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歲考。學政到任後第一年按臨各地,在主持院試之前對生員進行考試,旨在檢查其學習情況,府、州、縣學的附生、增生、廩生均須參加,稱歲考。歲考實行“六等黜陟法”,即將考試成績評定為六等,根據成績對生員的身份進行黜陟,如增生、附生補為廩生,廩生降為增生、附生等。此外,對成績考列五、六等者,還有青衣和發社兩種懲黜。著藍衫本為生員身份的象征,“青衣”處分即使被懲生員改著青衫,曰“青衣”;“發社”即由縣學降入鄉社學;最嚴重的處分是革黜為民。

3.科考。科考是鄉試的預選考試,學政到任後第二年進行。成績分三等,其一二等及三等大省前十名、中小省前五名準應鄉試。除科考外,旨在選送參加鄉試人員的考試還有生員、貢生、監生的“錄科”和“錄遺”。所謂錄科,即科考成績三等未獲得參加鄉試資格者、因故未參加科考者以及在籍監生、蔭生、官生、貢生因名不列於本地學宮而不參加科試者,皆須於鄉試之年七月由學政考試錄科,方能送考;錄科各省有定額。所謂錄遺,即經錄科考試仍未能取得參加鄉試資格者以及未參加錄科考試者,可以再參加一次考試,錄取者也準其鄉試。有些人員,可以不經科考、錄科、錄遺而直接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在這些人中,現任學官準由學政直接送考;在國子監肄業的貢生和監生,由本監官直接送考;正印官胞兄、弟、子、侄中隨官員在任讀書的貢生、監生,準許本官申送參考;學官、州縣佐貳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參考。

關於鄉試的有關規定:

1.鄉試的時間和考試內容。清代鄉試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舉行,稱正科;遇皇帝萬壽、登基等慶典,增加一次,稱恩科。如過慶典之年適逢正科之年,則改是年正科為恩科,原正科改在此前或此後一年舉行。《周禮》有三年大比之製,故鄉試之年亦稱大比之年。鄉試於八月舉行,亦日秋闈。鄉試分三場進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為正場,考生於每場正場前一日入場,後一日出場。考試內容,順治初年(1644)規定第一場考四書、五經,用八股文,謂之製義,亦稱製藝、時藝、時文;第二場考論一篇,判五道,詔、誥、表擇作一道;第三場考經、史、時、務、策五道。乾隆五十二年(1787)後,改第一場考四書文三篇,五言八韻詩一首;第二場考經文五篇;第三場考策問五道,題中內容為經史、時務、政治。順天鄉試的四書題和試帖詩題由皇帝欽命,其餘考試內容由主考、同考官員命題;各省鄉試均由主考命題。

2.鄉試的參考人員。清代鄉試考場設於順天府和各省。順天鄉試亦稱北闈,參考者有兩部分人:一為直隸、奉天、熱河等省區以及滿蒙漢軍的生員和貢生、監生;二為各省的貢生、監生。各省鄉試地點在省城,參考者為本省的生員。

3.鄉試的考場。清代鄉試考場稱貢院。對於貢院的建築結構,清末甲辰(1904)科進士出身的商衍鎏先生在《清代科舉考試述錄》中有過記述:順天貢院建在京師崇文門內東南角,大門前有一座“天開文運”的牌坊,其他與各省貢院基本相同。各省貢院均建於省城東南,貢院大門上正中懸“貢院”墨字匾額,大門東、西建立兩坊,分別書“明經取士”和“為國求賢”。貢院大門外為東、西兩座轅門,大門分中、左、右三門。進大門後為龍門,門內又平開四門,取《尚書·虞書》“辟四門”以招賢俊之義。龍門直進為至公堂,是監臨和外簾官的辦公處所。在龍門和至公堂中間,有一樓高聳,名日明遠樓,居高臨下,全闈內外形勢一覽無餘。監臨等官員可登樓眺望,稽查士子有無私相往來、執役人員有無代為傳遞之弊。至公堂再往後有一座飛虹橋,過橋即為內簾門。內簾的後部是正副主考和房官辦公閱卷的場所。龍門、明遠樓兩側是士子考試的號舍,號舍自南而北若幹排,每排數十間乃至近百間,順天和某些大省貢院的號舍總數可達萬餘間,中小省也有數千間。貢院四麵圍牆遍插荊棘,四角各有一樓,以為望。考試期間,貢院四周派軍隊分段駐守巡邏。

4.鄉試的場規。清代鄉試場規極嚴,對試前、試後、場內、場外,皆嚴立禁令。對士子夾帶防範尤嚴,進場時進行嚴格搜檢。為防止夾帶,規定士子必須穿拆縫衣服,單層鞋襪,皮衣不得有麵,氈毯不得有裏;禁止攜帶木櫃木盒、雙層板凳、裝棉被褥;硯台不許過厚,筆管須鏤空,蠟台須空心通底,糕餅餑餑都要切開。嚴禁考官交通囑托,賄賣關節,嚴禁士子與員役協同作弊,違禁者嚴處。一八五八年,順天鄉試發生舞弊案,主考官、協辦大學士被問斬,數十名官員、士子受到包括死刑在內的嚴重處罰。

5.鄉試的考官和閱卷、錄取。清代鄉試的考官為正副主考,每省各一人(道光後順天鄉試的副主考為三人),負責命題、閱卷、錄取。正副主考均由皇帝欽命簡放,專用翰林進士出身的官員。其中順天鄉試用一、二品大員,其他省用侍郎、內閣學士、翰林院、詹事府和都察院的官員。除正副主考外,各省鄉試還任用同考官幫助閱卷,同考官也稱“房官”,各省八至十八人不等。順天鄉試的同考官由禮部會同吏部選用科甲出身的官員擔任,各省鄉試的同考官由擔任鄉試“監臨”的督撫考選,專用鄰省接界三百裏以外的在籍進士、舉人。“監臨”負責監察、總攝考場事務。順天鄉試以順天府尹為漢監臨,任用二三品滿官為滿監臨;各省鄉試以巡撫、總督為監臨。此外,鄉試還設監試、提調、簾官等人員負責管理考場。士子用墨筆作答的原卷稱墨卷,出場交卷後由彌封人員將卷上姓名籍貫彌封。為防考官辨認考生筆跡之弊,將彌封後的墨卷編號交謄錄人員用朱砂謄錄,稱朱卷。朱卷謄畢後,經對讀人員與墨卷校對無誤,分別套封,墨卷存於外簾,將朱卷交內簾閱卷。正副主考批閱各房薦卷,以頭場為主,閱後結合第二、三場的情況,互閱商酌,取定中額。放榜之日,按中式朱卷紅號調取墨卷,當眾開封,填寫榜名,放榜公布。鄉試放榜後各省試卷調禮部複查,稱磨勘。房官未薦之卷和主考未取之卷,皆日落卷,也須略加批語,試後發給考生。乾隆間,有時令督撫、學政對中試舉人進行複試,嘉慶後成為定製,道光後定赴京複試。

6.鄉試的中額。清代鄉試中額各省多寡不一,依文風之高下、人口之多寡、丁賦之輕重而定。如乾隆年間共取一千二百餘名。鄉試正榜取中者稱舉人,此外每正榜五名取副榜一名,亦稱副貢。放榜之期在九月,第一名稱解元,順天鄉試的解元例為直隸人。

7.鄉試的放榜。清代鄉試於九月放榜,多選寅、辰日支,以辰屬龍,寅屬虎,取龍虎榜之意;又因時值秋季,桂花盛開,所以也稱桂花榜。放榜時,正副主考、監臨、房官、提調、監試等齊集公堂,拆墨卷彌封核實中試者姓名、籍貫;核實後交書吏唱名,唱畢填寫正榜。榜由第六名寫起,末名寫完後再提寫前五名,由第五名倒寫至第一名,謂之“五經魁”。填榜至此,時已入夜,公堂上下燃起巨紅花燭,經魁出於哪一房官即將紅燭一對置於該房官案前,以表榮譽。經魁唱名聲音特高,日鬧五魁。五經魁填寫完畢後填寫副榜。全榜填寫完畢,將榜文加蓋順天府尹或本省督撫關防,載以黃綢彩廳,在鼓樂儀仗兵丁的護衛下,送到順天府尹署或各省布政使司署、巡撫署前張掛。發榜第二天,在各省巡撫衙門舉行“鹿鳴宴”,由主考、監臨、學政內外簾官和新科舉人參加。新科舉人謁見主考、監臨、學政、房官,然後依次入座開宴,演奏《詩經》中的《鹿鳴》之章,做魁星舞。新科舉人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稱亞元,第三、四、五名稱經魁,第六名稱亞魁,其餘稱文魁,均由國家頒給二十兩牌坊銀和頂戴衣帽匾額。匾額懸掛住宅大門之上,門前可以豎立牌坊。新科舉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參加禮部會試;會試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經過吏部的“揀選”或“大挑”就任低級官員。

清朝的殿試。

殿試在四月份舉行,名義上由皇帝親自主持。此外還要任命閱卷大臣、讀卷大臣,協助皇帝評閱試卷。明清兩朝的殿試都隻考策問一場。

殿試出榜分為三甲:一甲為賜進士及第,隻有前三名,為狀元、榜眼、探花,合稱三鼎甲;二甲為賜進士出身,有若幹名,第一名稱為傳臚;三甲為賜同進士出身,也有若幹人。在一、二、三甲的都泛稱進士,中了進士,功名就到了盡頭。殿試考中稱為“甲榜”。凡是通過乙榜中舉人,再通過甲榜中進士而做官的人,叫做“兩榜出身”。一身兼有解元、會元、狀元的,叫做“連中三元”。明清兩朝都有數人是連中三元。

殿試考中稱為“甲榜”。按照清朝製度規定,殿試以後還要進行一次考試,叫“朝考”。朝考的第一名叫做朝元。最後根據貢士的複試、殿試、朝考三次成績得出錄取等級,再根據錄取等級確定授予的官職。殿試的狀元、榜眼、探花在考中後按慣例可以立刻被授予翰林院修撰和編修,不再參加朝考。凡殿試二甲第一名的傳臚和朝考第一名的朝元,也照例要到翰林院任職。

8.十七父子雙完婚

康熙五十五年(1716),一部亙古最全的漢語《康熙字典》編撰完成。邊遠小縣贛榆還沒見到這部煌煌巨典,教諭吳霖起卻看到了巡撫學政下達的公文,通知各縣於當年主持縣試,一律接受生員報名。但那時朝廷有規定,生員報名須在原籍的出生地。鑒於吳敬梓已隨父在贛榆入學,吳霖起還是在贛榆給兒子報了縣試生員的考名。剛報過名,全椒家裏那邊告知,老爺吳旦再次病危,要吳霖起立即返回。

可贛榆這邊,吳霖起正忙碌得不可開交,此時離開真放心不下,本不願請假的他又不得不向知縣告假。知縣沉吟半晌說,界首、二郎口那邊的社學形同虛設,大墅、三合集等地也沒落實。忠孝自古難兩全,你身為朝廷命官,該如何辦,你仔細想想自便吧!

吳霖起是典型正統書生氣十足的小官,知縣說了忠孝不能兩全讓他自便,他隻能往盡忠國家而犧牲自己上想,不然他就不會從自家拿錢修繕公家的學宮了。事後,縣衙的師爺提示他,按說,你吳教諭的差使一直幹得不錯,也沒有正經休過假,雖回過兩次老家那是為修學宮籌款,這本是公事,可知縣卻當你是回去辦私事了。當官不把上司心理揣摩溝通得麵麵俱到,那就是白幹!

吳霖起沒心思揣摩上司心理,卻不能不想想怎樣忠孝兩全。想來想去,想到了朝廷那個生員報考必須在原籍的規定,決定讓廚娘香兒陪吳敬梓回去替他盡孝,順帶在老家那邊把試考了,並代為處理一些瑣事。

得知父親這一決定時,吳敬梓正在學堂跟同學們辯論,是因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引起的。有一同學很不讚成“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說法,認為沒人做得到。吳敬梓卻反對說,我父親就能做到!他拿家裏錢,修縣裏學宮,家人都指責他,他這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嗎?

就是這時,父親來叫他回全椒老家探望祖父的。吳敬梓不禁喜出望外,便丟下與同學的爭辯跑回家。

吳霖起知道,全椒那邊,碰到哪樣事情,辦起來都不簡單,所以再三跟廚娘香兒和吳敬梓交代,遇了拿不準的事,一定兩人商量,然後再由兒子出麵說才是。廚娘畢竟是大人,而且在吳家有著盡人皆知的特殊身份,即實際的吳敬梓的半個娘,吳霖起的半個妻。廚娘香兒聽得很認真,一一記下後,很認真問道,老爺說的事我都能辦到,可一旦族人問起我,你個小小廚娘,不就是教諭家的下人嘛,我可否說個啥名分?

吳霖起急了,托你辦這一樁小事,咋還提什麼名分?你隻管說是我讓你陪少爺回去行事就是了!

廚娘香兒一臉委屈,我跟你在這天涯海角幾年了?飯菜燒得,纏綿也似家常飯一樣有得,到頭來還是沒名沒分的,這叫啥事嗎?

吳霖起問,你要啥名分?

爽快的香兒說,我擔的什麼責,就該有什麼名分,老爺讓我回去擔的都是主事夫人的責!

吳霖起連忙認真製止,切不可這般胡說,我還有母孝在身,此時怎好提這名分?

香兒不再爭辯了,隻說,看把教諭大人嚇的,若人問起,我就說,你和我,是小蔥伴豆腐,一清二白是了!

廚娘香兒就是這樣帶著少年吳敬梓踏上歸鄉路的。不過這可是要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去處理一件繁瑣的家事。至於事情如此安排是否妥當,吳霖起已沒有其他辦法了。

廚娘香兒帶領意氣風發的敏軒少爺,風塵仆仆回到全椒,這讓吳府上下好生失望。這倆人回來,能當什麼事兒。但香兒的出現,卻勾起吳府往日一個話題。

這不是香兒嗎?那年她鑽進老爺睡房定是真的啦!

香兒看出了大家的疑惑,穩穩當當並不去理會。她自小入探花府當下人,吳家的事沒她不清楚的。在她眼裏,吳家最重要的人脈關係,是吳家與金家的幾輩子姻親,因此關於香兒的話題也與金家有關。那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一個雨夜,吳霖起頂雨急匆匆去茅房解手,與也急匆匆去茅房的香兒撞了個滿懷,從此兩人關係逐漸發展到不可告人。但必須說明,吳霖起與香兒這種關係發生在他的夫人金氏去世之後。香兒曾多年服侍久病的金氏,金氏一直喜歡這個勤快善良的丫頭。吳霖起和香兒都相信,金氏在天之靈一定也會讚成香兒接替自己的位置。

吳霖起和香兒的私情,吳府差不多都知道。隻是吳霖起事後不久就去贛榆赴任又帶上了兒子,父子倆日常生活都需有個廚娘照料,與其在異鄉雇個生人,倒不如帶上千般願意的香兒最為合適了。香兒隨之而行的消息尚不確切,所以香兒離開探花府後,就不再有人議論此事。

全椒書辦吳雯延聽說過繼給堂兄的親生兒子回來了,便打發兒子吳檠把吳敬梓叫到家裏。打聽過贛榆的情況後,不免長歎一聲,他本指望長房長子回來順便了斷吳家的糾葛,看來還是不會出頭。

吳敬梓倒沒這許多雜想,他隻是念著金兩銘和葉惠兒等那些童年朋友。所以諸事稍畢他便夥同吳檠去紅土山拜望葉先生。

葉郎中家柴門依舊,最先迎出來的還是那條黑狗,吳敬梓不免奇怪,狗都有些蒼老了,怎麼還記得他。惠兒一出來,又讓吳敬梓大吃一驚。惠兒長高了,熟桃子似的,令他一望便眼睛發燙,活活一個待嫁的新娘。惠兒望著眼前的吳敬梓,也是一愣,然後才回過神而朝院裏喊,來客人了!

郎中葉草窗見來的是好久不見的吳敬梓和吳檠,高興得忘了形態。縣衙教諭的公子遠道還家,卻能帶了縣衙書辦的公子登門來看他,這是多大的榮光啊。葉郎中曾對惠兒說,像吳敬梓這樣天資聰穎、博覽群書並見解過人的世家子弟,真如鳳毛麟角。此時又見,不但長大了,脫了身上稚氣,還增了書卷氣和男兒氣,便朗聲道,看來男兒非要出去闖蕩闖蕩才好,才三年多工夫,出息得讓老夫不敢小瞧啦。

葉郎中又把二人讓至書房,隻幾句寒暄,也無須葉先生多問什麼,吳敬梓便主動滔滔不絕說起贛榆的種種見聞來。葉先生饒有興味地不時插上幾句,竟使吳檠心裏泛上一絲妒意,怪吳敬梓把自己冷落一邊。他哪裏知道葉郎中內心對吳敬梓那份喜愛之情,這忘年之交的一老一少,神交默契,不是別人能夠理解的。

悄悄湊在一旁的惠兒,瞧著敏軒哥哥侃侃而談的樣子,心裏也不由生出絲絲妒意,她明白,探花府的吳家不會向草醫葉家提親的,這讓葉惠兒心裏有些酸苦,但卻無法改變她對吳敬梓的牽掛之心。吳敬梓卻沒理會到葉惠兒心裏的微妙。

葉先生見惠兒總是暗中凝看吳敬梓,那眼神平時是沒見過的,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女兒對吳敬梓的好感超出了常人,隻可惜自己身世卑微,否則該到吳府給惠兒提親的。

吳敬梓絲毫沒理會到葉郎中父女內心的微妙,隻顧繼續談著自己的高興話,直到吃飯才打住話頭。飯後借著酒勁兒,吳敬梓也無所顧忌了,拉過惠兒,在院子裏講起了湯顯祖的《還魂記》以及《西廂記》。吳敬梓一言一行都深深打動著葉惠兒,她恨不得也跟吳敬梓走一走,竟控製不住靠近了吳敬梓。一股女孩特有的氣味撲入吳敬梓鼻息,使他忽然口渴得很。葉惠兒急忙進屋取茶,遞給吳敬梓時,也不躲避雙手相觸,竟不由自主多享受了一瞬那微妙的感覺。天色已晚,吳敬梓依依不舍與葉惠兒相看了幾眼才離去。他們相互成了各自心中的一個美夢。

吳敬梓絕沒想到,他這次全椒之行,給自己的人生扭轉了一個方向,這的確不是他父子刻意而為的,就像山間之溪,大雨來了,自然溪滿水湍。可是這件事最終釀成的後果,卻使一個天資聰穎好學的多才少爺,從此掉進了生活的泥淖,開始了無休止的掙紮。因為這年,吳府當家人為吳敬梓與全椒名門陶李欽員外的女兒陶媛兒,訂下了姻緣。

就像廚娘香兒對吳府的認識那樣,吳家的家業雖然龐大,人丁興旺複雜,可這一家上下跳不出姻親的圈子。吳家的姻親大多是套了一層又一層的金家。除此之外就是跟金家聯姻的陶家。吳敬梓與陶家女兒的婚姻,早先吳霖起夫人金氏在世時就提過。那是吳敬梓十二歲時,夫人金氏在香兒的陪同下,到五柳園那邊的陶李欽員外家串門時提的。陶員外便是吳敬梓舅爺金榘的大舅哥。

關於吳敬梓與陶媛兒的婚姻,全椒縣民間多有流傳,史誌也有提及。不過屬於那種青梅竹馬一塊長大,兩家長輩為聯姻而包辦,先訂親後戀愛那類為遂老人心願的婚姻。因都沒見過世麵,也沒接觸過他人加以比較,所以還算和美。這方麵無資料可說,也無須多說。

康熙五十七年(1718)秋,襄河北岸,吳家探花府大張旗鼓為長房長孫吳敬梓操辦了婚姻大事,把陶氏家族的媛兒娶進門。吳氏大家庭並不是看重郎才女貌,更看重的是親上加親,把原來與金氏家族二百年不斷的血緣關係又延續了下去。探花府吳家,五柳園金家,大陶莊陶家,一條婚姻紐帶繼續將三大家聯係在一起,各家都很滿意。教諭吳霖起更是如此,對於他來講,無論是作為人父,無論是作為老爺吳旦的長房長子,他終於把傳宗接代這件頭等大事交給了自己的嗣子。往後的責任,就是管束嗣子在舉業上下功夫,把科舉世家的傳承延續下去。

吳敬梓的婚事,就是十六歲那年代替父親回全椒最終定下來的。這一次全椒之行,吳府上下的其他大事依舊撂在一邊,不能梳理打點,全靠一件件喜事掩蓋著。這些事的前後當中,廚娘香兒已成了吳霖起實際的內人,裏裏外外也都認可了。

在吳敬梓成婚之時,贛榆縣的縣試如期舉行。吳霖起把當時的考卷謄寫一份,讓吳敬梓婚後在家答了,事後再找柬事們給評判。這份試卷真的十分出色,評判的人都說,這是全縣最好的生員卷。這一年,贛榆縣一共產生七名參加鄉試的生員。因為吳敬梓沒有正式參加這次縣試,所以不在生員之列。吳霖起萬萬沒想到的是,恰恰因為吳敬梓這樁婚事,使他的舉業功名最終全部落空。

9.十八秀才十九爹

吳霖起不停地教導他的愛子,要以舉業為重不事二心。可完婚後的吳敬梓,卻過早地接過吳府的家族瑣事亂攤子。這給他的處世態度和性格帶來了極大變化,這變化是在那些看似簡單實為複雜的大事小情中被潛移默化的。

婚後,吳敬梓和陶媛兒經常往返於全椒和贛榆之間,他讀書還是以在贛榆為主,每有探親和應對家事時,便回到全椒。從全椒到贛榆,一路奔波已輕車熟路。婚後第二年,全椒那邊的先長吳旦辭世。探花府便日見其亂。吳敬梓一麵體會著父親為官的艱辛,一麵陷入族人覬覦家產的紛爭,使本來甜蜜的婚後生活卻添了許多無奈與無聊。

清聖祖康熙五十七年(1718)七月,安徽南部大麵積暴發山洪,水猛如野獸,毀路壞橋,決堤破屋,淹死人畜數萬。吳敬梓又一次秉父命回全椒處理相關家事。這一次,吳敬梓和陶媛兒不待在書房落定腳跟,族叔吳霄瑞就聞聲上門,一見吳敬梓便亮開嗓門道,敏少爺衣錦還鄉啊,吳府跟著沾光啦!怎不見堂兄教諭大人回來呢,不會是差我幾個碎銀錢,就再也不見我吧?

吳敬梓和陶媛兒一時愣住。這次回老家,父親沒有交代過這樣的事情。見吳敬梓滿臉遲疑,堂叔吳霄瑞便雞啄米似的說起一件事。

三年前,長房兄台吳霖起打贛榆回來,說是贛榆縣忙修學宮,急用銀兩。那次他是專門回來籌措銀兩的。教諭老爺事業正紅火,地位也顯尊,就相當於咱吳府的掌門一樣,他說話了哪個敢不遵從?教諭長兄把我叫到他屋叮囑了好幾遍,要我給湊齊一百八十兩紋銀。我按兄台的意思給他辦了。這一百八十兩銀子是我多年攢下的家底,害病都不曾用過,教諭兄台說話這般急,哪有不應允之理,況且兄台還許我每月三分利錢。你知道在本家麵前我是不計較錢財的,想用錢手頭有了便自管拿用去,還提什麼月錢不月錢。教諭兄台這麼一說我便覺得有些外道,就不怎麼願意為他籌措這些銀兩,倒是兄台央我不下十次,我便同意把錢拿給他用,還不待錢拿到手,教諭兄台早早就把字據已立好了。這事過去已近三年,今日敏少爺替父回來了斷家事,就手把這事也了結吧。

吳敬梓和媛兒隻聽得堂叔唾沫星四濺,把事情說得翻來覆去的。倘有這事,家父欠的錢自然要償還。吳敬梓向來不把錢看重,自己兜裏有錢時,哪個朋友想用,他都是人家一張口便妥的,還不還也不計較。對府上的錢當然也不很看重。三年前父親籌建學宮為錢發愁,就是他出的主意,回家來拿的,於是慨然向堂叔致歉說,兩年多一百八十兩紋銀的月錢,差不多有百十兩,加上本銀共計兩百七八十兩,給叔父添了負擔,我爹事忙沒得閑處理,我明天就同管家商量把此事辦了,請叔父放心!

吳霄瑞沒想到,自己費了很大心思預謀的事,一張口吳敬梓就答應了,便嘴上抹蜜臉上搽了笑膏似的表揚道,我侄隨父在外隻轉了這幾年,就如此斷事果決,將來定能替父掌門,有大出息,說不定超過祖上中了狀元呢,不像我等不上進的讀書人,朽在家裏沒出息!然後歡喜著離去了。媛兒卻責問吳敬梓說,這不是你個人兜裏的小錢,說給誰就給了!近三百兩的紋銀,當下不景氣的探花府也算是一筆大支出了,不然父親怎會向親戚們個人借錢?何況堂叔說得顛三倒四,還不知其中有無差頭,你就擅自同管家說給他,這般斷事連我婦道人家都覺不妥,你該請告父親才是!

吳敬梓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個晚輩怎好再去和堂叔說不辦的話?

媛兒說,大丈夫辦事要有據服眾才是,你隻聽他說你幾句好聽的,就輕言大事,斷然不妥!

吳敬梓雖覺婦道人家心細囉唆,但也覺自己有些輕率,所以第二次吳霄瑞又來追此事時,他還是照媛兒的話說道,對不起叔父,此等大事,需待小侄回贛榆稟告父親不遲。

吳霄瑞急了,三年了還不急?你家有錢大把地花當然不急,我哪有幾文閑錢在手?買把柴米都得攥攥拳頭!

陶媛兒替丈夫解圍說,敏軒他年少當不了這大的家事,堂叔您最好直接與我公爹說,長輩的事情我們晚輩不敢插手!

吳霄瑞從袖間掏出一張字據,在小兩口麵前抖了幾遍說,這點兒小事還用得著顛顛反反地回贛榆請示,眼下便能一了百了,也能看出敏少爺將來的威望。

陶媛兒笑顏好語,端茶敬煙地陪著,就是不讓丈夫鬆這個口。看天色已晚,又說,堂叔您先請回,我們琢磨辦法,了您心願就是!

吳府上下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堂叔走後,吳敬梓按媛兒主意分別向下人和管家詢問了幾次,終於打探出了事情的原委。

管家告訴吳敬梓,康熙五十三年(1714)老爺確實從贛榆回來籌過一次銀兩,不過大都是向全椒的富商和老爺的同科拔貢相互拆借,很少有月錢,沒聽說過他能從鐵公雞一般的堂弟吳霄瑞那裏借來錢。

吳敬梓便向姑姑詢問這件事情。姑姑長歎一聲說,你這堂叔從來沒有什麼好心腸,是啥事都能賺到便宜的主。前些年他有個鄰居叫李先,四月裏你堂叔家的一口小豬跑到了李家。李家慌忙把小豬又送回來,這件事裏裏外外都是很光彩的,不想你堂叔滿嘴胡編,硬說豬崽離家再回來對主人大不利,追著命逼李家出十錢銀子買走小豬。李家不跟他一般見識,出了錢買也買了,養起來就是。轉眼李家把豬養到了百十多斤,不想有一天這豬又跑回你堂叔家,你堂叔卻不像李家那樣好心腸,把豬關了起來。李家眼見豬去了你堂叔家,前去討要,你堂叔卻說豬是他家的,非要人家照市價拿銀子贖回。李家是窮人,哪有多餘銀子贖豬啊。爭論一後晌,最終你堂叔叫人一擁而上,把李家人打折了腿。事情鬧到縣衙,不是你伯叔吳雯延在縣衙當書辦,衙門說不定就治他罪了。這件事還不算,有年他去汀寧醫病,在渡船上,他還想法子占了人家船夫一個便宜。當時你堂叔租了一隻大船,講定船資十兩銀子。船離江寧三四十裏路了,你堂叔忽然頭暈勁兒上來,捂著胸口坐在船頭大口喘氣,船家見了急忙捋他心口處,取來開水,喂他吃了幾片自家帶去的雲片糕,他心疼減輕了。你堂叔閉眼休息時,嘴饞的船家把剩下的幾片雲片糕偷吃了。船到了江寧碼頭,你堂叔起身滿船裏尋找什麼,船家問他,他說找剛才吃剩下的藥。那船家頓時間蒙了頭腦,說剛才見你堂叔吃剩下的幾片雲片糕被他貪嘴吃淨,沒見什麼藥啊。聽船家這般說,你堂叔火冒三丈吼船家,說那雲片糕就是他的藥,還說是江寧的名醫給配的方引,裏麵有不少名貴藥材,每一味藥材都十數兩銀子,離了那藥他的心疼病犯了,如何是好。那船家一聽嚇壞了,你堂叔竟然恐嚇人家要經官,嚇得船家不敢再提船資,讓你堂叔白訛了人家十兩船資。你這堂叔,為了省十兩銀子,不惜糟蹋吳府的名聲。

關於那張借據,姑姑說,你父親去贛榆的第二年是回家來攛掇過銀兩。那時全家也都是為了讓你爹能在外邊把官當好,上上下下都是幫襯的。也就你這堂叔,手裏有閑錢,卻偏偏不肯借,後來想借了,月錢要的也很大,不用兩三年就得翻成本錢,就不敢用了。先你爹確是給他寫了借契,可銀子卻不曾拿到,因後來咱家賣了襄河邊五畝好田,銀兩便湊夠了。你爹走得匆忙,不曾索回那張借契罷了。

吳敬梓一向對求到他的人是心慈麵軟的,有求必應,不想自己族裏的堂叔竟這般無賴,不由得動了真氣,不再理會堂叔。可他堂叔真是無賴得可以,叫媛兒給他備酒上菜不走了。吳敬梓一氣之下撕破臉皮對堂叔斥道,看在本家長輩麵上,我現在仍叫你堂叔,如果明天你還這樣無理取鬧,我便不再叫叔,還要當眾把你騙人勾當說破。我爹當年並沒從你手拿走過銀兩,借契你該毀掉才是。所以背著別人跟你說這話,是顧及你長輩麵皮!

吳霄瑞急了,聲音拔高了幾節,活像戲裏的惡醜嚷道,就甭提麵皮不麵皮了。教諭兄台借過我的錢是千真萬確,銀兩我是準備下了,他雖沒拿去,我那一百八十兩紋銀可是兩年都沒有放出去,難道月錢就不是錢?你吳敏軒也是知書達禮的人,我朝你們要的就是月錢,這個理兒就是到皇上那兒我也敢較真兒。有銀兩你便給我銀兩,沒有銀兩可用房產頂!吳敬梓說,你可是有一把歲數的人,不會不懂,房產都是吳家的祖產,怎麼能隨便動給你?再戀錢也別動這樣心眼兒!

堂叔依舊甩著辮子動粗,我也曾是讀書人,如今書我已不讀了,算是粗人一個,你說我戀錢便戀錢,戀錢人眼裏隻有錢,不給錢,你我便都消停不了!

吳敬梓對貪錢不要人格的事最為鄙視,此時的堂叔在他眼裏已形同一條厭惡至極的癩皮狗,便斷然棄之而去。陶媛兒對吳霄瑞說,叔公你看,這件事隻有您當我公爹麵親口去說了,免得我們小輩傳錯了話,影響你們之間情分。

吳霄瑞雖仍氣哄哄的,但心裏已怯了,他隻是聽人說,吳敬梓拿錢的手鬆,好說話,沒想生了氣也這般剛性。何況自己隻是想乘機鑽小輩個空子賴筆錢,哪敢當教諭兄台麵去說,便沒了底氣,但仍賴皮著說,我哪裏有那麼多的工夫等到教諭大人回來,再過個三年五載,他升了道台任了巡撫,我還敢提這些事嗎?媛兒說,若是有理,當多大官兒怕他怎的?!我個婦道人家說話也不作數,你要還想拿錢就同我公爹去說!吳霄瑞聽這話綿裏藏針,比男人還刺人,隻好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