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仇是唐家最毒的女子,剛那一陣薄霧,她已下了毒。我雖然及時帶你閃開,但是山間霧氣重,怕是你還是會沾上一點,你先用這水浸一浸,洗掉毒氣,我再幫你運氣,就無礙了。”
清澈的水浸透了少年的衣衫,衣衫盡濕,愈現出他纖長的身體。水流淙淙,少年垂著頭,從水中一步一步走出,上了岸。鐵手在他背後坐下,雙手在少年裸露的肌膚上按實,合目運氣,一股柔和的內力緩緩的傳了過去。
那雙手,就按在自己的肌膚上,那麼溫暖的手怎麼會是鐵的呢?那少年心中驀然升起一股溫柔,隻覺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定與溫厚包圍著自己。他的心亂了,自己嘯傲天下,身份矜貴,從來隻有旁人順著求著依著的,可是,這抹安定、安心,甚至是安全的感覺,卻是從來沒有人能讓他感覺過的。這個男人,如山如嶽,如水如天,這山這嶽,看起來很是平常,卻是踏實沉穩,肩負天地;這水這天,說起來也沒什麼,卻能包容萬物,吐納千秋。有他伴在身邊,第一次的,自己竟生起了依戀,依賴的心思。
剛剛,他以一敵四,與人拚掌,直聞得個霹靂雷電、飛沙走石,但氣勢迫人當中,這人又有一種內斂謙衝的神韻,不讓人怕,隻讓人仰慕,敬服,心儀。果然,人說四大名捕中鐵遊夏鐵二爺溫和謙恭,溫厚包容,能肩負天下,他不負這一句評語,不枉這一項稱謂。
驀然,那少年心頭一凜,自己一向冷靜,心思縝密沉穩,今日怎的對鐵手起了這般迷惘?他要的是傲視天下的成就,豈能為一點點心緒亂性?
鐵手卻絲毫不知身前人的思緒如潮,隻是一心一意的急著為他逼毒驅毒。
那少年似也覺出自己的身心舒泰,柔柔回眸,向這鐵手微微笑了一笑,似是感激,又似是喜歡,他的眼睛很亮,眸子很黑,別有著一種慧黠的神色,仿佛身旁的溪水一樣澄澈幹淨。
鐵手卻為著那一回眸凝了神,動了意。好清好靈的眸光,仿佛水魄玉魂,有著這樣的眸子,應該有著同樣純真的心性吧。自己已經在著紅塵裏曆練了太久,久的再沒了這幹淨的眼神,這麼純的心性了,所以自己才就越發的羨慕起年輕純真來,鐵手喟歎的想,卻不知,心性和眼神其實並不一定一致。而他,卻因著這少年清澄純澈的眸光對他起了憐惜,生了愛惜。
這是一家小小的,很簡陋,卻很幹淨的小客棧,也許是因為荒僻吧,客棧裏幾乎沒有旁的人住。客棧雖小,房間的後麵卻有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的牆角裏,還種著一樹梨花,此間正粉白輕雪的灼灼開著。
鐵手和那個少年就住進了這裏。下了山,少年才告訴鐵手,自己叫小方,卻對自己為何來這荒山野嶺一字不提,鐵手深知人情世故,自是不多問。隻是,不知何故,他對著少年有著難言的愛惜。雖然殺了那幾人,鐵手卻不放心這少年獨身一人,問清少年去的地方正是自己順路,鐵手便有意送他一程。
這天晚上,因為念及許多事,因而心情抑鬱,悒結難舒,所以鐵手睡不著。他靜靜的起身,走到了後院裏,朗月繁星下,眼前隻有這梨花的千種清麗似無心、萬般妖嬈都不是的開在這亂山深處水縈紆的地方。每次夜風輕輕的吹過,樹上就飄飄灑灑的落下一片的花雨。夜風裏,也隨之浸上了一層幽幽的暗香。
站在這荒涼寂寥的山間,對著皓月冷空,鐵手沒來由的升起一種孤寂高寒的感覺,心上也悄悄泛起了漣漪。這寒水夜雪花色,讓他無由的念起那一個人,同樣的清同樣的冷;同樣的純不可瀆,豔不可近;同樣美的不似人間的人間,豔的仿佛紅塵也迷離,絕代風華卻又是這般易落易凋。鐵手幾乎是用一種絕望的深情望著這月下的梨花,純白如玉,一美至斯,讓他看到絕望也不知如何才能留住這千種淒美、萬般風情,一如他不知如何應對那仿佛月華般傲岸、又多情似無情、無情轉多情的男子。
“大師兄,”鐵手禁不住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再輕輕的低吟了一句,“崖餘,”
他在這清風朗月下做什麼呢?在練武?讀書?又或者,跟世叔對奕?再或者,是在那一樹桐花下沉思?還是,如他念著他一般,念著他嗎?
靜靜的看著這花這月這樹,驀然間,鐵手對遠在京師的無情,生起了強烈的思念。
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鐵手惘然回頭,就看見一個白衣的人影,一下子,他覺得這人很熟稔,卻又很陌生,似已攜手了生生世世,卻又陌生的仿佛初相見。而此情此景,也依稀仿佛,似曾相識。
“鐵二哥,”
鐵手忡怔著,恍惚著,直到那人笑了一笑,用輕柔的清朗的聲音叫了他一聲,鐵手才驚覺,這裏不是舊樓的梧桐樹下,這人也不是無情,這裏是野嶺,人是那個他救了的少年,小方。
下山的路上,小方一口一個鐵二爺,鐵手聽著不悅,執意讓他改了稱呼,喚自己二哥,小方隻笑笑也不推辭,便改了口。如今的年輕人,多狂妄自大,或是自恃甚高,誰也不放在眼裏。可是小方,卻完全沒有一點年少的輕狂。他是溫和的,謙讓的,他喜歡聽鐵手說話,喜歡微笑,從容的不象是一個二十上下的人,相處著,讓人隻覺舒服。便是閱人無數的鐵手,幾日間也越發喜歡了小方,心下頗不舍得與他分開。
一向瀟灑豪邁,行走江湖的他,居然對一個少年起了難舍之意,倒是令鐵手也頗感怪異。不過他一向豁達,倒是並不以為意。隻是覺得難得有此緣分,隻是沒有時間,否則,真是應該好好栽培這個少年。
此刻,鐵手就那麼怔怔的這看著漫步而來、白衣勝雪的少年,稚嫩秀美的容顏上,別是一番清雅貴氣,他明明是隨意行來,卻偏偏高貴如貴介公子,雖隻是一襲白衣,卻隱有著一股子目無餘子、平視王侯的氣派,又或者,隻因為他本身就是王侯。
一瞬間,鐵手心中升起一絲迷惑,象是有發現了什麼,又象是醒覺了什麼,卻又茫然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
月色下,小方的眼色很清很亮,麵容更是柔和,許是因為這月光吧,還有這一樹的梨花,竟然溫柔的不似人間,連帶的,讓鐵手曆盡風霜的心也溫柔起來,或者這個少年的和婉溫雅,善解人意,化解了鐵手的心,讓他情難自以的想要傾訴。
鐵手在江湖上曆盡了大風大浪,他年齡大,閱曆豐,每個人都當他是大哥,是依靠,愛找他傾訴,他也願意為人分憂解難,替人排解煩憂。但是,他也是平常人,也需要有人傾聽他的心思,他的迷惘。如今,對著這個喜歡微笑,喜歡聽他說話,愛用那雙慧黠靈動的眸子望著他,用了解了然甚至是體貼的眼神看著他的少年,鐵手有著說不出的喜歡,說不出的顧惜。
在這一個水般柔和的風中,在這溫潤的夜色裏,在這皎潔的月華下,鐵手竟然把自己很少向人說、也沒有機會向人說的話,情不自禁的都說了出來,說給了這個他初識的少年。他絮絮的說著,自己的誌向,自己的抱負,自己的苦惱煩憂,還有迷惑,自己四個師兄弟間的情分,並肩戰鬥的快意扶助,救助冤屈、伸張正義後的意氣風發……小方隻是微笑著聽,朗月繁星下,伴著那花那樹那葉,這少年秀美清雅的仿佛淩波仙子,不沾人間點塵。
鐵手怔怔的看著他,幽幽歎息了一聲,“你好漂亮,”
忡怔了半晌,又道,“你好象我大師兄,不過你比他美的更英朗,更柔和,他,更象女孩子,更冷,更憂悒,也更伶俜些……”
小方笑了,細細的牙齒閃了一閃,很秀氣,很柔美,他伸出一隻手,支在下頜上,中指輕輕的撫在唇上,姿勢有著說不出的優雅,說不出的動人。月光下,他就那麼俏俏的斜睨著鐵手,“你很喜歡你大師兄?一路上,盡聽你說起他?”
鐵手麵上微微紅了,對無情的戀慕,他是一天比一天明白,可是,被這個少年點破,卻還是忍不住赧然,忍不住驚了驚。
“他是我的大師兄,”鐵手幽幽的歎息著,有著他很少有的怨尤,很少有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