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3 / 3)

但文學是一條非人走的路,你一旦選擇了她,就等於選擇了活著走進煉獄,讓靈肉鮮生生地在裏麵享受煎熬,直至你灰飛煙滅。

《土地》是一部用血寫的書,它差點墊進了一個清醒而痛苦的靈魂。寫長篇真可以累死作者。是的,她是一件比戰爭更殘酷的事業。

“你不寫小說我就回去,要寫書就離婚!”在二00二年的五月,我接到了一個善良而倔強的女人最後通牒。

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我痛苦萬分地徘徊在鄉間的小路上,我必須做出人生最艱難的選擇:一邊是委曲求全地把妻子接回來,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另一邊是一條不平凡但又十分艱辛而渺茫的路。何去何從?沒有人能告訴我,在又生了許多白發後,我終於選擇了壯士斷腕:

放棄婚姻,抓住文學!

豪賭,我在進行一場豪賭:用我整個大家庭的福祉做人生的賭博!

我顫栗了,在巍峨壯觀的文學大廈前,我止不住冷汗如漿地痛哭失聲,我清楚地知道在幹些什麼。是的,我就像一隻螞蟻,卻妄想推動飄浮在宇宙中的地球,這是何等無知的悲壯!無可言說與為人所不知的孤獨使我無限寂寞,而外界對落魄者的冷漠和輕蔑則更像毒箭一樣射傷了我的心。我沉默地憤怒了,白天在地裏發泄似的勞作,夜晚撲在案桌上奮筆疾書。自然,我不屑沉溺於自身渺小的悲歡裏,我的筆不是我個人的出氣筒,我要努力使它變成中國農民的代言人。在這種唐吉訶德式的精神鼓舞下,在一貧如洗的境況中我居然頂住了家破人亡的巨大打擊,現在我由衷地感謝生活恩賜與我的災難,它是我人生最好的老師!

懷著逃離和忘卻的複雜心情,我卷著鋪蓋來到古容城鎮,拿著貸款租了間小屋,取名“沉虛齋”,隱姓埋名地蝸居在裏麵苦寫《土地》。外麵的世界是那麼熱鬧和繁華,但屬於我的隻有幾本破書和一隻禿筆。在清冷的夜氣裏我常常靠窗佇立,對著萬家燈火起一種無可依附的滄桑,靈魂同城市的歌音一起在茫茫的黑色裏飄蕩。這時我的人便極其地脆弱,極想得到外界的溫暖與撫慰,哪怕是一丁點和一絲絲地,那樣都會使我刻骨銘心地感激和感動。然而在這特殊的生存環境中,我卻來不得半點軟弱,我怕自己一旦癱軟下來便再也站立不起,於是隻好硬裝著堅強昂著頭招搖過市,那外強中幹的模樣連自己也覺得可憐和可笑——但是我又不得不這樣啊,胖子的腫臉未必全是自己心甘情願打的?人生在某種程度上何償不是一場做作的過程!

在創作最後的一個半月裏,我完全變成了一台寫作的機器。由於沒有人照料我的生活起居,這時洗衣做飯便成了我的頭號敵人——它們占據了我太多的時間——我的時間單位不是天,而是小時。我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手寫了20多萬字並四易其稿,由於太刻苦用功,更由於太投入,我的神經衰弱更為厲害了,不得不吃安眠藥來抑製過度興奮的大腦,一片不行吃兩片,最多的一次竟吃了十片——我明顯地感到身體一天天地垮了,每次走向寫字台就像上刑場,稿紙上的方格幻成一個個無底洞要將我吞噬,但我還得拚搏。於是我不停地調環境,在無電照明的老家裏,我邊喝烈酒邊抽劣質煙,拚命似地死寫,這時字再不是字,而是敵人,我殺一個少一個,少一個便向成功和勝利邁近一步……但我終究支撐不住了,那夜我是扶著牆壁爬上床的,第二天我不得不收了筆,這不僅僅是因我的身體快油枯燈竭,更重要的是我的貸款已所剩無幾了,但我還得生活……

所以我對《土地》並不十分滿意,假如我有較好的生存環境和寫作條件,它肯定不會這樣粗糙,但這有什麼辦法呢?我隻感透骨地悲涼……

《土地》所反映的生活是近距離的,時間也就是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中後期,這樣做可更貼現實。我力求把自己所描寫的小村莊放進廣闊的曆史和社會背景中,把現今農村的政治、經濟、教育……各個層麵都囊括進去,盡量使作品顯得厚重些。有朋友說我把農村的矛盾寫得太尖銳,言下之意是怕我惹麻煩。但從曆史唯物主義觀點看,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沒有中國農業的陣痛就沒有今天的稅費改革,我所描寫的“陣痛”就是呼喚改革。當然,我不否認此書的調子有些壓抑,似乎讓人看不到希望,但細心的讀者還是會發現其中的亮點。如果有人硬要對號入座,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我相信不會有這樣的事上演——稍有文學知識的人都會羞於這樣做。

《土地》中的感情描寫幾乎至善至美,尤其是鄧漢風與若梅的感情生活仿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徒之戀。這樣是不是失真?生活中到底有沒有這樣美好的感情?當今社會,人欲橫流,西方的“性解放”泛濫成災,現代人的感情世界在一天天枯萎,滿街都是尋找真愛的人,但又很少有人肯付出自己的真愛,彼此都用疑懼的目光審視對方,於是心與心愈隔愈遠,人與人之間築起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將真誠永遠隔開,照此鋪開,社會便有了一種“冷漠病”。因此我熱烈而焦灼地呼喚著愛心的回歸,所以就塑造了鄧漢風和雯淑那種高尚、純潔而偉大的友誼。除了愛情,友誼便是人類最美妙的心靈雞湯。同時我還寫了鄧漢風與秀英的情感糾葛:秀英熱烈地愛著鄧漢風,但鄧漢風始終沒有接受她,我這樣寫不是故意拔高鄧漢風這個人物形象,而是想借此透出兩個沉重而嚴肅的主題:

一、愛情是神聖的,對她要忠貞;

二、西方一些腐朽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不適合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

由於對文學陷得太深,我沒精力和心思去處理寫作以外的任何事件,甚至忽略了人首先必須生存的要義。所以在生活中我是一個十分不成熟的人,同時也不是一個冷靜的人。這反映在創作上便是忍不住從作品中跳出來發議論。是的,我性格上大起大落,喜怒哀樂皆形於色,愛也刻骨,恨也刻骨。我不願、也不會偽裝自己,我在用一顆真誠的心赤裸裸地對待世界。於是我的幼稚和顛狂不知傷害了多少善良的人——雖然大多數是無意的。所以在生活上我可能是一個可敬的人,但不是一個不可親的人,我曾不無苦惱地說過這樣一句話:

哲學家和作家是清醒的瘋子!

為寫這部書,我的身心整整漂泊了15年。在這漫長的歲月裏我沒有過一天正常人的生活,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竟全是在痛苦和仿徨中度過的。那是怎樣的一場惡夢啊!現在想起來仍心有餘悸,可我還得走下去,雖然前途依然艱辛而渺茫......

西方有句諺語說:“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在思索著,但願我的讀者上帝不要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