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爺爺合夥把孫兒的事看得如此周密,可以想見,吳檠與吳敬梓再想一同放縱天性會有多難。

吳檠大吳敬梓五歲,加之天性就比較聽話,他是能被管束住的。倒是天性難泯的吳敬梓,看身旁用人小心翼翼伺候著自己,離不得書房半步,所以對規定的功課更感無聊。有時他央求下人放他出去玩玩,下人隻能表示可憐而不敢點半下頭。因為大老爺有狠話,誰敢私放少爺出去,就打發了誰。吳敬梓奶娘和王三姑娘被辭的事,一個傳一個,下人沒有不知道的。所以下人甚至下跪,求敏少爺一定可憐他們的難處。

吳敬梓聽著窗外鳥兒啼鳴,不時會想起襄河上的渡船、紅土山的五柳同和葉家父女,尤其葉家那些有趣的書。若此時身邊有那種書,就是不讓出屋也不打緊,但是半本也沒有。他便閉了眼,聽著婉轉的鳥鳴想那些書裏的趣事。諸如《西陽雜俎》《朝野僉載》《類說》《齊東野語》《南村輟耕錄》《耳新》《文海披沙》《神異經》等等。他閉眼把書中記住的人物邀到身邊來和他遊戲,長了,記憶深刻的人啊怪啊,都成了他寂寞無聊時的朋友。比如東方朔的《神異經》有故事雲:

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長尺餘,袒身捕蝦蟹。性不畏人,見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蝦蟹;伺人不在,而盜人鹽,以食蝦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嚐以竹著火中,(火畢)(火撲)而出,臊皆驚憚,犯之令人寒熱。此雖人形而變化,然亦鬼魅之類,今所在山中皆有之。

這個故事,吳敬梓三十歲時創作的《移家賦》裏,痛斥不法鹽商為“山臊人麵,窮奇鋸牙”即引用過。其他有的在晚年寫《儒林外史》時,也多有借鑒,甚至使不喜歡他小說風格的作家說那是抄襲之筆。那不是抄襲,而是童年記憶太深已融化在血液中,不由自主地再創作了。

敏少爺被嚴管在書房不得出院時,也聽大人們閑話提到西王廟的王姓牧童,說襄河鎮已有人家去他那兒買畫了。還說那牧童是個孝子,不作畫時,喜歡趕了牛車,載著母親,到處去玩,口哼小調讓母親高興,自己也極快活。這讓吳敬梓好不羨慕,便想自己,也十多歲了,卻既不能用牛車拉著生身母親也不能拉著嗣母去遊玩,於是隻好違心發憤,讀那些科考的書,也好將來高中進士做大官,孝敬嗣母和親娘,甚至奶娘。為此吳敬梓就開始違心苦讀。父親和老師規定的經史和詩賦,相對而言,他還是喜歡詩賦。一首詩或一篇賦記住了,理解了,再一遍遍用好筆好墨楷書、行書等盡情書寫。

吳敬梓盡管極力調整心態,盡量讓嗣父和祖父高興些,還是因情緒抑鬱而病了好幾次,以至壯年以後也不健壯,染過肺病、糖尿病等,五十多歲就死於這兩種病上了。

吳敬梓病怏怏按老人意願苦讀那陣子,趕上全椒程家市辦廟會。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都是廟會日。廟會那天東嶽廟、黃花觀、胡侍郎廟都是善男信女熙來攘往,更有隔河相望的含山、和州鄉民也渡河而來,最遠還有天長那邊來的。雜耍、賣藝、耍猴人也趕來獻藝掙錢,廟會人潮湧動,成了一年中男女老少最感興趣的事。

探花府也正病怏怏的長房奶奶金氏,心疼病怏怏苦讀的嗣孫,便擅自決定,帶了吳敬梓及其堂兄吳檠等人,去趕程家市的廟會。他們頭一天就到了五柳園金家,因程家市距金家的五柳園最近便。

五柳園一下子來了城裏的十多口親戚,加上又是姑奶奶攜患病的外甥敏少爺一同前來,舅爺金兆謙便一毫不敢怠慢。金家少爺金兩銘樂不可支,陪著吳檠、吳敬梓兩位少爺不多時就躥到葉郎中家。葉家小院裏,郎中出去巡病,隻有惠兒在。惠兒喜出望外,紅了眼圈對吳敬梓說,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呢。

金兩銘說,惠兒不知,吳府老爺得知兩位表哥在這兒看閑書,受了責罰,不許出門,害得敏少爺都病了。

惠兒說,一會兒我爹回來讓他瞧瞧,用幾付藥一準兒會好!

吳敬梓叫金兩銘把帶來的一大包酥笏牌交給惠兒,就要告辭。

惠兒卻流了淚說,不等我爹啦?

吳敬梓說,家人看得緊,這次險些就來不成!

回五柳園路上,吳家二位少爺囑咐金兩銘保密去葉家的事。

金家人正和吳家人熱鬧,沒怎麼在意幾個孩子的事,一見孩子們回到眼前,又拿他們說話。姑奶奶說,我讓敏少爺過來幾回,就為來回傳個信兒,沒想他們不安分,惹老爺子不高興了。這回要不是我親自帶著,也來不成的。這一來啊,見了親人,我和敏孫的病一下兒都好了六分!

吳敬梓的金舅爺把款待探花府貴客看得無比重要,為了顯示吳家來客不凡,金兆謙特別向大家介紹兩位外甥說,吳府兩位少爺多才多藝,前途無量,讓他們給長輩作幾首詩樂嗬樂嗬。於是不容分說,便把另一桌上跟夫人一同吃飯的檠兒和敏兒喚了過來。

吳檠、吳敬梓倆少爺即席賦詩的才能十分出色,惹得眾人不住誇獎探花府的文脈深遠,後代也個個有出息。

吳敬梓在奶奶庇護下剛得一點兒快樂,病有些微見好,吳霖起趕緊按父親指示,及時對嗣子嚴肅地進行了一番收心苦讀教育。

4.十三父子雙喪母

吳敬梓十三歲這年,即康熙五十二年(1713)初冬,嗣母去世,也就是說,他的嗣父吳霖起四十三歲便喪妻了。

雪上加霜的是,時隔月餘,吳霖起的母親吳老夫人在吳府尚未間斷的哀聲中也閉目歸西了。

吳霖起與吳敬梓父子,一年之內,雙重披孝,兩度哀傷,如此不幸,實屬罕見。父子倆一同被蒼茫悲霧所籠罩。

沒過多久,掌門的老爺吳旦,又忽然中風不語,喪失了掌握探花府命脈的能力,不僅威風熄滅,連話也說不清一句。

吳霖起卻沒能接替父親掌門,一因父親沒死,二因吳府上下沒有人來提議這件事。

襄河岸邊偌大探花府,即刻像風雨襄河上一隻船,飄搖著似找不到埠頭了,滿船都是慌亂。

伯叔吳勖上門向吳霖起提的竟然是分家產的事。他以長輩口氣號令說:霖起大侄,你爹作為吳家掌門已中風不語,不能掌事了。必須趁他尚還明事,把吳家全部家產及錢財細軟,按支分到各自門下。這是眼下最大之事!

吳霖起無法答對伯叔的要求,隻能懦懦地說,我爹初病,尚不能料理此事,還是緩緩吧!

伯叔吳勖堅決不同意說,那如何能行?趁他氣息尚存,即刻就把大家的意思說了,他若聽不見,寫在紙上拿給他看,我這裏已經寫好了!

說罷,伯叔吳勖拿出疊好的宣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各支各輩提出的要求。

此時病榻前的掌門人已神誌不清,吳霖起一再懇求,伯叔才勉強說,當家的沒點頭,就得你給大家有個交代。事不宜遲,我家你哥雯延正好是縣衙書辦,一切文書由他寫就是了!

伯叔吳勖走了,又一個族叔來說這事,吳霖起感到力不從心,而且心痛。

正當吳霖起因一堆痛心事一籌莫展時,朝廷有文書到了,命尚屬候補拔貢的他近日赴海州,任學政教諭。

舊稱海州的贛榆小縣,並不是吳霖起想往的地方。自從康熙三十九年歲貢起,他一直在家等缺候補,已有十五年。盡管這其中,曾有兩次機會,可都因老母病重沒能赴任。如今機會又來,父親卻身陷病中。大清朝關於歲貢的任職規定,超過三次不赴任就不再提供職位。贛榆那裏好與不好,老父病與不病,他都得赴任了。

候補多年終於盼來的任職通知,已無法令吳霖起高興起來。去海州赴任的好事一時反倒成了難事。吳霖起首先感到最難的,還是嗣子的學業問題。

自康熙九年起,朝廷曾令“凡府州縣每鄉置社學,選擇文藝通曉、行誼謹厚者,充社師”。凡近鄉子弟年十二以上二十以下均可入學肄業,有能文入學者,優賞社師。除此之外,好多地方還自發興辦“義學”,承遵皇帝之命,盡興“各省改生祠書院為義學,延師授徒,以廣文教”的鴻博廣詔。這時的全椒縣既有社學,也有義學,可是探花府的少爺吳敬梓,卻進不了這樣的學堂。不是擔不起學資,也不是受不得學堂禮教,而是那類學堂尚不能贏得仍活著的吳家掌門人的信賴,因此吳敬梓隻能仍在家由先生管教著讀經史子集。

吳霖起焦灼中把先生叫來問道,少爺這段讀書如何?

先生道,還可,隻是情緒不振,效果不甚理想。老爺需想法子讓少爺快活些才好。

吳霖起聽罷,便去書齋,見兒子目光呆滯,較從前消瘦許多,不免生出了惻隱之心,眼裏竟湧出淚水,不由問道,敏兒,想吃些什麼好東西?

吳敬梓搖搖頭說,我想去五柳園舅爺家轉轉。

吳霖起說,我沒半點兒空閑陪你去了,萬不要再起這等念頭!

吳敬梓說,我不想在家裏讀書,要不父親送我進社學,那裏有伴可以比著學,不孤單!

吳霖起不免又落下幾滴淚來,卻不敢答應愛子的請求。這請求原本簡單,如今卻很是為難,竟嗚咽著抱住愛子久久不放。

一旁的先生勸道,老爺,你近日太過煩心,少爺的事由我好生陪伴是了,抓空我同他到外麵散散心,再坐下苦讀必不耽誤!

吳霖起隻好應允,由先生帶著吳敬梓到襄河鎮集市上去轉。

嘈雜的集上,五花八門的各色貨攤兒,都吸引不了少爺。在男女老少你呼我喚的各色攤子中,吳敬梓駐足的不是書攤兒就是測字攤兒,再不就在茶攤兒停下,看幾眼品茗人的棋局。吳敬梓在熱鬧的看耍猴人群外發現一個書攤兒,翻揀一陣發現有本《搜神記》,又發現一本《述異記》,饒有興趣地翻閱著不脫手了。一旁的先生不免著急,他知道朝廷明令禁止淫詞小說,便要拉吳敬梓走,吳敬梓還不放手。小販說這書十分有趣,何不給孩子買本?先生說,朝廷禁看淫詞小說,我家少爺是讀經史子集的,我們不能買,你也不該賣!

吳敬梓說,這兩本書很有趣,不能算淫詞小說!

先生說,不要瞎說,不管算什麼書你都不能讀!

書販要回吳敬梓手裏的書,麵有慍色對先生說,都不如孩子有見識,算了,想買也不賣了!

其實書販也怕被官家說成淫詞小說,沒收了書再受懲處。

沒買成書的吳敬梓再就走得散漫而無興致了,隨先生坐到街邊一處茶館前歇息,意外見堂伯(即生父)吳雯延與一群官紳在裏麵吃茶。先生忙畢恭畢敬上前打招呼。

書辦吳雯延對先生說,難道是你家老爺允許你帶少爺到這等地方玩耍的?

先生說,老爺見少爺極不開心,才允許我帶他出來轉的。

書辦吳雯延臉上閃出好多不屑說,吳霖起莫說隻是候補拔貢,即便是新科狀元也該想想,正該苦讀書的少年,一味讓他尋開心那還了得!長房老爺氣息奄奄的,家族大事還沒了斷,寫了斷文書這等事也都推給我了,卻有心讓兒子出來尋歡作樂?

一旁的吳敬梓沒聽清生父和先生說些什麼,還上前央求生父讓檠哥哥出來和他一同玩。

吳雯延板起臉說,你吳檠哥明年就參加鄉試了,再不許跟你閑逛誤事。

先生見書辦老爺這樣態度,急忙拉上吳敬梓回到府上,把書辦老爺街上說的那些話向吳霖起訴說了一遍。吳霖起雖不高興,卻說,無論如何,人家少爺舉業功課讀得好,咱家少爺讀書的事也不能放鬆。我近日要到外地去赴公職,敏兒的功課及管教,就拜托先生了!然後又急把幾位姑奶奶請到他的房上,委托她們照料仍無知覺的先長吳旦,便匆忙去了安慶。

父親一走,吳敬梓立覺寬鬆了許多,先生的吆喝他也不怕了。有一天,費了好大周折,他終於找到堂兄吳檠一起出去玩耍。

全椒縣有好幾個戲班,在古鎮不同的堂館設台賣藝,招徠了很多市井名流。吳檠在吳敬梓的攛掇下,先來到了倒七戲草台那邊觀看。倒七戲大名廬劇,在全椒觀眾最多,甚至田間路上常聽得見有人引頸高唱。倒七戲與安徽著名的黃梅戲大不相同,曲調纏綿,每個長句帶著一個拔高的尾音,而且苦戲較多,多為水戲班子,一來沒有固定台詞,均由老藝人隨劇情可長可短隨編隨唱。二來在農忙季節就散了去弄田,所以又稱草台班子。這種班子滁州一帶很多,吳敬梓拉先生看的這種班子便是,眼前正演的是《老先生討學錢》。演員隻兩個,一個老生咳咳嘍嘍演討學錢的私塾先生,一個是無比吝嗇的想方設法賴著不給學錢的旦角。兩人在台上你爭我辯,你討我賴,唱詞風趣詼諧,老先生把家主的刻薄唱得淋漓盡致,也把老先生平日的受氣可憐唱得活靈活現。

倒七戲的劇目很多,分本戲、折子戲和花腔小戲。本戲以公案、愛情和悲歡離合故事為主,折子戲是從本戲中抽出的精彩片段,花腔小戲則以平民百姓喜聞樂見的情趣為主要,其中也有鬧劇和諷刺喜劇,如《討學錢》便是。吳敬梓看完一折,便能極其相似的哼出戲裏的一些唱段。吳敬梓整個身心沉浸在這出諷刺喜劇之中了,先生問他,這些無用的唱詞你句句洗耳恭聽,且用心品唱,咋就這麼喜歡?

吳敬梓反問先生,這麼生動有趣的戲難道你不喜歡?

先生說,閑來無事偶爾一聽解悶也罷,這類俗戲,都不是教導讀書人上進的!

吳敬梓說,那麼多人喜歡,世代流傳,其中準有道理!

先生說,世上道理不一,男兒應該喜歡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問才是!

吳敬梓說,眾人喜愛的東西,齊家治國者也該喜歡才是!

先生畢竟是經了主人許可,偶爾帶少爺出來解解愁悶的,便不再認真和他計較。但吳敬梓意猶未盡,又獨自跑開,拖上大他五歲的吳檠,跑到襄河邊的吳家埠頭學著戲裏故事玩了好大一氣。他正在月色下把聚來的一群少年扮成戲裏人物快活,被路過的書辦老爺、自己的生父吳雯延遇見。他當然也不希望過繼給兄長家的親生子貪戀戲要,尤其還要拐帶上他的長子也不用功讀書,所以二話不講,大怒將他們驅散。

吳霖起先趕往安慶遞了候任文書,便急忙返回家來,急不可耐向先生打聽兒子的學業情況。先生實話實說,吳霖起聽罷大發雷霆,當即找來吳敬梓,發恨要給他鞭杖,經先生和家人苦勸才免了皮肉之苦,但一頓責罵和體罰是免不了的。

5.十四從父宦

康熙五十三年(1714)清明一過,吳霖起就隻身一人匆忙啟程,由全椒出發經江寧,乘船沿大運河北上揚州,至淮安轉陸路取道灌雲,到海州辦了上任文書,便奔往江蘇省最偏遠的海邊小縣贛榆履職。

吳霖起的教諭職務,大約相當於現今的教育局長。這個天涯海角邊疆小縣的教諭差事,讓他比在家時心情更加無法輕鬆。

贛榆原來的學宮,許多建築曾遭崇禎十五年(1642)戰火焚毀。順治八年(1651)經縣衙集資在舊址重建,有大成殿、戟門、欞星門、啟聖祠、明倫堂、文昌閣、奎星樓等,曾盛極一時。可康熙七年(1668)又被地震毀壞嚴重。後雖多次修繕,都未恢複舊貌。後全縣又遭海嘯、蟲、澇等災害,官家無錢修繕,學務停頓多年,全縣已十數年無人參加科考了。知縣也到任不滿一年,對吳霖起教諭分內的事,根本沒掛上號。所以縣太爺對他的具體指示隻有一句空話:如何履職,請自酌情規劃,再呈本縣閱示。

教諭就是管教育的,眼前境況是,學宮倒塌,學舍破壞,師爺、先生等多到外地從教了,即便孔子再生來當贛榆縣教諭也是白扯。所以吳霖起自擬的履職規劃隻能是申請經費,修繕學宮、學舍,然後才是逐漸聚師施教。而他遞上的呈帖,也隻能像遙遠驛路上讓騎牛老子遞送的信件,等上數月都不會有回音的。

這時全椒那邊卻來了急信:當家老爺病危,請速歸料理後事!

正無緊事可做的吳教諭便匆匆告假匆匆踏上返家之路。

僅僅時隔兩月,吳府上下氣氛大變。管家及下人見到長房長孫已不像先前那樣當回事。再看書齋裏的少爺吳敬梓,憔悴得大病了一般,見了嗣父一時泣不成聲說,讓我跟父親去贛榆吧,我在那兒一定好好讀書!

其他同族聞聽吳霖起歸來,紛紛找上門,不論上輩平輩還是晚輩,都七嘴八舌要求分家產,各立門戶。

吳霖起感到自己回來的家,仿佛幾經震災和旱澇災害過後的贛榆學宮,一片頹相,族人的吵鬧與父親的病情粘連在一起,實在令他難以理出頭緒。

不管吳霖起的處境有多麼窘迫,他的堂弟——全椒書辦吳雯延——即吳敬梓的生父,卻每天都要跟吳霖起說分家的事。

吳雯延已沒有了族兄弟之間的客氣,直截了當說,咱吳家幾位前輩已不能主事,趁你我尚還能仗恃兩位老爺子,說幾句定奪的話,按輩分人丁,將全部動產與不動產都落到各自名下。此事再拖延不得了,不然下步受難的自然是你!

吳雯延說著拿出已寫好的文書,展給吳霖起。吳霖起從頭到尾過目半晌,上麵條條目目,列得十分周詳,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些條目差不多讓吳雯延一家占了多半個探花府的資財。

吳霖起不同意這份文書,這對吳府其他各支極不公平,如真照此立據,探花府就再也不是原來的吳家了。原來的吳家,當家老爺此時正活屍般躺著,說不出半句有威力的話來。吳霖起候補多年剛到教諭任上,還沒學會怎樣擺布這樣的亂攤子。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曾在揚州做過督撫的吳家十一太公。去贛榆上任途中,他曾在揚州登門拜望過這位太公,並帶去了厚禮的,所以家族有難便自然想到他。於是吳霖起秘密差人連夜趕赴揚州,請來吳家這位尚有餘威的大清退休武官。

十一太公來到全椒,在吳氏宗祠議事大廳,按族規行過跪拜禮,才與吳家眾子孫說話。在輩分和地位方麵,探花府的吳旦老爺和吳勖老爺,都屬晚輩,因此他威嚴無比,族話官話摻在一塊兒說道,全椒探花府,掌門權理應由長房長孫承接,這是皇天和族規共同定下的,誰敢破壞就是不忠不孝。各戶自有所求也理所當然,但吳家必須完好,不容傷風敗俗之事發生。如有難為吾族長孫吳霖起者,我會請求知府大人過問。長孫不久前去贛榆赴任,途中尚能千裏迢迢繞道看望我這吳家最高長者,說明吾族長孫霖起是忠孝兩全之人,值得信賴!

有人本想發牢騷的,十一太公不慌不忙對眼前最為年長的吳勖道,你看這事還要我張口去請知府前來公斷不成?

吳勖忙道,不用,不用!於是帶領眾子孫齊在十一太公麵前跪拜後帶頭表示,吳氏後人定牢記長輩教誨,承啟吳家祖風,續接吳家未來!

十一太公這才露出笑容,向探花府眾人再次講了一遍吳家舉業和功名的事跡,要求男女老少都要切記。

送走十一太公,吳霖起才倒出空兒向教書先生問起敏軒少爺讀書的事。先生說,少爺長進倒不算小,隻是往下我難以指教得了,還是讓少爺去讀社學吧?

吳霖起說,你若覺吳家眼下不睦,莫不如與少爺一同隨我去贛榆吧!

先生以家中父母無法離開為由婉謝了好意,吳霖起隻好親自攜了愛子和廚娘香兒,返回贛榆。

頭次乘船遠行,十四歲的吳敬梓心情如山野小鹿,歡蹦亂跳無法收攏,連父親布置要背會的幾篇文章也靜不下心來讀,艙外風光使他兩隻眼睛已不夠用。運河沿岸,綠柳間黃鶯歌唱,清清水麵白鷺低回。春風裏催牛而耕的農夫如在田野中描畫,左一幅淺綠油畫,右一幅水墨丹青,偶然又一幅黃綠相間的寫意。客船從全椒縣的三汊河進入滁河,伴著劈啪的槳聲,朝著鮮紅曙色而去。遠山上有半個紅日特為他們早起送行一般,用濕潤的霞彩鋪紅河麵。晨風又把河麵輕輕吹皺,泛起粼粼紅波。隨著船兒漸行漸遠,往來船隻也漸遠漸稠,有的還撐著高帆,漸漸河道被塞窄了。到了晚上,船泊在碼頭,擠擠挨挨。敏感的讀書少年,不由感歎,人生好不擁擠。

每停一地,吳敬梓都好奇地隨父親上岸看看,他對新地方的人和事都特別敏感,這也許與他愛看戲,愛讀野史故事有關。看見有的婦女竟裹著三寸小腳,小眼睛不由瞪大了三倍,總像那年和吳檠哥哥到鄉間看見那個畫荷的王姓牧童,凝神地盯住細看好一會兒,仿佛非得能用筆描畫出來才肯罷休。還有令他小眼睛變大的滿街獨輪推車,漢子們推著看去要倒似的,車上的婆娘卻坐得穩如泰山,也把吳敬梓看呆了。市井建築也大不同全椒,滿街房上見不到煙筒,路上拉車的黃牛更讓他大感意外。所見新奇人或物都一一印記在心,好似畫在了腦中。

船行到一個小鎮,上來兩位搭船客,一位青衣長辮的老秀才,一位錦衣纏辮的中年商人。兩人都見過很多市麵,十分健談。為答謝搭乘之情,不住說些有趣的事給吳霖起父子解寂寞。

老秀才來自安慶府,得知吳霖起是個候補多年剛赴任教諭的拔貢,便講了幾個秀才科考中舉的故事,讓吳敬梓聽得入迷。

老秀才張口閉口向吳教諭提一個叫許學道的人。他先告訴吳霖起,許學道升任禦史,欽點安慶府學道。安慶府好大,每每鄉試,徽州、廬州、蕪湖、蚌埠及阜陽的貢生們都齊聚安慶參考。他說,安慶府我去過五六回,當然也是參加鄉試,不過我沒中過舉。所以沒中,就因和許學道不相熟,總得不到他的關照。安慶府太大,許學道的官也大,依我看,天高皇帝遠,天下秀才中不中舉就是學道說了算,學道這一關把你擋住,你就是有狀元之才也輪不到皇上考你。

特別愛聽故事的吳敬梓見老秀才說得口渴,卻沒聽出具體人和事,便遞上杯茶說道,先生說的隻是見解,並沒有令人信服的事實!

老秀才潤過喉嚨說,我五回參考,而回回不中,或許就因太會講故事,而欠八股功夫呢!聽我給你講親見的故事。康熙二十八年(1689),許學道主持安慶府鄉試,那年我正好在安慶應試。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宣城和舒城兩縣的童生。老少童生啥樣的都有,窮富不一,穿戴不一,但一律不穿打補丁的衣服,因怕考生用補丁作弊。那天最後點進的童生,麵黃肌瘦,卻胡須花白了,頭戴油光的布帽,身穿粗麻布大褂。說來太巧,許學道隨手翻了翻名冊,正好就翻到他,問道,你就是周維穀?這個周維穀來得快,撲通就跪下說,童生正是。許學道問他多少年紀,他竟嚇得如實招來說名冊上寫的是三十歲,實歲是五十四。許學道問他考過多少回了,他說二十歲應考,至今已考過二十餘回。許學道問他為何總不進學,他說總因文筆荒謬,所以各位考官大老爺都難以賞識。

許學道那天忽然心血來潮,可憐起這個周維穀來,等收上卷子,許學道親自看了一遍周秀才的,確覺如平板石頭,太過生硬平白,丟在了一邊。可是沒一會兒許學道複又將卷子看過一遍,仍不能解其中大意。怪就怪在許學道卻看了三遍,最後竟看出了意思,誇說是天下至文,乃一字一珠!許學道親筆細細圈點,卷麵上加了三圈。等到發出榜來,周維穀不僅沒有名落孫山,而是榜上第一名。

這個周維穀,我跟他一同鄉試過五回。他是舒城童生,家隻兩間草屋,日子饑一頓飽一頓,嶽丈是個屠戶,天天有肉吃,還天天能賺點兒碎銀。所以他的窮女婿便借了他的光,能有盤纏回回去得了安慶府考試。倘使他周維穀拿不出盤纏,那也就沒有碰上許學道親點他卷子的運氣了。

好事忽然來臨,周維穀還不知道呢,跟往回一樣,周維穀進學回家,家裏已無接頓的粗米,他的屠戶嶽丈想不到他能中舉,女婿給他作揖他都不待見,還藐視說女婿尖嘴猴腮,後悔把女兒嫁與這樣的現眼窮鬼,讓他臉上無光。周維穀早已聽慣了嶽丈的責罵,一句都不爭辯。不覺到了六月將盡,屠夫嶽丈到女婿家串門,竟然見不到一絲下酒的葷腥。周維穀家有兩隻生蛋母雞,一隻殺了燉肉,另一隻便抱到市上賣了換酒。偏偏這時,鄉試的榜帖發下來了,周維穀中了舉人。

周維穀正抱著雞在市上賣不出去著急,報喜的人就到了他家的茅屋。高頭大馬,敲鑼打鼓,說周老爺高中了。周維穀鄰居急忙去市上尋他回來接喜報,那尖嘴猴腮的周維穀還一步一踱地東張西望呢,根本不信中舉的話。待隨鄰居返回家中,把個喜報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兩手一拍,嘿嘿一陣笑,便一跤向後跌倒,牙關緊咬不省人事。

眾人慌忙上前,灌涼水的,掐人中的,還有敲胸拍背的,都不見效。鄰居出主意,讓屠戶嶽丈突然打幾個大嘴巴,一準兒能好。可屠戶嶽丈嚇得連說這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打不得。周維穀拍手大笑,一句正經話都不會說,披頭散發從此就瘋了。

吳敬梓再次給老秀才遞上茶,刨根問底周舉人後來如何。

老秀才連連歎息,說,十幾年了,舒城還見周舉人披頭散發滿街閑走。老母親急瞎了眼,兩年後便撒手人世了;屠戶嶽丈還一口一個文曲星地叫著,盼他能好轉來得個官做。

老秀才歎息連連對吳霖起說,讀書人光中了舉也是白搭,大人你不是贛榆的教諭嗎,這大小也是朝廷命官!隻要是官,就比老百姓有出息!你這兒子,就是有出息的相!

吳霖起向老秀才笑笑,也不做爭辯地瞅瞅兒子。一旁的吳敬梓正望著老秀才替周舉人惋惜說,考到五十多歲還考,最後考瘋了。要是不考,跟他嶽丈學做屠戶,還能讓妻小跟著享享口福,他反倒成了兩家老小一輩子的包袱!

聽吳敬梓如此說,一直沒做聲的江寧商人主動湊上前說起一個見解相反的故事。江寧商人說,我有個朋友叫荊元,是個裁縫。他裁剪的衣裳整個江寧都有名聲。他不光會裁衣縫褂,也讀過好多詩書,不僅如此,他還會彈琴、書法、作詩。一般好友就問他:“你既要做雅人,何不讀書,卻要做什麼鳥裁縫?”荊元很不在乎這些,說:“我也不是要做雅人,隻因性情才附庸風雅學學。至於裁縫這個賤行,是祖父遺傳下來的。既能讀書寫字,又會做裁縫,每日尋得幾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由我,豈不快活!”

新教諭吳霖起十分不解,也問,你朋友這等才幹,為何不趁著開科之年充當生員?

商人說,世上奇人多多,論道理不一定都說得通,啥事都隻能是尋知音求共鳴罷了。我呢,一個小商人,隻想做好生意賺些銀兩。哪像讀書人,講究的是讀書當官發財。人生在世,何必非當官發財,隻要自己願意的事,幹什麼都一樣!

吳霖起想到自己的艱難坎坷,不禁略表附和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過是讀書人的座右銘。我雖讀書做了個米粟小官,究竟前途如何,也未可知。你看那個周維穀,舉人都考上了,卻瘋了,命運不濟!

吳敬梓也忍不住表達自己的心裏話道,我就見過一個姓王的牧童成了畫家,自己活得快活,也讓老娘跟他享了福,不也是個大孝子!

老秀才和商人都讚說十幾歲的孩子就有與眾不同見解,定不是尋常之輩!

第一次出遠門,吳敬梓不經意間便有許多新見聞裝進腦海,比在家十幾年的印象還要鮮活。尤其到了父親任教諭的贛榆,吳敬梓有機會了解不少讀書人的事,奠定了他後來激烈否定科舉功名的思想基礎。可以想見,他隨父赴贛榆的經曆,使他生命之船駛進了廣闊大海,對打開人生視野,對後來《儒林外史》的創作,大有裨益。正如後來他在詩裏所寫:“憶餘十三齡,喪母失所恃。十四從父宦,海上一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