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係”,家徒四壁
隨著永曆政權盤踞的大西南風雲跌宕,曾經的抗清中心——浙江、福建成了“配角”,鄭成功、魯監國都被我們撂在一邊很久了。
盡管從“主角”變“配角”,但這裏不曾有一刻平靜,依舊高潮迭起、精彩紛呈。
關於“閩係”的鄭成功,先前講到他率部去潮州找郝尚久“打秋風”,逼得郝尚久向清軍投降。郝尚久這一反,鄭成功在潮州就吃不開了,於永曆四年(1650年)七月撤回福建,隻留下鄭鴻逵在潮州“打遊擊”。後來李定國進軍廣東,郝尚久再次反清,鄭成功又“應邀”鬥了一次地主。
鄭成功的實力不斷壯大,兵多將廣,但地盤成了瓶頸。雖然靠壟斷海外貿易攫取了大量財富,但金銀財寶不能當飯吃,沒有足夠的地盤,糧食始終是一個大問題。
去廣東打秋風越來越難,再說鬥了好幾次,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鄭成功又將目標鎖定到福建。莫非從清軍手裏搶?暫時還沒有這個必要,廈門就有兩個現成的地主——鄭彩、鄭聯。
自從鄭彩投靠魯監國後,鄭氏集團就分裂了,鄭成功占著金門,鄭彩占著廈門,一水相隔卻形同陌路,鄭成功早就看這塊堵在家門口的石頭不順眼了。
將郝尚久逼反的那一次,鄭成功剛從潮州撤回來,便趁鄭彩不在家,率軍襲擊廈門。鄭成功以“送糧”為名引誘鄭聯出城,鄭聯也是老實,覺得一筆寫不出兩個鄭字,自家人應該不會算計自家人,居然就信了。鄭聯也不想想,鄭成功主動上門送糧食,除非吃飽了撐的,鄭成功有口飯吃就不錯了,怎麼可能吃撐?
鄭聯中計,被鄭成功給剁了。趕回來的鄭彩自知不敵,趕緊向魯監國求援。前麵提到過,鄭彩走了麥城,魯監國求之不得,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就給打發了。舟山不但不幫忙,張名振等人還痛打落水狗,報當初受鄭彩窩囊氣的一箭之仇。鄭彩無處安身,隻能通過鄭芝龍的母親黃氏向鄭成功說情,總算是得以閑居廈門。
占領廈門,收編鄭彩的部隊,鄭成功的實力更加壯大。但是,廈門地盤也不大,兵力又劇增,糧食的問題越來越麻煩。
永曆四年(1650年)十月,身價倍增的鄭成功出師潮州,繼續找郝尚久“鬥地主”。次年正月,鄭成功抵達南澳,跟鄭鴻逵“換崗”,準備“舍水就陸,以剽掠籌集軍餉”。
鄭成功尚未開始“征糧”,有人提出了質疑。這個敢於跟領導叫板的人,便是先跟著鄭芝龍降清,再跟著李成棟反水,最後前往福建投靠鄭成功的施琅。
施琅並不讚成這次“打秋風”行動。他認為,尚可喜、耿繼茂已經在廣東站穩了腳跟,如此出師遠征,不一定能夠達到既定戰果。更嚴重的是,大軍主力被牽製在潮州,萬一廈門遭到福建清軍偷襲怎麼辦?
考慮到鄭成功一向剛愎自用,施琅並沒有直言相諫,而是假托“做夢”,拐彎抹角地提醒鄭成功慎重考慮。
鄭成功偏偏腦筋不開竅,對著施琅就是一頓臭罵:你施琅好歹也是身經百戰(跳了好幾次槽),怎麼跟個娘們兒似的,做個夢就把你嚇尿了!你不敢打,那就趁早滾蛋!
一次失敗的談話,致使施琅被剝奪兵權,灰溜溜地跟著鄭鴻逵返回廈門。
永曆五年(1651年)三月中旬,鄭成功率部登陸,占領大星所(今廣東平海附近),全殲清軍援兵。
雖然鄭成功初戰告捷,但施琅的擔憂正在應驗。
閏二月二十七日,福建巡撫張學聖、巡道黃澍(弘光時期著名“攪屎棍”,後來跟隨左夢庚投降)、福建右路總兵馬得功(綁了朱由崧投降的那位)趁鄭成功主力南下,派兵偷襲廈門。廈門的留守部隊本來就不多,又是倉促應戰,阮引、何德的水師很快就全線潰敗,退回金門。守城主將鄭芝莞入海逃亡,鄭成功妻子帶著兒子鄭經倉皇逃跑,在海上與鄭芝莞會合,幸免於難。三月初一,廈門失守,大學士曾櫻殉國。
張學聖等人早就對鄭成功的財富垂涎三尺,他們顯然不是來搶地盤,而是來搶財產的。根據史料記載,清軍廈門一役斬獲頗豐,包括“黃金九十餘萬,珠寶數百鎰,米粟數十萬斛,其餘將士之財帛、百姓之錢穀何可勝計”。當然,這筆巨額財富一分也沒有上交。
後來,清廷為了招撫鄭成功,翻出了這樁舊案,將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張學聖、馬得功、黃澍和王應元(時任福建巡按禦史)等人革職查辦,大量財寶卻不知去向。
四月初一,鄭成功率主力返回廈門,清軍早已席卷金銀財寶而去。鄭成功看著這副“家徒四壁”的景象,不由得急火攻心,捶胸頓足。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換誰誰不急?
急也沒用,強盜早跑光了,鄭成功也不敢去找清軍興師問罪,隻有拿自家人出氣。於是,鄭芝莞、阮引被處斬,何德被革職,再打一百二十軍棍,隻有堅持抵抗的陸兵將領藍登得以幸免。
該殺的殺了,該罰的也罰了,但此事尚未了結,因為還有一個人沒有收拾。
誰呢?
施琅!
淚奔的施琅
在電視劇《康熙王朝》中,受康熙委派負責收複台灣的福建總督姚啟聖巧施離間計,誘使偏聽偏信的鄭經殺掉施琅家眷,逼著施琅投降清軍。其實,這不過是出於故事情節需要而進行的“蒙太奇”處理,並不符合史實。
曆史上真實的情況是施琅早就徹底投降清軍了,此次廈門失利便是最初的導火索。
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施琅走上這條路,應該說也是必然的。
施琅第一次出場,是隆武元年(1645年)七月跟隨黃道周北上聯絡抗清義師。當時,年輕的施琅已經初露在兵法和謀略上的天賦,向黃道周提出了“坐鎮贛州、化整為零”的抗清策略,可惜未被“等級觀念”深重的黃道周采納。施琅雖然官卑職小,脾氣卻不小,見上司固執己見,索性挑子一撂,返回福建。
從這件陳年往事可以看出,施琅有傑出的軍事才能,但為人相當傲慢跋扈,從來都不給領導麵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隨著官職的晉升,施琅的這種性格弱點也越來越突出。
投奔到鄭成功麾下之後,麻煩可就大了。施琅不給領導麵子,鄭成功偏偏又是一個死要麵子的人。這倆人撞到一起,不出點狀況才是怪事!
剛開始時,鄭成功與施琅相互還有點新鮮感。施琅熟諳兵法,排兵布陣往往出其不意,再加上長相英俊(風宇魁梧),因此深得鄭成功的偏愛。
時間一長,“上下同心”的局麵逐漸發生變化。施琅“侍才而倨”的性格不僅沒有任何收斂,反而是變本加厲,全然不顧及領導的感受。鄭成功本來就心胸狹隘,便總想找機會給這個“狂人”潑點冷水。
打潮州,機會終於來敲門了!
施琅在潮州忍不住,說了幾句實話,鄭成功趁機奪了他的兵權,趕回福建。清軍偷襲廈門時,失去兵權的施琅依然帶著親兵奮勇抗擊,怎麼罰也罰不到他的頭上。不該罰,那就該賞,鄭成功還是挺大方的,手一揮就賞給施琅白銀二百兩。但是,施琅想要的不是物質獎勵,而是“平反”:我在潮州說的話都應驗了,至少得官複原職吧?
鄭成功偏偏忘了這茬,接連發了幾道任命,施琅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直到老部隊的總兵、副將都有了新的人選,施琅依舊被撂在一邊沒人搭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施琅被“退二線”了。
施琅當然不服氣:事情辦砸鍋要被砍(鄭芝莞、阮引),說幾句真話也要靠邊站,你鄭成功還講不講道理?
情急之下,施琅提出“辭職出家”的請求,試探鄭成功。鄭成功不為所動,在傾力“挽留”的同時,又交給施琅一項新任務:自行招募武裝,招多少人,給多大官。——你不是閑得蛋疼嗎,自己玩兒去吧!
施琅徹底淚奔了,真就剃了一個光頭,雖然不出家,但也是“紅塵修行”,帶領著自己的一些親信開始自行招募武裝,同時拒絕跟鄭成功見麵。時任援剿左鎮的施琅之弟施顯也對鄭成功的做法極其不滿,跟著哥哥“組團”抵製,雙方的矛盾日益激化。
就在鄭成功、施琅“針尖對麥芒”之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史稱“曾德事件”。
曾德原係鄭彩的部將,為人“淫縱多端”。隆武時期,曾德被安排到仙霞關駐防。
自從曾德到任之後,彈劾他的奏疏就從來沒有斷過,曾德也一度被解職賦閑。後來,曾德跟鄭芝龍搭上關係,得以官複原職,繼續駐防仙霞關。跟隨鄭芝龍投降後,曾德部劃歸施琅節製,後來又跟著施琅投靠鄭成功。
施琅靠邊站,曾德覺得繼續跟著這隻“死魚”混已經沒有什麼前途,便疏通關係、自降身份,投奔到鄭成功的大本營做了一名親隨。(恃鄭氏親昵,逃於鄭所。)施琅得知消息後,不禁大為光火,立即派人將這個趨炎附勢之徒抓回來斬首。
由於曾德名聲太臭,又“背叛”主子,鄭成功不好說什麼,隻是讓施琅刀下留人,從長計議(馳令勿殺)。施琅本來就受了一肚子窩囊氣,鄭成功一說情,他殺得更快(促令殺之)。
曾德伏誅,鄭成功也火了:老子的話都不聽,你小兔崽子想造反啊?
永曆四年(1650年)五月,鄭成功決定對施琅下手。二十日,鄭成功派人秘密誘捕施琅、施顯及其父親施大宣,羈押於金門島。
施琅雖然傲慢跋扈、脾氣火爆,但為人耿直、胸懷坦蕩,最主要是喜歡讓領導難堪,給大家出氣,所以人緣不錯,深受“屁民”愛戴。
在眾多“粉絲”(有官員,也有百姓)的幫助下,施琅奇跡般地逃脫羈押,從金門返回大陸。
關在眼皮子底下的人都能溜掉,鄭成功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問責看守之外,餘怒未消的鄭成功還將施大宣、施顯從大牢裏拖出來給剁了。
鄭成功一刀下去,讓施大宣、施顯的人頭落地,也讓施琅徹底心灰意冷,投奔了清軍。後來的曆史證明,鄭成功逼反施琅,不僅是自毀長城,更是自掘墳墓。隻是鄭成功沒有能等到施琅率清軍水師收複台灣的那一天,自己先掛了。
“浙係”,風雲激蕩
鄭成功的“閩係”波瀾起伏,魯監國的“浙係”也是風雲激蕩。
經“舟山大火並”,魯監國總算擺脫鄭彩的控製,在舟山站穩了腳跟,與福建的鄭成功遙相呼應。不過,兵多將廣的鄭成功愁糧,魯監國卻苦於無兵。
魯監國打了這麼多年仗,從一個沉迷於聲色犬馬的“王N代”,逐漸錘煉成了一個堅強勇猛、敢於擔當的統帥。浙江政權越來越沒落,最終在舟山搶到了一個相對穩固的基地。魯監國深知,實力是“浙係”目前最大的瓶頸。
此時,“浙係”的兵力主要分布在三個地區:
張名振、阮進、王朝先率主力駐守舟山島;周瑞、周鶴芝各領一部駐守在溫州的三盤島;王翊、王江、馮京第的義師在寧波四明山區活動。
總的來看,“浙係”的實力已大不如前。於是,一個“雪藏”多年的動議再次出現——向倭國請兵。前麵提到過,最初提出這個動議的人叫周鶴芝。
當時的倭國處於幕府統治的江戶時期,天皇不過是一個擺設。在德川幕府統治下的三十六大諸侯中,撒斯瑪是實力最強悍的一個,而他正是周鶴芝的“海外關係”。
周鶴芝當年提出赴倭國請兵,黃斌卿不同意,說自己的事情自己辦,沒必要找外人。如今黃斌卿被幹掉了,周鶴芝又將這個議題拋了出來。這一次,魯監國相當感興趣。
永曆三年(1649年)十一月,魯監國派使者前往倭國。但是,倭國的形勢已經發生變化,原先還很有興趣的撒斯瑪如今自顧不暇,最終沒有同意出兵。
隨著李成棟、金聲桓相繼反水,接著又是薑瓖的“山西大起義”,清軍四處撲火,兵力捉襟見肘。在這種情況下,多爾袞不得不調整對付東南沿海抗清勢力的策略,工作重心由剿滅轉向招撫,向東南的抗清將領許以高官厚祿,廣泛接納貪生怕死、貪婪無恥之徒。
早在永曆三年(1649年)正月,多爾袞的這一策略便得到了回報——浙江政權僉都禦史嚴我公向清軍投降。多爾袞如獲至寶,當即委任嚴我公為“欽差大臣”,輾轉活動於四明山、舟山等地“現身說法”,策反抗清武裝。
在嚴我公的“感召”下,吳凱、顧奇勳、薑君、王用升、陳龍、陳德芝、雷虎彪、楊子龍、呂一成、高樹勳、石仲芳、田得坤、沈乘龍、胡茂芳、陸鳴時等大小官吏紛紛投降。
投降官員的名單一拉一大串,把多爾袞氣得直跺腳。——氣啥?投降的人多不是好事嗎?
這個還真不一定,得看是什麼樣的人投降。
嚴我公策反的基本上都是“浙係”裏的“三無人員”——無能、無兵、無權。簡而言之,純屬“混混”。更可氣的是,這群混混官階還不低,按照清軍“原職委任”的許諾,浙江根本就沒法安排,還得占用其他省份的名額。
這哪裏是招撫,簡直就是在幫魯監國減負!
多爾袞的招撫以鬧劇而收場,四明山、舟山依舊巋然不動,但“浙係”內部卻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音符。
麻煩首先出現在溫州的三盤島。永曆四年(1650年),共同駐守於此的周瑞、周鶴芝為一些瑣事互相掐了起來,魯監國趕緊派一個叫吳明中的人前去調停。兩支軍隊互不隸屬,低頭不見抬頭見,有點小矛盾實屬正常,老大派人來勸架,這事兒也就算是了了。
但是,問題偏偏就出現在這個勸架的人身上。吳明中的真實身份,是清軍派到舟山的臥底!
吳明中一到三盤島,便伺機大肆挑撥、煽風點火,讓周瑞、周鶴芝一夜之間勢同水火。
周瑞、周鶴芝還算是顧全大局,當然主要是因為兩人實力相當,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大規模的衝突並沒有發生。
不敢訴諸武力,和談抹不開麵子,調停人又是唯恐天下不亂,三盤島頓時亂做一團,難以了局。
這麼空耗下去也不是辦法,周瑞索性率軍南下投奔鄭彩,後來歸附了鄭成功。周鶴芝也不示弱,率軍北上舟山歸附阮進。兩人十分“默契”地遠離是非之地,三盤島瞬間成了空城。
三盤雖然稀裏糊塗撤守,但武將之爭總算是有了一個了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舟山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波。
三盤島屬於駐外基地,出點狀況還無傷大局,舟山一旦出事,麻煩可能就大了。舟山是“浙係”的大本營,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出現難以控製的局麵。令人更加揪心的是,這場風波的當事人,是“浙係”的兩大權臣——張名振、王朝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