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浙江金華隨處可見的徽派建築:犬牙交錯的窗欞、氣韻生動的圖案、天衣無縫的鑿枘,雖然經曆了上百年的風吹雨淋,偶有蟲蛀腐朽的部件,整體結構依然完好無損、牢不可破,這是前輩能工巧匠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對於文化遺產,業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種是推倒重來。先用推土機將古建築推倒,再用鋼筋水泥重建,外麵噴漆噴火做舊,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假古董;另一種是推陳出新。保留總體的框架,哪個部件壞了就換哪個,修舊如舊,依然不失為一件承載著厚重的文化基因、曆久彌新的藝術精品。
有幸處在現代科技突飛猛進的時代,不幸也是傳統文化急劇衰退的時代。科技的發達,反而導致人體功能的退化。傳統技藝失傳了,曾經名噪一時的浙江東陽木匠,而今安在?不光是建築,書法、繪畫、戲曲等傳統藝術都逃不出人才斷層的宿命。
已經在八婺大地走過了四百年風風雨雨的婺劇,近幾十年來命途多舛,先是“文革”的十年浩劫,後是市場經濟的三十年衝擊,市場萎縮,名家凋零,青黃不接,後繼乏人。在這種情況下,要延續婺劇的文脈,是推倒重來、另起爐灶,還是修舊如舊、推陳出新?浙江婺劇團下屬的金華市婺劇團去年重排的《二度梅》,專家叫好,觀眾叫座,探索了一條在新時期弘揚婺劇傳統文化的路子。
主題求“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婺劇作為一門藝術,何以動人?無非一個“情”字。明代著名戲曲家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詞》中更是把“情”提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總體而言,婺劇傳統上重情節的完整連貫,輕感情的深度開掘,尤其是農村的草台班子,往往借助大鑼大鼓的音樂、劇烈誇張的動作,掩蓋感情表演的蒼白。每演一本戲,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娓娓道來,將故事的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便於觀眾理解和接受。同時也帶來了一個致命的缺陷:兩三小時的戲,往往長達十來場,平均用力,平鋪直敘,平淡無奇。同樣一個劇目,京劇和越劇往往更重情感的深度開掘,該詳則詳,該略則略,有詳有略,詳略得當。在大致連貫的前提下,一般將故事情節盡量壓縮,把一些可有可無的省略,或者是一筆帶過,惜墨如金,省下更多的筆墨,騰出更多的時間,留給情感戲,濃墨重彩,不惜篇幅,酣暢淋漓。
金華市婺劇團重排的《二度梅》,很好地彌補了婺劇情感戲的短腿。無論飾演梅良玉的施美娟,還是飾演陳日升的葉海潮,甚至一般跑龍套的演員,無不充滿激情。最忘我投入的,是飾演陳杏元的花旦範紅霞,她的演技爐火純青,感情酣暢淋漓,每次看視頻,我心中不免嘀咕:看她的神情,或許已經將自己和角色融合在一起了,不知道舞台上的那個人,到底是陳杏元,還是範紅霞?可以這麼說,是《二度梅》將婺劇的感情戲從短腿變成了長腿,具有典型的標本意義。
按李笠翁“一人一事”戲曲理論,《二度梅》的精華就集中在“一人一事”上,“一人”就是陳杏元,“一事”就是陳杏元離親別故,出塞和親,足足演了五十分鍾,其餘的都是鋪墊。在這五十分鍾的劇情中,時時處處凸現了一個“情”字,公和私兩種相互交集的感情。從私而言,時時都是陳杏元的親情:“活生生別親人,天各一方。隻能在睡夢中,歡聚一堂。”一是父(母)女情:“歎爹娘,嘔心瀝血養女兒,實指望長成後替父分憂,誰料想熱望成灰反添禍。”二是姐弟情,三是夫妻情:“妹望兄弟望姐,實難舍苦難分,難舍難分難訴難言痛斷腸。”四是長輩情,對送她出塞和番的父親的同僚黨進依依而別。從公而言,處處都是陳杏元的愛鄉情:“登重台望家鄉,重巒疊嶂。雲重重霧茫茫,望不見家鄉”,以及愛國情:“抬頭望,隻見行行南飛雁。雁兒啊雁兒,恨不能生雙翅,與你同飛回長安”“一襲漢衣襟,寄語眾鄉親。可憐離鄉女,未忘故國情”。最後為了不使奸臣盧杞的賣國書信傳到北番,準備以身殉國,在落雁崖“寧輕生仿屈原,抱恨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