去,再次靠近她的嘴巴。我和弟弟慢慢後退,這樣的場麵應該回避一下。正當我們退到門口的時候,父親的腦袋猛然垂了下去,重重陷在褥子裏。我們嚇了一跳,忙奔過去,父親慢慢抬起了頭,但沒有轉過來,擺了擺手。但我還是攙起父親,弟弟見狀也過來幫助,我說,爸,你去沙發上躺一下吧!你千萬別著急啊!
父親沒有抗拒,手抖得厲害,身體很快癱軟下去。我忙和弟弟把他平放到沙發上。王芳用力撞擊著床頭,喊著“吃藥”,一隻手指向她的衣兜。父親的衣兜裏果真有一小藥瓶,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倒出一把藥粒塞到父親嘴裏。王芳那邊靜了下來,父親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我說,爸,你別說話,歇著吧!父親坐起身伸長脖子望向王芳那邊,我們也看過去,王芳的臉轉向一側,雙手捂著,肩頭在抽動。父親歎口氣,回身坐好,閉了一會眼睛,臉上的肌肉在輕微抽搐。也許感覺到我們的緊張,父親睜開眼睛,擺擺手,緩緩說道,我沒事兒,沒事兒!頓了頓,用奇怪的語調說,你王姨讓兒子接她回家……就按你王姨的意思吧!
我和弟弟木木的,不知道怎樣回應了父親,也不知道怎樣走出來的。去弟弟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在弟弟家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覺。弟弟和媳婦又在隔壁嘁嘁喳喳,弟媳婦有時會弄出幾個刺耳的高調,估計是弟弟的提醒,她才又壓抑下去。我越發心煩。我知道他們在議論什麼。其實我媳婦的態度我也清楚,女人的心思都是這樣的。隻是她沒有弟媳婦那麼在意而已。畢竟,父親和弟弟一家生活,幾千裏之外的我們沒理由在遺產上用心。
有關王芳的一幕一幕,和父親的形象頻繁而交疊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的心智就像狂風中招搖的樹冠,一些葉子被卷走了,一些枝椏被折斷了,想平靜都難。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被手機鈴聲攪醒,天已大亮,是媳婦的電話。她說弟媳婦給她打電話了。我啪地掛斷了電話,惱怒起來,我明白她們的意圖,弟媳婦在尋求統一戰線。我一整天都沒有出屋,也沒有吃飯,更沒和任何人說話。我覺得我就是那棵樹,在狂風中傷了心髒,需要療養一下。但是問題還是大山一般橫亙在眼前,必須麵對必須解決。影視公司又催了一遍稿,但我的心思還是無法轉移到那個劇本的結局上去。
那天突降大雨,王伯伯打來電話,急促地說,你趕快過來吧,開車來!我的心狂跳起來,以為父親出了事情。到了父親的小區,遠遠看到父親頂著大雨站在馬路邊,一把傘已經被風雨吹得變了形。我心痛極了,和弟弟下車把父親扶上車,用毛巾擦去他頭上的雨水,責怪他大雨天出去幹什麼。
父親說,打車啊,你王姨今天要去醫院做血液透析。
我問,你給我們打電話不行嗎?
父親沒有回應我的話,隻是說,既然你們來了,就送你王姨去醫院吧!
我們在醫院忙活了一小天,把他們送回了家。回到弟弟家,我給父親打去電話,問他怎麼樣。
他說,沒事兒,挺好的。
我聽到裏麵的咳嗽聲,追問道,爸,你是不是發燒了?
電話那邊頓了一下,說,沒事兒,吃點藥就好了。
這個年紀的老人最怕發燒,我忙和弟弟趕了過去,父親的額頭很燙,但他躲躲閃閃的。就像我小時候發燒卻不敢承認。我那是怕打屁針,而父親擔心的不是這個。我知道他的心裏。我們是父子,我們之間有著特殊敏銳的感覺。他在處處維護著王芳。
最終我們還是送父親去了醫院,打了兩瓶吊針之後他才退熱。父親要求回家打針,但是醫生不同意,怕他藥物過敏。這期間,我能感覺到父親內心的焦灼。如此下去,他這副老身板還能堅持多久?這件事讓我強烈意識到,必須盡快解決此事,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我給王芳的兒子打了電話,他很冷淡,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一周之後就過來。我想,應該是王芳已經把她的意思告訴兒子了。父親的家裏需要有人來料理,而我正打算和他好好聊聊,就把東西搬了過來住下。
閑暇時間,我繼續我的工作。結尾暫時放下,我對全劇進行了一次修改。寫到半夜,廁所裏麵傳出一聲悶響,我意識到是父親摔倒了。果真如此,他料理完王芳,要把屎尿送到衛生間裏。我扶起他,沒看到他哪裏有傷,但是當我放手讓他自己走的時候,他卻站立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