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剛到公司,心裏突然就煩躁起來,坐立不安,又弄不明白因何不安。
眺望窗外,凝固一般的湛藍的海麵上,點點白帆,停滯不動。坐到桌子前,翻看著一份重要的項目計劃書,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某種不祥的預感向我逼近。頭腦中忽然掠過家鄉的影子。
不一會兒,手機驟然響鈴,異常尖利急促。我的手抖了抖,手機差點沒滑落出去。是荊偉的號碼。荊偉是我的表妹夫,在老家那邊以炒房地產為業。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在大連讀大學,畢業後原地就業結婚,與父母南北分居,年近花甲的父母就成了我內心潛伏的牽掛。
大舅出事了!荊偉焦灼的聲音。他大舅就是我的父親。
你大舅?怎麼回事?我的大腦嗡了一聲。病了?
剛剛檢察院的人從公司帶走了他。
因為什麼?
不知道啊!
你大舅母知道不?
不知道。沒敢告訴她。
對,千萬別告訴她。她要是知道了,就壞了。你先去了解情況,我這就往回趕。
知道了,大哥。
急火火回到家時,心口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氣喘籲籲。妻子惶惑地上下打量著我。
你怎麼了?
老爸,老爸出事了!
怎麼了?
估計是經濟方麵的吧!被帶走了。快給我準備衣物,送我去高鐵車站。
回去怎麼辦呢?找誰給擺事兒呢?妻子一邊麻利地幫我收拾衣物,一邊問。
找老叔唄!也不能找二叔,二叔正在北京住院養病呢,先別驚動他了。
老叔啊?……妻子念叨一句,轉頭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父親兄弟三人,姐妹兩人。他是老大,在吉林省鬆江縣國有商業總公司任總經理。二弟原在另一個地級城市做副市長,兩年前轉調當地政協了。老弟,也就是我老叔,年輕有為,三年前調到黃榮縣公安局作代理局長。
父親八年前還作副總時,響應政府關於“招商辦企,帶頭致富”的號召,自己開辦了兩家企業,一家服裝商場,一家大酒店。母親有點精神上的疾病,平時正常,一旦受到刺激,就瘋瘋癲癲。後來父親升為老總,縣委還給他掛了一個縣委副秘書長的頭銜。父親公務繁忙起來,自家的生意就受到了影響。母親又不會經商,妻子沒有工作,所以父親就提議讓妻子回去打理。妻子在那裏二年,培養了幾個成熟的管理人員,待企業走上正軌之後,就撤回來了。
不過,她倒是常常提起老叔。因為那時候,老叔正是鬆江縣公安局的副局長。有一次,我倆出門旅遊,遇到航班延遲,閑聊就聊到了老叔。
老叔和老爸是親兄弟麼?她疑惑地盯著我的眼睛問。
你說啥呀?一架飛機騰空而起,我懷疑沒聽清楚。
我是問,你老叔和老爸是親兄弟麼?
你說啥呢?你咋啦?等飛機等迷糊啦?怎麼不是親兄弟?
可是我怎麼感覺不對勁啊!
怎麼不對勁了?
感覺不怎麼親近啊!老叔很少去看老爸,過年也隻是打發孩子送點東西而已。老爸過生日時,都得給他打電話他才參加,有時打電話了也沒參加。
老叔很忙唄!
可是,我感覺不是那麼回事。他和二叔比可絕不一樣,二叔那麼大官兒,可對大家的慈愛是發自內心的,他希望親人們都好……
咋不那麼回事了?你說說看!我生氣地打斷她的話。
比如說吧,公安局檢查消防,去咱家酒店,一次也不比別人家少,還要罰款。警察們私下告訴我說,隻要你老叔過個話就一切OK了,我就找老叔了,他也答應了,然而他根本就沒過話。還有,有人要給老叔送服裝,人家考慮關係,就到咱家商場去選,捧場嘛。誰想到,那人討好似地現場和老叔通話之後,說聲抱歉就離開了。後來才知道,是老叔說咱家服裝檔次低,讓人家另選別處的。隻有一次,他到店裏轉了轉,說,一會有人來給他買衣服,就要這件。這件的標價是3000元。很快有人來付了款,我還給人家打85折。結果呢,老叔拿了錢走人,我們還賠了折扣。他倒是對二叔二嬸很好,常去探望。二叔家有個大事小情,他必跑前跑後。你說說看,老叔這人……
胡扯!老叔才不是那種人呢!再說,他和老爸老媽的關係也好得很。老爸結婚的時候,老叔才幾歲,還吃奶呢,是老媽經常抱著哄他。我記得以前家庭聚會,老叔必要在酒桌上隆重地敬老媽一杯酒,還說了一句:老嫂比母!這話說得全場熱乎乎的,老媽興奮了好幾天,連說,你老叔知道感恩啊!對老爸就還用說麼?那是他親大哥啊!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是那麼回事。那就是老叔如今變了。我們家境越來越好,老叔似乎並不高興,甚至有點……
你知道個屁!你才在鬆江幾天。我嗬斥道。
行李箱收拾好了,妻子開車送我去高鐵車站。高鐵車站很偏遠,車流也不順暢,我的心恨不得飛出去。
要不要多準備些錢呢?
幹什麼啊?
有些關係得疏通的。
不是找老叔嘛!
老叔就不用了麼?
見我狠狠地瞪她一眼,她馬上正姿駕車,稍稍加速,不再言語。她了解我此時此刻的心情。父親今年正好60周歲,高血壓,心髒病都很重,經不起折騰啊!
荊偉電話打過來了,我急忙接聽。
那邊什麼情況?我搶先問道。
是縣檢察院辦案,剛來的檢察長姓尚,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瞄準了商業公司,那是縣裏麵最惹人眼紅的國有企業。還好,聽說他和老舅是警校同學。荊偉稱呼老舅,我稱呼老叔。
我老叔知道麼?
我老舅應該還不知道。
你大舅到底是什麼事?
好像是,懷疑他受賄吧!大哥,你回來就好了,讓老舅出麵疏通疏通,大舅應該就沒事了。
拿起手機,我撥通了老叔的電話,老叔口氣仍然是那麼親熱。我簡單敘述了事情,末了,問:老叔,尚檢察長是你同學麼?
是啊!
老叔啊,那就好辦了!我的心一下子亮堂了。
你爸受賄多少錢?都交代了什麼?老叔的語氣忽然凝重,我仿佛看到了他那雙大眼睛注視著我。
我不清楚啊!老叔啊,我到了鬆江就和你聯係!
好吧。
和老叔通完電話,我轉臉看著妻子,想說:咋樣,老叔不像你說的吧!妻子看我一眼,仍是欲言又止。
雖說我不相信父親會犯法,但檢察院也不會憑空就把人帶走啊!如今這社會,特別是父親那個單位,不發生點經濟問題,好像都很難。好在有老叔在。
我和老叔從小到大,感情深厚,雖然他隻比我大4歲,我卻沒有一點同齡的感覺,總感到在老叔麵前,我是弱小的,無助的,是孩子,需要他的關愛。而老叔是我最親最敬最給我依靠感的長輩,每當我遇到難事,我第一時間就會想到老叔。
我常常憶起小時候,那時我們都在農村居住。我家距離爺爺家有20餘裏路,每當過年時我去,老叔必要用自行車歪歪斜斜地載著我玩,帶我去看電影。逢人就得意地說,你看,這是我大侄子!
我讀初中時,老叔已經是警校學生了,他一放假就會騎著自行車,從爺爺家到我家看我,給我送課外書刊。有一次送給我一本《謝老詩選》,是1980年出版的謝覺哉的詩集。書裏麵有我認真閱讀的筆跡。現在還在我的書箱裏珍藏著,那是我們爺倆感情的見證。他那時穿著白警服,藍褲子,大蓋帽,我炫耀地告訴同學,這是我老叔。
讀高中時,老叔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常常去學校看我,給我買吃的,背著老嬸兒給我錢花,鼓勵我好好學習,要超越二叔,光宗耀祖。
大學我是考上了,事業也有了,卻是平平庸庸,沒有出人頭地,沒有光宗耀祖,必是讓老叔感到失望了吧。工作以後,有一兩年的時間,逢年過節,我還是能和老叔接觸的。那時的老叔,非常推崇一本書,就是《厚黑學》。他頗有體會地說,要想做事成功,就必須仔細研讀其中之妙。隻是我對官場無趣,也沒放在心裏。《厚黑學》到底是一門怎樣的學問,我至今也不了解。後來就很少回老家了,也就很少和老叔聯係了。隻是聽說,這些年他熱衷仕途,有些曲折,不無艱辛。
有一年我回家過年,父親組織大家來吃飯,二叔因出差未參加,老叔借著酒勁,抱怨二叔不講親情,不提拔他。他的同學大都提拔了(肯定包括那個尚檢察長),隻有他還在原地打轉。他說都不敢參加同學會了,感覺自卑。不過聽說老叔很快就有機會了,隻差正名,組織部門已經內定了。
一想到老叔,我就感覺心底堅實而溫馨。
下車時,已是黃昏時分了。700公裏的距離,溫度低了兩三度。在大連還能看到一點點殘餘的綠色,這裏則是灰突突的,天氣也不好,霧蒙蒙的。據說吉林的霧霾比遼寧嚴重。看來屬實。
我沒回父母家,雖然很想母親,但還是擔心被她看出什麼反常來。母親雖然年邁,卻很聰明,眼睛很毒,有事是瞞不過她的。想想還是別去惹她了。
到了荊偉家,表妹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我顧不得吃,就給老叔打過去電話。我以為老叔會到鬆江來,與大家共同研究父親的事情。因為這邊還有大姑,二姑等親屬。然而他的電話是忙音。我接連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仍然是忙音。過了大約兩個小時的時間,還是忙音。這樣的情況多是號碼被對方設置到了黑名單裏麵,但這是絕不可能的。他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正在通話呢。公安局長嘛!我估計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家吧?就給老嬸兒打過去,響了一陣兒,老叔接聽了。
老叔,我到鬆江了,在荊偉家呢,大姑二姑都在。我在“大姑二姑都在”這句話上加重了語氣。
哦,回家啦!
我爸的事……
你爸的事我剛才和尚檢察長通電話了,你去見見他吧!
喔……他怎麼說?
你去見見他,提我就可以了。完了我們再聯係!我一會把他手機號給你發過去。
老叔掛斷電話,而我意猶未盡。旁邊的荊偉,表妹,姑姑們還怔怔地望著我。我也感到和老叔的這個通話過於草率,或許老叔太忙,或許我沒說好吧!想到這,不由得暗暗自責:自己真成書呆子了。
老叔已經聯係好了,讓我去見尚檢察長。放下電話,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好啊好啊,你老叔和尚檢察長是警校同班同學呢!二姑說。
真擔心大哥的身體啊!大姑的眼裏淚光閃爍。
我和荊偉到了縣檢察院,門衛說下班了檢察長不見當事人。我這才想起老叔還沒把尚檢察長的電話發給我呢。我就給老叔打過去,還是忙音。我發了一則短信:老叔,急事,請接電話。過了一會又打,終於接通了。
老叔啊,號碼還沒告訴我呢。
什麼號碼?
尚檢察長的號碼啊!
他噢了一聲,說:你現在就記吧。他快速說完,不等我說話,電話已經掛了。我撥通了尚檢察長的電話,他說,上樓吧,我正在辦公室值班。尚檢長客氣地接待了我們。
別人舉報他索賄30萬。夏檢察長語氣重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