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殉難(3 / 3)

洪承疇被朱由榔的鮮血激醒,才發現那不過是全身上下浸透衣衫的冷汗。他病了,病得很重,以至於不能再繼續完成朝廷托付的使命。

十月,洪承疇得到朝廷批準,返回北京調養。六年後,早已被清廷冷落的洪承疇在北京鬱鬱而終。

洪承疇離開昆明後,清廷任命吳三桂留鎮雲南,實際上取代了洪承疇的地位。從此,吳三桂便以“雲南王”自居,野心也逐漸膨脹,為後來起兵反叛埋下了伏筆。當然,吳三桂挑起的“三藩之亂”與“反清複明”無關,雖然他打著“複明”的旗號。

緬甸方麵一直沒有回話,清廷也開始打起了退堂鼓。由於長年用兵,財政相當吃緊,鄭氏集團又在台灣站穩了腳,再加上天下初定,清廷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從通盤來考慮,清廷準備放朱由榔一馬,任其自生自滅。但是,以“雲南王”自居的吳三桂不希望自己的身邊埋著這麼一顆大炸彈,竭力上疏奏請進軍緬甸。

永曆十四年(1660年)四月,清廷經反複會商後,原則同意了吳三桂的意見。為穩妥起見,又派麻勒吉等人前往昆明與吳三桂詳細商討。八月,清廷正式作出進軍緬甸的決定,調愛星阿部八旗兵南下入滇,配合吳三桂作戰。

永曆十五年(1661年)正月,吳三桂大軍尚未出動,緬甸國王莽達喇便派使者前往雲南,與吳三桂接洽。緬方同意交出朱由榔,同時也提出了條件,讓吳三桂派軍與緬軍合擊李定國、白文選等永曆軍殘部。

吳三桂認為,機會倒是不錯,但時機不恰當。(雖機會甚佳,而時序已過。)反複權衡之後,吳三桂隻令永昌、大理的邊防部隊到邊境線上敷衍一陣,給緬甸方麵一點麵子,並沒有采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昆明的吳三桂正在積極籌備出兵,緬甸國內卻發生了石破天驚的突發事件。

永曆十五年(1661年)五月二十三日,緬甸國王莽達喇的弟弟莽猛白發動宮廷政變,處死莽達喇後自立。

這件事屬於緬甸內政,本來跟寄居流亡的朱由榔沒有一毛錢關係。但是,莽猛白偏偏要找朱由榔索要賀禮。

——絕倒!朱由榔就是蹭飯的叫花子一個,找他索要禮金,不是硬逼著公雞下蛋嗎?

其實,莽猛白想要的並不是錢。他壯著膽子幹這麼一票,未免有些心虛。莽猛白的本意,隻是想讓朱由榔配合一下,借他“宗主國國君”的身份走個形式,給自己增加一點政治籌碼。

朱由榔這次卻一反常態,決心代表“宗主國”主持公道,不受其請。(以其事不正,遂不遣賀。)

梁子算是結下了,而且莽猛白比他哥還要陰狠。

七月十九日,莽猛白以“吃咒水盟誓”的名義,將沐天波、馬吉翔、李國泰等數十名流亡的永曆官員忽悠到阿瓦殺害。隨後,莽猛白指使手下大肆搶掠朱由榔住所的財物和女子,導致包括兩名貴人在內的百餘人當場自縊而亡。在這個落敗不堪的“流亡朝廷”聚居區,一時間“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女哭其父,驚聞數十裏”,“貴人宮女及諸臣妻女縊於樹者,累累如瓜果”,史稱“咒水之難”。

朱由榔蒙此大難,嚇得躲進屋中瑟瑟發抖。驚恐之餘,朱由榔又擔心下一個受辱的會是自己,便到處找繩子準備上吊。侍衛總兵鄧凱及時發現,苦勸而止。

觸目驚心的場麵一發而不可收拾,莽猛白擔心手下誤傷朱由榔,緬方沒法向吳三桂交待,方才出麵製止了殘暴的行動。兩天之後,緬方清理了作案現場,又給幸存的永曆君臣補給了一些糧食和日常用品。

為了防止朱由榔自盡,莽猛白又編造借口,說這次“打砸搶”是群眾自發的,根源在於李定國、白文選擅闖緬境殘殺百姓,與緬甸國王和朝廷無關。(緬王實無此意,蓋以晉、鞏兩藩殺害地方,緬民恨入骨髓,因而報仇爾。)

事到如今,朱由榔已經徹底絕望了。跟隨他流落異國的大臣基本上被殺個精光,朱由榔無可依靠,隻能苟延殘喘,苦苦等待一個終結。

吳三桂並沒有讓朱由榔等得太久。八月二十四日,吳三桂、愛星阿分兵兩路從昆明出發,前往緬甸。

十一月初九,吳三桂的前鋒抵達木邦,吳三桂、愛星阿聯名致書莽猛白,要求無條件交出永曆君臣。

“無條件”的要求讓莽猛白有些猶豫,索性不置可否。但是,吳三桂的大軍不是李定國的殘兵,以緬軍的實力,想硬攆恐怕是攆不走的。

十二月初一,沒有得到回音的吳三桂率大軍進抵阿瓦,準備對緬甸付諸武力。兵臨城下,莽猛白不同意也得同意,否則自己會做朱由榔的陪葬。兩天後,朱由榔、朱慈烜父子等人被緬方移交給吳三桂。

需要說明一下,緬方交給吳三桂的,隻是朱由榔父子及後宮的少數幾個人。跟隨朱由榔出國的有上千人,在“咒水之難”中被殺掉了相當一部分,剩下的哪兒去了呢?

他們依然留在緬甸,並以此為家,自成一脈地生息繁衍。一代又一代,昔日流亡的後人最終成了緬甸新的民族——果敢族。

扯遠了,繼續說朱由榔。

永曆十六年(1662年)三月十二日,朱由榔等人被押解回昆明,準備押往北京受刑。吳三桂上疏朝廷,認為昆明到北京路途遙遠,風險太高,不如就地解決,清廷批複同意。

但是,到底讓朱由榔怎麼死,朝廷卻沒說。漢人殺漢人,你吳三桂自己看著辦吧。

為了徹底瓦解抗清勢力的士氣,吳三桂準備將朱由榔處斬,但愛星阿有不同意見。

愛星阿認為,清廷給崇禎皇帝發喪、祭祀,卻把永曆皇帝一刀剁掉,同樣是皇帝,待遇差距未免太離譜。滿人在中原不是待一天兩天,時過境遷之後對天下的“臣民”不好交待。(永曆嚐為中國之君,今若斬首,未免太慘,仍當賜以自盡,始為得體。)

滿族將領愛星阿發話,身為漢臣的吳三桂不好違拗,但仍然心有不甘,最終隻采納了一半。——留全屍可以,自盡不行!

四月二十五日,朱由榔被行刑手用弓弦勒死於篦子坡(百姓後來改稱其為“逼死坡”),隨即在北門外焚化,並撿大骨送回朝廷交差。雲南百姓不忘故主,以出城上墳為幌子,搜集朱由榔的部分小骨葬於太華山。

朱由榔死了,很難說得清楚,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命赴黃泉的。在這個陰雲密布的年份裏,鄭成功、魯王朱以海也緊隨其後,在無垠滄海的濤聲中長眠。

塵埃落定,一個王朝的時代宣告終結!

贅言小人物

南明應該畫上句號了,但我還想再說一說張煌言。

張煌言(1620~1664),字玄著,號蒼水,鄞縣人,崇禎十五年(1642年)舉人。如果一切太平的話,他或許能擠入官場,像父親一樣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平平淡淡了此一生。或許,他還能成為一位詩人,閑暇之餘,讚美一下大好山河,感慨一番懷才不遇。

一場驚天動地的巨變,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軌跡,張煌言也不例外。金戈鐵馬、浪跡滄海,成了這個柔弱文人後半生的真實寫照。

雖說時勢造就英雄,但張煌言至始至終都是一個小人物。

他第一次獨當一麵,是作為監軍接應蘇鬆提督吳勝兆的起義,結果出師不利,遭遇颶風,自己險些喪命,最後奇跡般地“得間行歸海上”。

他人生的高潮,是與鄭成功一起發動長江戰役,打著“延平王”的旗號在南京上遊感召正義的力量,結果成為“棄子”,曆盡千辛萬苦,輾轉兩千多裏才回歸大海。

大海是他的家,而他不過是滄海一粟。

張煌言想做一個扭轉乾坤的人,卻安於自己的卑微,在錢肅樂、張名振、鄭成功、朱以海等人的光環下和背影裏,默默堅守著自己的信念。

當昔日耀眼奪目的光環黯然失色,當曾經雄偉豪邁的背影隨風而去,在張煌言的內心,信念的豐碑也隨之坍塌。深感回天無力之時,他解散義師,到一座孤島上“結茅而處”,要在一片汪洋中了此殘生。

由於叛徒的出賣,他成了階下囚。麵對敵人的招降,張煌言與很多忠貞不屈的義士一樣,做出了擲地有聲的響亮回答:“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餘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康熙三年(1664年)九月初七,張煌言在杭州“挺立俟死”、“坐而受刃”,葬於南屏山北麓的荔枝峰下,被後人譽為“西湖三傑”之一。另外兩傑,一個是嶽飛,一個是於謙。

有人說,憑張煌言的閱曆與功績,恐怕很難與嶽飛、於謙相提並論。實際上,曆史是複雜的,蓋棺未必就能論定,功過永遠有待商榷。唯有信念和才華,能夠穿越時空,激蕩人的心靈。

在我看來,銘記張煌言是一位質樸而悲壯的詩人,足矣!

下筆千言,不知所止,就借用張煌言臨難時所作的一首詩畫上句號吧:

義幟縱橫二十年,豈知閏統屬於闐。

桐江隻擊嚴光鼎,震澤難回範蠡船。

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

忠貞自是人臣事,何必千秋青史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