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的第一個環節
一部作品總要經曆修改這個過程,這是所有作者都明白的道理。但因為特別浮躁,或者因為沒有修改的機會,有人也可能放棄這個環節。除此之外,一般都要將作品修改幾次,盡可能地讓自己滿意。魯迅先生說過:在交稿前,文章至少要改上幾遍,把可有可無的字和句去掉。
一個成熟的作家,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是不可能把一部沒有修改的作品送走的。那才是不可思議的。問題是一部作品從什麼時候開始修改?一個作家到底有多少修改的機會?
魯迅先生當年還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要想到一點就寫。”
很多人以為,魯迅的意思是在下筆之前,要想得非常充分了再寫。反麵的例子是:有人一衝動就把字落在了紙上。這顯然有些冒失。
其實現在來看,魯迅的這句話中還透露了一個寫作學的問題。“不要想到一點就寫”,這裏麵似乎蘊含了其他的奧秘:想到多少再寫呢?想了多少才算瓜熟蒂落?難道想得越多越好嗎?再說想得完全熟透,就一定會寫得更好嗎?
魯迅先生在說一個十分微妙的事情,這是指動筆前的一種“心事”。
原來作品在心中剛剛滋生的那一刻,就開始了成長,並經曆一遍遍的“修改”。這些“修改”可能是漫長的,十分漫長。但無論多麼長,它都隻能算做“修改的第一個環節”—因為它不是在紙上進行的,而是在心裏做起的。
有寫作經曆的人會發現,作品在心裏有一個孕育的過程:有了感動,有了描述的欲望,之後會慢慢讓這粒種子植在心裏,讓其發芽、長大,最後才在紙上寫下第一筆。
實際上,這粒種子從萌發到落在紙上的這個階段,有時是很漫長的,或許還要跋涉千山萬水,曆盡艱辛。這樣說一點都不誇張。隻要它一天不能落在紙上,這個過程也就一天沒有結束。事實上,這個過程所需要的時間,通常總是長於在紙上書寫的時間。
如果省卻了這個過程、人為地縮短了這個過程,結果常常會讓人失望。因為它不可省略不可取代、甚至是難以重複的—一旦開始了紙上的塗抹,即是預示了第一個修改環節的結束。
有人忽略了這一點,因為他們過分急切,不願讓那粒“種子”在心裏存留得太久。
一位拉美作家談自己剛剛出版的一部美妙的短篇集時說道:“這其中的一些篇目是二十多年前的構思了。”有人聽了會想:憑他這樣的大師,多少名篇傑作在世上流傳,這些幾千字的短章還要魂牽夢縈二十年?他們會將他的話當成一位功成名就者常有的那種誇張,是一種“極而言之”。他說二十多年都沒有把它寫下來,是因為還不到時候—現在終於有可能把它一篇一篇寫出來,成為你們看到的這本薄薄的小書。
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它們在作家心中被不斷地豐富著,曆經了許多思考,最後總算趨於成熟。他沒有過多地談論紙上工作的情形,似乎對後者沒有太多的興趣。顯而易見,作家談的是那個漫長的“第一環節”,即心裏的修改。
越是傑出的作家,作品留在心裏的這個過程越是微妙—他十分謹慎地對待這個階段中的每一個變化。這就像一位麵包師施放了酵母,烤製還沒有開始的這個時段。這對於即將出爐的麵包來說是至為關鍵的。
這種心中的修改有一個特點:它並非總是處於那種主觀邏輯很強的狀態,甚至還會故意保持一種模糊感。他可能在寫其他的作品,隻將未曾開始的另一部作品擲在心的一角,許多時候連想都不想。但實際上他的潛意識並沒有停止運動。人的思維器官有一個奧秘,它就像電腦一樣,隻要不執行刪除指令,那麼這個文件就一直在大腦溝回裏存放著。潛意識會把儲存的這個文件管理好,並時不時地打開來,在人的意識休眠時慢慢修補。這個過程既神秘又樸素。這當然是不自覺的。
有時候的確會遇到這樣一種情況:你想寫一個東西,因為遇到了無法克服的困難而未能完成;但是停上一個月、停上一年或很多年以後,它突然就以非常成熟的麵貌呈現在你的麵前—你有了更好的辦法去處理它,它正以從未有過的感動召喚著你,讓你非寫不可。在整個存放的過程中,它實際上已經由潛意識修葺了許多次。
盡管如此,也並非要作者一味地依賴這種心中的擱置,不是說在心裏放得時間越長越好,以至於像某位作家那樣—他竟然在日思夜想中將整部書爛熟於心,結果差不多都能背出來了。那麼他剩下的工作,不過是從心裏抄出那些句子而已。這就走向了反麵,完全沒有了文字落地那一刻的生鮮感,反而扼殺了應有的創作衝動。
可見心中的果實過於熟透,也就沒法完好地采摘下來了。
這就是修改的第一個環節,它多少有些神秘,但真的特別重要。我們也許找不到另一個階段,可以替代這個環節。
修改的第二個環節
美國作家海明威曾說,他每天工作時,總是要寫到一個比較順利的部分,即十分清楚下麵該怎樣進行了才停止下來;第二天寫作前,把第一天寫成的文字從頭修改一遍,直改到上次停止的那個地方,再開始新的寫作。
這種修改,是與寫作同時進行的,我們可以將其看成修改的第二個環節。
大概作家們都會這樣做:邊改邊寫。不過也有人善於在紙上一氣嗬成,把修改留給最後。看來這隻是一個習慣問題,實際上卻容易將第二個環節給省略掉。因為每個環節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它似乎是不能隨意挪動的。
當我們再次接續寫作的時候,把前一天形成的文字仔細改上一遍,這樣做的特殊意義又在哪裏呢?
首先,這會使昨天的文字在相對冷靜的思維麵前接受一次檢驗和判斷。因為文字剛出大腦的熔爐還是滾熱的,隔一夜或一天,它就會冷卻下來。在文字冷卻的時候修改訂正它,總會更客觀更準確一些,我們可以做得從容一點。
這樣做的更大的意義,還在於創作前的預熱—讓已經冷卻下來的思維慢慢熱起來。因為你就要開始一次新的創作了,需要讓一切回到從前一樣的熱度中,以便進行冶煉。沒有這個狀態不行,熱度不夠不行。我們看某些作品,在閱讀中常常會感到個別局部顯得呆板、凝固不化,與整個篇章的文字格格不入,不夠協調—一個可能的原因就是工作停止後,重新接續時沒有讓思維充分預熱,沒有讓滾燙的思維將文字熔化。
一般來說沒有進入創作過程中,許多因素就不可能激活。這需要慢慢進入,需要一架思維機器的啟動。思維這架機器就是這樣,它一開始運轉總是比較緩慢,達不到相應的速度。它沒有沉浸到該次創作所需要的語境和情境裏,沒有抵達那個特定的語態/創作態中去。可是我們又不能空空地等待。要解決這個難題,也許隻有從頭閱讀和修改業已形成的那些文字,一點一點捕捉作品的律動和氣息,最後將思維提升到上次停止那一刻的熱度—這時一切才可以重新開始。
這既是對前邊工作冷靜下來的理性檢視,同時又是新的創作的一次預熱、一次激活。
預熱和判斷,這要解決情緒的問題、邏輯的問題、語感的問題。在停止創作的時候,你會離開那個特殊的、創造的世界。你的思緒,你的說話方式,在那個虛構世界裏通行和應用的東西,都因為工作的停止,因為“走出”,被世俗生活衝散、改變和刷新了。這樣,當你再次麵對一張稿紙的時候,就必然需要費力地尋找和接續,找回原來的筆調以及熱情。因為對於作家來說,每一篇作品的筆調都會有些微調,都會根據具體的情與境發生某些變化。所以要回到原來的筆調,原來的氣息,不然一切都沒法進行下去。
修改的第三個環節
在整個作品完成之後,一般來說要停頓一段時間,也就是將作品的毛坯擱置一邊,讓其冷卻下來。一本剛寫成的書,裏麵交融了多少熾熱的東西,我們完全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剛剛鍛造出來的器具,摸一摸還是燙人的。要抓到手裏細細打磨它,一定要在逼人的熱度退卻之後才能進行,這就是所謂的“冷處理”。
但是每個人的工作習慣不同—也有人不願停歇,完工之後立刻開始從頭修理起來。這或許是一個遺憾。應該盡可能地停息一段時間。停上多久才好?如果沉得住氣,那就至少停上一兩個月或者更長。這段時間,用來把出爐之初的那種熱度降溫,使我們能夠貼近它,也能夠有一些冷靜和超然。這會兒將比較客觀地看待那個時刻的激動,檢視那個時候寫下的所有文字。這是個困難然而非常愉快的工作。你會盡量要求自己像一個陌生人、他人一樣,從頭打量自己的作品。
這個階段,你努力在意識上靠近那種“陌生”的狀態,這樣就會從磨得灼熱的思維軌道裏脫離出來,達觀地理智地加以諸多判斷。思維飛速旋轉時寫下的那些文字,這時要經受一次嚴格的挑剔和質疑。
沉入寫作的時刻也許主觀性越強越好,可以任性而執拗,完全不必顧忌別人怎麼看,不在乎別人的思路,不受一些觀念的影響,哪怕飛揚跋扈。這樣才會獲得更大的自由,一些超絕的奇思會在這樣的情與境中形成。但是一旦寫罷,一部作品固定、確定、完成之後,這場“高燒”過後,也就不得不站在非常客觀的立場上來回頭檢視了。
比起伏案工作的日日夜夜,比起那時的各種想象與激動,這會兒的作家也許顯得“平庸”和“世俗”了一些。但這是完全必要的。
這就是修改的第三個環節。一般來說,所有的作品都要經曆這個環節。
類似的環節還要經曆多少次?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了不起的作家,比如前麵提到的那位拉美作家,他會在這個環節上持久地做下去—即修改很多很多遍,以至於使原來的作品麵目全非。再比如海明威,他自己說,他會把一部書的開頭重寫三十或五十次—我們看了以後有忍不住的驚訝,會覺得他是誇大其辭。當我們自己終有一天遇到這樣的寫作場景時,當我們也需要這樣艱難地修理自己的文字時,才知道這不僅沒有什麼誇大,而且是極其真實的表述。
海明威寫作最早是用鉛筆,後來用上了打字機。一部稿子用那種老式的打字機改上五十遍,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概念?五十遍的勞動!五十遍的重新開始!這麼多的艱辛,隻不過為了求得一次順暢、生動、和諧,讓自己滿意—完全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