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弟弟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鬆花江的鰉魚島悶頭寫我的劇本。常言說,編筐窩簍,貴在收口,我就在結尾處難住了,好幾天也不知道如何下筆。故事講述了一對男女彼此深愛著,後來在戰爭中走散,許多年來兩個人都在苦苦尋找對方。結局有兩種選擇,一個版本是二人衝破重重阻力終於相聚,另一個是就此止筆。第一個選擇會讓讀者感到圓滿,第二個則會留下更多空間,這似乎恰是作家的高明之處。
弟弟語氣滯重地說,哥,你回來一趟吧,爸的事。我一急,呼吸失衡。弟弟忙接著說,爸身體還行,是王姨得了尿毒症。弟弟沒再說話,我匆忙掛斷了電話,收起筆記本電腦,趕往機場。還好,緊趕慢趕,趕上一趟直飛的航班。坐定之後,我的大腦再次為這件事飛速旋轉起來。
八年前,母親去世,父親在弟弟家生活了一年多,就堅持一個人搬出去住。弟弟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回來勸阻。父親隻有我和弟弟兩個孩子,但他最喜歡我。父親當了一輩子官場領導,骨子裏卻酷愛文學,而在我身上,父親的遺傳基因似乎得到彰顯。我在初中時就發表了小說,而後一路飆升,到現在已經是比較有名的作家了。確切地講,先是熱衷於純文學,後為專職網絡作家,近年來隨著影視劇的看好,開始應約寫劇本。
父親常常譏諷弟弟說,你看看你,還是個中學老師,連個研究生論文還要到網上抄襲?能不能象你哥哥那樣有點出息?父親是我最忠實的Fans,我的紙媒作品,我編的電視劇,他都是要看的,甚至在他心裏,我就是他的偶像,這從他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到排著長隊等我簽名合影的那些粉絲們。所以在家裏麵,我的話總是在關鍵時候對父親能起到改弦易轍的作用。
和父親一交流,正印證了我的推測,不是因為弟弟一家不孝順,而是一個老年人的生活習慣外加孤獨久了的心理問題。父親說,王伯伯幫他已經聯係好了房子。既然心意已決,且身體還算硬朗,獨自生活也沒有什麼障礙,不如就由著他吧。
大約三個月後,弟弟去父親的家,卻看到家裏多了一個人。一個中年女人從廚房裏迎出來,應該比父親小十多歲,相貌還可以。見到弟弟時顯得有些尷尬,父親倒坦然,介紹說這是你王姨。弟弟再去的時候,不管早晚這個王姨都在。弟弟就想獲得更多的信息,但是父親不搭理他。他偷偷去找父親樓下的王伯伯,但是老人家微笑著不說正題。
父親這把年齡,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年輕女人(當然,相對於父親來說年輕),這不能不讓人警覺。我囑咐弟弟認真了解情況,不可疏忽。沒幾天,情況就基本明了了。父親參加了一個中老年文學愛好者協會,認識了一個叫王芳的女人。她剛剛喪偶,有一個兒子還在讀大學。她文筆很好,長相也是父親喜歡的類型(我這麼說不是胡亂猜的,弟弟把父親的那些文章陸續發給我,我看出了端倪,是和母親完全不同的類型)。父親動了春心,主動靠近,表白愛慕。但是王芳猶猶豫豫,不是沒相中父親,也不是在乎年齡差,她擔心父親不夠真誠,她需要一個堅實而長久的肩膀來依靠。父親對王芳海誓山盟,保證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和她分開。父親把嶄新的愛情抒寫在詩作裏,而後發表在內部報刊上,被弟弟偶然間發現了。
我在為我的母親感到幽怨和不平。父親很愛她的,在沒有她的日子,我們不敢確定父親如何能夠擺脫那種痛徹心扉的哀傷。情況雖然出乎意外,但很快我就感到無比欣慰。這說明父親的精力旺盛,身心健康,更為能有一個人在父親身邊照顧他而高興。但是父親不把事情說破,也沒有進一步的打算,我們做子女的又何必有所動作呢?
春節的時候,我和弟弟全家人都去了父親家。王芳在廚房裏忙忙碌碌的,媳婦們要做個幫手,父親說,這次就讓你王姨自己弄吧。媳婦們的臉上都噙著複雜而充盈的笑意,如同草尖上的露珠,稍一不慎就會落下。若是在自己家裏,我媳婦準會氣惱地指責說,哼,看你們男人多無情!或者笑嘻嘻地說,看你老父親,好風流哦!弟媳婦的臉上也掛著笑,卻難掩輕蔑的警惕。我緊繃著臉,讓她們望而生畏,她們很快就收斂了。餐桌上,父親當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的麵,不斷給王芳搛菜,王芳則不好意思地掃視我們一眼,而我們假裝沒注意或是沒在意。
後來弟弟找我討論這件事,說,父親如果正式娶王芳,我們怎麼辦呢?弟弟的擔憂不無道理,畢竟父親名下還有財產和存款,而王芳還有一個兒子。那樣會讓這個家庭變得複雜,這當然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何況在內心深處,我們還在頑固地維持著母親的地位。但是年夜飯的那個場麵,我們還是感到父親對王芳的態度其實是在做給我們看的,要給我們一個心理準備,是某個重大決定前的鋪墊。
我離開不久,弟弟就向我陸續報告了新的情況。
王芳的兒子出現在父親的家裏麵,不是假期,還有一年多畢業,卻住了一個多月,且沒有離開的跡象。原來是被學校開除了,什麼原因不知道。弟弟的憂慮通過電波傳遞過來,我的心一下子收縮起來,怎麼能讓年邁的父親再為另一個家庭操心費力呢?該采取怎樣的行動來阻止呢?恰好這個時候,父親竟然給我來了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回去一趟。父親的語氣帶著小孩子般的討好,讓我想起上初中的兒子,他想更換電腦,語氣就是那樣。我的心收縮得更厲害了。
到了父親家,王芳正給父親的頭發焗油。見到我和弟弟,她的笑容裏也帶著討好的味道。我四處查看,沒看到那個大學生,卻在牆角電源插座那裏看到一隻蘋果手機正處於充電狀態,是2016款,大約八千多吧。父親的頭發很快就弄好了,王芳進到廚房裏去了。屋子裏隻有我們和父親。我和弟弟坐在一側的沙發裏,父親在對麵。弟弟緊緊靠著我,兩隻手搓來搓去的,一聲不吭。我注視著父親,等待著他說話,父親則沉默著,似在思考如何開口,一時間出現一個尷尬的場麵。
父親突然抬起頭,臉上堆起笑容,問起我的新作。我講述了一下故事梗概。他說,好好。那個年代的愛情多麼真摯啊,值得今天的人學習啊!我對父親的評論沒有多想,知道這並非他的意圖,他是在為後麵的話題刻意營造一個舒緩輕鬆的氛圍。這不是父親的做派,雖然父親近乎崇拜我,但他多年來養成的官氣官威並沒有淡化多少。這更讓我繃緊了神經,父親如此用心,情況似乎不妙。
果真,父親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們也看到了,你王姨是個不錯的人。他溫潤的目光向廚房方向掃了一眼,之後望著我。他的頭發黝黑發亮,臉上的皺褶平展了很多,眼睛裏滿是期待。我猶豫著點了下頭,心中忽然軟化起來,動搖起來。王芳就那一個孩子,不投靠過來還能怎麼辦呢?能讓人家母子分離?弟弟似乎感覺到我的變化,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我,意在警醒。
接下來的情況超乎我的預料,父親沒有提到那個大學生,而是提出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一時間刺得我們手足無措。他說,兒子,我想和你王姨結婚。廚房裏的油煙機轟隆的聲音戛然而止,屋子裏幾個人的呼吸聲清晰起來。
慌亂間我似要尋找某個可以附著的東西來穩定一下心神,目光在屋子裏遊弋起來,對了,一麵牆上應該有父親和母親的合影的,但是就在原來的位置上是父親和王芳的合影。我的眼前浮現出母親慈愛的臉,心底猛然躥出一股憤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堅決而粗魯:這不行,爸,你老糊塗了嗎?!話一出口,我有些後悔,我完全可以用其它更好的方式來表達意思的。
父親如同被雷擊中,原本齊整整的梳向後麵的頭發不知怎樣就散亂了,一綹垂到前麵,遮住了額頭。弟弟也驚駭地看看父親又看看我。片刻之後,父親的眼睛慢慢活泛起來,紅絲如同閃電在蔓延,極度的失望烏雲般要流瀉出來。我垂下頭,心底一陣陣不安。不知該道歉還是該解釋,似乎怎麼都不妥,又是一陣沉默。父親垂下目光,歎口氣,用手捋了捋頭發,我看到了他頭皮上的那一層沒有染透的白茬,他的背似乎駝了下來,臉上如同一張被揉搓過的紙……父親瞬間蒼老了!
我一陣陣揪心地痛,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麼。
良久,父親望向弟弟,問道,你呢,你什麼意見。父親在尋找最後一棵救命稻草。也許是從來沒有被重視過,弟弟慌張起來,支支吾吾地說著含混不清的話。父親疲倦地揮一揮手,說道,走吧,你們走吧!
我和弟弟沒有動,我們不知道該不該走,我能感受到弟弟的身體哆嗦著。走!父親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似乎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我們這才站起身,猶猶豫豫地往外走,一邊回頭看著父親。父親一隻手捂在著胸口,一隻手擺動著,催促我們趕快離開。他心髒不好,我們很擔心。
這時候,王芳急匆匆走了過去,扶父親躺在沙發上,在他嘴裏塞了幾粒藥。然後和藹地對我們說,別擔心,你爸沒事兒!
回到弟弟家快半夜了,我卻毫無睡意。弟弟和媳婦也沒有睡,壓低聲音嘁嘁喳喳地爭論著什麼。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又去了父親家。門鎖著,我就撥打父親的手機,沒有接通,又打了王芳的手機,接通了,她正陪父親在醫院打針。我們慌忙趕往醫院,在路上我就決定了,如果父親堅持,我們就不再反對。確實,隻要父親高興,那些個顧慮無關緊要。
到了療區,隔著門看到王芳正在給父親更換衣服,那樣子就像母親對孩子。我的心熱了一下。進了屋,王芳熱情地找來椅子讓我們坐。父親很憔悴,但是表情平靜,看不出對我們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