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說,你們不就是出賣勞力給人家打工的嗎?你們的目的就是賺錢,可我們呢?我們是誰?
你們是誰?曉雷朝父親反問了一句。
陳村說,我們是國家幹部,我們是給我們的政府幹活。你們呢?你們那是給外國老板打工,知道嗎?陳村不知道那個外國老板本來是中國人。曉雷沒有告訴他。那張報紙也沒有告訴他。記者的用意也許是對的,那樣更能激起國民的極度的憤慨,更能宣揚曉雷作為英雄的民族氣節。
曉雷說給政府幹活又怎麼樣?給外國老板幹活又怎麼樣?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同。
陳村猛然地罵出了一句,他說我白白養了你這麼大!一個是自己的政府一個是外國的老板,你說怎麼相同呢?相同在哪裏?
曉雷也朝父親板起了麵孔,他說,那你說有什麼不相同呢?
陳村說不同就是不同。你給外國的老板打工他要是克扣了你們的工資他那是對你們的剝削你們當然要告他,你們要是不告他,他就會不停地剝削你們。可我們呢?
曉雷說我知道,你們是國家幹部對不對?可國家幹部又怎麼樣?國家幹部就可以像老黃牛一樣擠的是牛奶吃的是草嗎?問題是你連該吃的草都吃不到,你不覺得你們可憐嗎?曉雷覺得他沒有辦法與父親再爭論下去,他覺得他父親的腦子太老實太傻了。他恨恨地罵了一句他父親是一個傻蛋。他說我沒看見哪裏還有像你們這樣的傻蛋。然後站起身往外邊的黑暗裏走去。
那個晚上的陳村又因此整整心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上不到兩節課,就又爛網似的收縮在教室的講台一角。而當曉雷把他弄到擔架上,要把他抬到醫院去的時候,他卻死活不去。
他說我沒有錢。
曉雷想說你不是國家幹部嗎?上醫院治病還用得著你自己掏錢?但曉雷沒有說。曉雷從腰裏掏出自己的錢來。他說我給你出錢好了吧,一千?兩千?全都由我來出,好了吧?
但陳村還是堅決不去。
他一看到曉雷手上的那些錢就心裏發怵,他說你哪來的這麼多錢?
曉雷說你管我哪來的,能治好你的病就是好東西。
陳村說,你不把你那些錢的來曆說清楚,我不會用你的錢。用了我心裏也得不到安寧。
因為本子上的那些數字,曉雷時常當著我的麵,罵他的父親是個傻蛋。我有些於心不忍,卻又找不到更能說服曉雷的話,最後把真相告訴了他。我說你父親他們的工資不是被人克扣的,而是城裏的教育局搞了一個教育勤儉服務公司,因為缺乏投資的資金,就把老師們的部分工資先拿去當作投資了,說是到年底的時候再還給他們,還同時付給投資的分紅。
曉雷聽完卻又大罵了一聲傻蛋!
曉雷說這樣的事我聽過多了,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他說工資是肯定會還給他們的,但分紅肯定得不到。
我說,說好了的事,不會有人想反悔就敢反悔的。我說他們不敢。
他說怎麼不敢?是我我都敢!到時我就說沒有賺到錢,你們能把我怎麼樣?而實際上,他們自己早就肥得流油了。
我說什麼事情都不能想得那麼黑暗,要相信世界上還是有著好人的。
他說這年月你以為是哪年月?話說得最好聽的人往往是最壞的人,你信不信?
我說我承認有壞人,但也不是那麼絕對。
他說絕對當然不能絕對,但這年月壞人已經越來越多而不是越來越少,你不能隨亂相信誰是好人。
我對這樣的曉雷感到不可思議,覺得無法跟他對話。
幾天後一個月色模糊的晚上,曉雷拿著兩千塊錢突然敲開了的房門。
他說他想出去一些日子。我問他去哪?他不肯馬上告訴。他隻連連地說了幾次我想出去一下。
我問他你拿這錢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讓我轉給你父親?
曉雷點點頭,他說如果他需要錢的時候,你就幫我給他,隻是別說是我的就行了,好嗎?他的眼光當時異常的純淨而感人。
我心裏為此一熱。我說好的。但他仍然站著不走。我知道他心裏還有話要說。但不知道他想說的什麼。我說還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我不會隨亂告訴你父親和別的什麼人的,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沉默了半刻之後,他抬起了眼睛,靜靜地凝望著我。他說有個事我想跟你說說,你看行不行。我說你說吧。他說,我想到城裏去摸摸底。我沒聽懂他的話。我說摸什麼底呢?他說就是我父親他們的工資問題。我說你是擔心他們有蒙騙的行為?他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他問我你說呢?我為他的提問埋頭了下去。我不敢貿然地回答。而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光還一直十分乞盼地望著我。我不由又遲疑了一下。我說這事怎麼說呢?他說你怎麼想就怎麼說吧,我想聽聽你的看法。我覺得這事情有點過於尖銳,而且容易叫人為之膽寒。可他卻一直那樣地望著我,等著我的回答,那模樣就像秋天裏守候在地坎上的小男孩。
我說這事最好是別管。
他的聲音便突然地飛越而起,他說你怎麼這樣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