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路在何方
聽命外人,商業決無複振之望。
——盛宣懷創業語錄
第一節總辦到手,噩夢開始
十幾天後,盛宣懷回到上海招商局,再與唐廷樞、徐潤、朱其昂、朱其詔等人坐在一起,籌議全部收購旗昌的事。
盛宣懷此次不再堅持自己以前的觀點,反倒會同唐廷樞、徐潤二人,做起朱其昂、朱其詔兄弟的工作。很快,招商局與旗昌達成了全部收購合同。雙方簽字的當日,盛宣懷函告李鴻章,正式提出辭去招商局會辦職務,專司湖北礦務;同時提出,為運煤、探礦方便,請李鴻章轉飭原供揚州淮軍後路糧台差遣的“平波”號小輪船,撥交湖北開采煤鐵總局差遣使用。
看樣子,郭師敦不僅是個真礦師,而且真心辦事,與那馬立師是兩路人。
唐廷樞此時已離開上海多日,去天津與李鴻章、丁壽昌商談事情,招商局仍由徐潤主持局務。
又等了幾天,見李鴻章仍無信來,盛宣懷便決定到廣濟去。
盛宣懷帶著幾名隨員匆匆來到碼頭,剛一下轎,在這裏等候多時的徐文達一步便搶了過來:“大人,您讓文達等得好苦!您老要到哪裏去?”
盛宣懷心一沉,忙把他拉到一邊問:“才敏,旗昌已被招商局整體收購,你怎麼還在上海?你可不能言而無信。”
徐文達小聲道:“我徐才敏是何等樣人?什麼時候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但我出洋的事,卻是當真遇到了麻煩!答應幫我的那個洋牧師,也不知哪句話打動了上帝,就是昨兒收到的信,竟然被上帝給帶走了!那體格壯得跟頭牛似的,哪知道正抱著十字架替人贖罪呢,自己卻翻了白眼!我可是讓他坑慘了,大人,您得幫我呀!好歹給個差事,總不能沒個落腳的地方啊!”
盛宣懷皺了皺眉:“你說的好聽!本官已經告求開缺招商局會辦,怎麼幫你?——該做的,本官已經做了,你該怎麼做,自己酌量著辦吧。本官要到湖北去公幹,不能在此耽擱了。”
徐文達道:“我並沒有說大人什麼呀。您老若幫我謀個差事,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文達一生都感激您老;您老若有難處呢,我自然無話可說,就算整日在碼頭上混,雖未必能發達,但肚皮總歸餓不著。”
話畢,徐文達很仗義地對著盛宣懷施了個禮,然後揚頭而去。
盛宣懷用鼻子哼一聲,邁步走向停泊在江邊的一艘客輪。
船抵武昌的當日,盛宣懷收到李經方派人送來的一封密函。
李經方字伯行、端甫,時年二十二歲,本是李鴻章之六弟李昭慶的兒子,因當時李鴻章膝下無子,便由母親做主,把他過繼給了李鴻章。李經方遊曆過歐洲,回來後一直幫著李鴻章辦理洋務上的事情。與盛宣懷頗多交往,盛宣懷也比較喜歡他。李經方此次專函盛宣懷,是秉承父親李鴻章之意,勸告盛宣懷,不要開缺招商局會辦之缺。李經方在信裏特別寫了這樣幾句話:“家嚴之意,總以去歲並其事,係閣下肇始。茲欲翻然而去,恐唐、徐尤而效之,有以藉口,故未肯遽允。”
李經方
李經方短短一封來信,竟把盛宣懷攪得一夜不曾安枕。
李鴻章為什麼死死地抓住自己不放?除了穩定唐、徐之心,是不是還有更深一層的含意?盛宣懷此時最擔心李鴻章把自己好不容易才設立起來的廣濟煤鐵局並入到招商局統一管理。如果那樣,自己為廣濟所付出的一切心血、辛勞,可就付之東流了。
在武昌稍事停留,盛宣懷依例向李瀚章和翁同爵稟報了一下煤鐵局的進展情況,便又動身趕往廣濟。
一見盛宣懷的麵,郭師敦忘了禮節,張口便用剛剛學的漢語問道:“觀察大人盛,您怎麼才來?”說完這句大家都能聽懂的話後,郭師敦的口裏開始一氣不歇地往外冒洋話。其間夾雜著手勢,還啪啪地拍自己的胸脯。
盛宣懷點一下頭:“他急,你不要急。慢慢翻,不要翻錯了。”
郭師敦親自動手把箱子打開,從裏麵拿出幾塊烏黑的石頭,一一擺在盛宣懷的麵前。
盛宣懷小心地拿起一塊礦石衝著日光看了看,說:“已經化驗了?裏麵當真含鐵?”
郭師敦前腳離開辦事房,盛宣懷後腳便站起身來,圍著桌上的那幾塊礦石又是摸又是聞,恨不得一口吞進肚子裏,興奮得忘乎所以。
這時,一名隨從領著一名差官大步走進來向盛宣懷稟報:“稟大人,平波號輪船奉李中堂飭命已開進漢陽。請大人示下,輪船是在漢陽停靠還是開到廣濟待命?”
差官話畢,雙手遞給盛宣懷一個大信封:“這是平波號輪船派人送來的請示機宜稟文,裏麵還有李觀察的一道飭命。”
盛宣懷把信封接過來問:“觀察大人怎麼說?”
差官答:“稟大人,觀察大人請大人定守輪船的進止。若大人決定輪船在漢陽停泊,他老便命人趕修一個臨時碼頭;若輪船在廣濟停靠,也要趕修一個裝煤、停靠的碼頭。”
盛宣懷打開稟文和李明墀的飭命看了看,又想了想:“輪船先停在漢陽吧。飭文和給李觀察的複信,由你會同文案去擬。還有,告訴煤局史大人,從本年六月開始,輪船上所有帶船委員、水手、雜役等薪水、口糧,月需一百零四元,由煤局開支,不得拖欠。”
差官一聽這話,馬上高興地說道:“盛大人,您老是說,平波號輪船以後便歸我們煤局使用了?——真想不到,我們煤局也有自己的輪船了!”
盛宣懷苦笑著說道:“先別高興得太早。這艘輪船,可是本官花了五千兩白銀從揚州淮軍水師手裏買來的。”
盛宣懷話未講完,差官臉色馬上一變:“大人,聽您老這麼一說,我們支薪的日子不是又要往後拖了嗎?卑職從打到煤局當差,還沒領過一分薪水呢!”
盛宣懷知道這些小差官都是靠薪水過日子,隻好安慰道:“煤局是新創之局,所謂萬事開頭難,說的也是這個理兒。招商局成立已經五年,本官身為會辦,到現在還沒有支取薪水。你若有急用,可到賬房去借支。”
差官勉強笑了笑:“大人說的是。卑職從打到煤局,還當真借過一次銀子。不還,以後不要說借,就是日常開銷,也要卑職墊錢才能應付。”
盛宣懷一愣:“你是說煤局賬房也沒銀子了?——對了,你先去和案上把輪船的事辦妥。本官剛到,還有一大堆公事等著料理。去吧。”
差官默默地走出去。
盛宣懷馬上把隨從叫進來,吩咐道:“你去把管理賬目的史大人請過來。讓他順便把幾位管賬師爺也叫上。”
不多一會兒,史致謨帶著三位賬房師爺匆匆走進來。
禮畢落座,史致謨笑著說道:“不是您老傳喚,史某還真不好脫身。”
盛宣懷一愣:“大哥,您這話從何說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史致謨歎口氣:“看樣子,煤局這裏我是幹到頭了。我閑散慣了,哪裏能幹得來實事?我是真無用啊!”
一名師爺道:“大人容稟,直隸撥過來的官本銀、湖北撥過來的製錢十萬串,早在四個月前就已經用光了。現在不僅各山挖礦、引水工人鬧情緒,連各處辦事委員、大小差官,也整日到賬房來鬧薪水。就是今日,各山礦井不僅停工等餉,工頭們也都把史大人堵在辦事房不讓走。”
盛宣懷驚問一句:“我們挖出的煤,銷售不是一直很好嗎?煤款怎麼不拿來用?”
史致謨這時忽然冷笑一聲道:“盛大人,您老沒發燒吧?為什麼滿嘴說胡話?您到底知不知煤局一共才挖出多少斤煤?而您老請的那個馬立師,他開礦開出的水,把多少煤衝進了大河大江裏!為了給他堵漏,我們又花了多少銀子?——賣出的那些煤,連這些費用都抵消不了啊!你盛杏蓀,讓張斯貴夥同那個打井師馬立師,可坑慘了;我史幹輔,一世英名,可讓您盛杏蓀給毀了!我們都等著傾家蕩產吧!”
史致謨話未說完,盛宣懷的頭嗡地一聲便炸響開來。
剛才講話的賬房師爺這時又道:“為了穩定局麵,穩定人心,史大人連宅院都賣了,還低價轉讓了十幾方好石料。盛大人,您老得想個辦法呀!”
史致謨這時說道:“我剛才聽傳話差官講,您老又花六十萬兩賒購了一艘輪船,還許諾說,從六月開始,船上一應所需均由煤局開銷。現在局麵如此糟糕,我們拿什麼來養這艘輪船啊!”
盛宣懷穩定了一下情緒,問:“大哥,李中堂和沈宮保聯銜保舉您的事您知道吧?”
史致謨歎口氣道:“已經接到聖諭了,直隸州州同候補,和知縣候補一樣,都是空頂子,不頂銀子花。杏蓀啊,您可能還不知道,李明墀已經升調進省了。何維建何觀察暫時署理江漢關道。您來了,我現在在煤局的差事也該交卸了。再幹下去,家產賠光不說,我非死在這裏不可!”
盛宣懷一愣:“我剛才還收到李觀察的一個批文,他沒提離任的事啊?”
史致謨一笑:“何觀察還沒有到任,他還沒有交印,自然不便提出。他引見後,說不定就是湖北的臬台了。李大人為了煤局可是費了不少心血,煤局好轉後,忘誰也不能忘了他呀!”
盛宣懷的腦海空白一片。在煤局麵臨關門破產之際,為煤局付出很大心血的李明墀,竟然離任升官了;他引為心腹的史致謨,不想再幹下去了。麵對這麼大一個爛攤子,他一個人能否抗得住?
他習慣性地揮了揮手:“大哥,您帶他們幾個下去吧。把賬目疏理一下再拿給我看。大哥,您要走我不強留您,可您墊給煤局的款子和您的薪水銀子,得拖欠您幾日啊。”
史致謨起身道:“不打緊,不打緊,我隨便刻幾方印便可度日。杏蓀,您也不要太著急上火。等您找好人手,我就辦交割。”
第二節親自考察虧損原因
送走史致謨等人,盛宣懷開始細細思考煤局解困的辦法。
他首先想到籌借洋款。在他的記憶中,招商局的幾次危機,都是靠借洋款化險為夷的。但往深裏一想,他又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借洋款就要有抵押,招商局能借到洋款,是因為有船作抵押。煤局有什麼呢?煤?開采出來的太有限,未開采出來的尚是未知之數;機器?現有的挖掘機值不了幾個大錢,大批量的挖掘機才剛剛從西洋裝船起運。但如果由直隸總督衙門出具保單會怎麼樣呢?洋行自然是求之不得,因為他們希望和權傾朝野的李鴻章打交道啊!——但李鴻章不會同意。沈葆楨出麵怎麼樣呢?洋行大概也會同意。當然如果能讓湖北巡撫衙門出具保單最合適,因為煤局有湖北的股份啊。但翁同爵不會出具保單的。不僅不會出具保單,一旦得知煤局運營艱難的內幕,說不定他還會撤回湖北股份,給李鴻章和他盛宣懷一個大大的難看。
盛宣懷一連想出了十幾個解困的辦法,但沒有一個辦法能真正行得通。頭昏腦漲,盛宣懷決定到礦區去看一看開采情況。
一封書信卻翩然而至。信是從天津寄過來的,出自唐廷樞之手。
盛宣懷命人遞了條熱毛巾進來,擦了擦臉,這才拆開書信閱看。這一看,卻又讓他嚇了一大跳。
來信的開頭依例是一番客套,接著便切入主題:“雲甫虧空局中公款通計有十萬二千餘金之多,翼甫到來擬將園棧碼頭並采買存局木料作抵押。此外尚有去歲辦運平糶滬津鬥斛不同,每石吃虧一鬥,亦須照數核扣,約在四萬餘金。弟廷樞以局中款本股數甚多,非一人所能應允,其不便列抵者當簽請翼甫斟酌。翼甫不以為然。隨稟爵相,弟廷樞亦隻得據實條陳。奉爵相發交弟壽昌代為公允酌斷。弟壽昌思局中款項素未周知,恐不得其平,無以對雲甫,並無以對同人。因思前此清厘各賬係執事代辦,其中備細何者可抵,何者不可,諒必深知,用特函告,務祈克日命駕來津,公同商酌,以免彼此為難,貽笑於人,轉於大局有礙。”
看信尾落款,竟然是唐廷樞與丁壽昌聯銜署名。信中所謂的執事,指的自然是盛宣懷。
原來,就在招商局與旗昌簽定全部收購合同的第二天,朱其昂便接到了命其進京引見的聖諭。這原本是官員升遷或重用前的一個過場,本沒有什麼稀奇。因為早在去年,李鴻章就已經專折奏請他署理津海關道。哪知他突患急病,把進京引見的事耽擱了下來。過年之後,見他康複如初,李鴻章於是又二次上折為他請功,引見的聖諭於是就頒下來了。至於李鴻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請功邀賞,這裏麵的玄機,恐怕隻有朱氏兄弟與李鴻章三個人知道了。
聖命不可違,臨行前,朱其昂暗中給李鴻章上了一個條陳,請求準許將自己所遺招商局漕運事務,交由其弟朱其詔接手辦理。但李鴻章不知何故,竟然沒有明確答複。他於是匆忙上路北行。船到天津後,他特意在天津盤桓了幾天,與李鴻章密談了三次,這才雇車趕進京去。他前腳離京,丁壽昌後腳便給唐廷樞、徐潤、盛宣懷三人發了道公函,命朱其詔接手辦理招商局漕運事務。盛宣懷那幾日因奉沈葆楨之命到南京去與旗昌辦理交接,沒有參與此事。很快,唐廷樞也神密地離開上海去了天津。盛宣懷還為此詢問過徐潤,但徐潤卻說,唐去天津後要辦的事也是關於開礦的,其他的話沒講。盛宣懷於是沒有再多想。
讀過信後,盛宣懷才恍然大悟。看樣子,朱氏兄弟虧空商局公款這件事,唐廷樞與徐潤是早就知道的。他們一直隱而不發,秘而不揭,顯然是在等待最佳時機。但唐、徐二人為什麼連自己也要瞞著呢?
放下信,盛宣懷一邊思考唐廷樞、丁壽昌來此信的真正目的,一邊開始在辦事房裏踱步。踱著踱著,盛宣懷忽然眼睛一亮,他想到了一個為煤局解困的好方法。
他命人鋪紙研墨,飛速給朱其詔寫了一信。在信中,盛宣懷先把唐廷樞與丁壽昌聯名寫給自己的信擇要複述了一遍,然後道:“煤局目下正擬開掘新礦,因款銀尚有五萬缺口,弟即將趕往江寧商借於殷商,或由沈帥籌措,實無暇北顧。”盛宣懷此信的目的隻有一個:你朱氐兄弟肯出手幫我度過危機,我盛宣懷就去天津幫你們斡旋虧空公款的事。既然唐、徐二人對自己心存有二,那麼自己就不可能同他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把信送走的第三天,盛宣懷乘轎趕到礦區,想親自看一看開采、經營情況。
轎子在江灣一處煤廠落下。在盛宣懷印象中,此處並未設立煤廠,緣何幾個月不見,這裏卻突然出現一座煤山?盛宇懷身為煤礦總提調,他為什麼沒有向自己稟報過?這裏是江灣,不適合存煤,一旦發水怎麼辦?
一名看護差官帶著兩名隨員從辦事房裏走出來,一見是盛宣懷,三人慌忙施禮問安。
盛宣懷手指煤山問:“這裏什麼時候建的煤廠?”
差官答:“這裏不是煤廠,全是些不中用的爛煤。”
盛宣懷一愣:“不中用的爛煤?——這話怎麼講?你說詳細些。”
差官答:“稟大人,要問詳細,須問煤廠管庫官郭大人。卑職隻負責在此看護,其他事不管。”
盛宣懷點一下頭:“你派人去把郭大人叫來。”
差官一邊答應,一邊打發身邊的一名隨員去請煤廠委員候補知縣郭在歧。
盛宣懷走到煤堆邊,彎腰細細看了看,隨口問:“本官看你挺麵生啊,新來的?”
差官忙答:“卑職也是第一次見大人。若不是有人提前通報,說不定能鬧出笑話。”
“是哪位大人調你過來的?”
“稟大人,小人一直在省城候補,已經三年沒奉過差了,是李大人看卑職可憐,這才調到這裏,已經一年了。”
盛宣懷正要說話,一頂轎子如飛般地趕到。轎簾一掀,郭在歧頂戴官服走下轎來。
見過禮後,盛宣懷問:“郭明府,你詳細說說,這麼多煤為何堆放在這裏?若大江漲水如何了得?就算建煤廠,也要選個遠離江河的平坦地帶。這裏離江這麼近,不要說煤廠,就是工棚,也很危險啊。”
郭在歧答:“大人容稟,這些都是馬立師個洋犢子在時開采出來的原煤,江南製造總局和南洋水師、福建船廠各購買過一船,但很快又都退了回來,說煉鐵和輪船都不合用。煤廠為此還賠給了他們一些運費。這些煤就是各局退回來的,無處放,隻能先存這裏。”
盛宣懷皺眉說道:“本官適才已經詳細看過,這些煤都挺黑呀,怎麼會不能用呢?”
郭在歧答:“稟大人,經過請人化驗,這些煤的確不合煉鐵、輪船所用。一是熱量太低,隻比木材略高一點點;二是殘渣太多。後來郭師敦到後,卑職會同總提調盛大人又請他化驗了一次,仍然與上次化驗的結果相同。據郭師敦講,像這種還沒有成熟的煤本不該開采,是馬立師害了我們。大人,這裏風大,我們到辦事房去談吧。”
盛宣懷沉思了一下:“郭明府,你說,我們若把這些煤運到武昌等處賣給百姓,應該好賣吧?”
郭在歧苦笑一下,答:“好賣肯定好賣,但價錢肯定爛賤,怕不合算。”
盛宣懷點了一下頭,又背起身走了兩步,忽然道:“我們去煤廠辦事房吧。”
到了煤廠辦事房,經過與郭在歧等在事委員反複商議,盛宣懷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不合煉鐵、輪船所需的煤炭,就地低價向周圍百姓發賣;煤廠隻負責裝船、裝車,運力、運費由買家自行解決。
賣煤布告派人送往沿江各村、屯,遠至武昌、南京。布告上特別標注了價錢,一為吸引百姓踴躍購買,二防煤廠、商販從中漁利。
從煤廠辦事房出來,盛宣懷又趕到總局辦事房。在總局大門口,郭師敦突然從斜刺裏躥了出來,虎目圓睜,揮舞著雙手,穩穩地擋在了轎前。
一見郭師敦氣勢洶洶的樣子,盛宣懷心頭一驚,慌忙下轎。
盛宣懷問:“張明府,郭礦師要找本官鬧什麼?”
一聽這話,盛宣懷馬上放下心來,笑道:“是郭礦師誤解本官了。張明府啊,你同他講,本官把這裏的事忙完,就帶他們到宜昌的歸州、興山、荊當等地去勘查礦苗。他到廣濟所做的一切,不僅本官滿意,連直隸李中堂、湖廣李製軍、湖北翁撫台也都很滿意。你勸他在這裏好好休息幾天,等忙起來,想歇都不行了。”
郭師敦聽完,登時眉開眼笑。
這時,總局各屋的辦事委員已經得到通報,相繼走出來迎接盛宣懷。
盛宣懷一邊受禮,一邊還禮,臨上轎,又小聲吩咐煤局會辦、主持局務的直隸候補道李金鏞:“無論經費如何短缺,就是借,也要保證郭礦師等人的夥食傭金如期發放,千萬不能拖欠。”
李金鏞苦笑道:“您老算是說對了,煤局現在就是靠借債度日啊!為了保證全局上下一日三餐,賬房史提調把縣裏的宅院都賣了!——盛大人,煤局此次能否渡過危機,就看您老的了。我這個會辦該用的辦法,已經都用過了。”
說著說著,李金鏞的眼圈紅了。盛宣懷動情地抓過李金鏞的手握了一下,小聲說:“老哥受苦了。”
李金鏞小聲說:“我受些苦倒沒什麼,就怕罷工。我們現在損失不起呀。”
盛宣懷當日與總局委員見過之後,又在李金鏞、史致謨的陪同下,到各開采點看了看,很晚才回到住處歇息。
第二天,盛宣懷到郭師敦等人的住處去看了看,和郭師敦詳談了一下宜昌的礦藏情況,又詳細看了看郭師敦隨身帶來的礦石檢測機器。
郭師敦見盛宣懷對自己如此重視,內心自是歡喜不已,幾乎是問一答十,恨不能把自己的平生所學全部展示出來。
第三節巧借外力,先把眼前的危局渡過
拿上郭師敦提供的全部數據,盛宣懷回到住處便給翁同爵上了一個稟文,講明英礦師郭師敦派人會同張斯貴一道,在大冶勘查出一個可供數十年開采的鐵礦,鐵脈連綿,純度頗高。若能投資開采,肯定大獲其利。為了增強翁同爵投資的信心,盛宣懷特別強調了這樣幾句話:不僅大冶有鐵,且“大冶鄰境俱屬富有鐵礦,機器熔煉,必無礦少之患。煉鐵所需焦炭的原煤,本省如能獲得,尤為合算”。
盛宣懷講這話的根本原因在於,廣濟煤廠不僅礦藏不旺,且質量不佳,上等的原煤僅能供輪船使用,煉鐵煉鋼根本達不到要求。這也是盛宣懷到處尋找新礦的原因,一心巴望靠新礦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盛宣懷滿懷信心地把稟文發走。他堅信,就算翁同爵不同意在大冶開礦,他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對侍自己。為了能和翁氏兄弟搞好關係,盛宣懷進京驗看部照並引見之後,曾背著李鴻章,單獨去翁府拜訪了翁同穌,並把一幅珍藏多年的蘇東坡真跡送給了他。
盛宣懷行走官商兩界多年,深諳送禮的學問:送禮和花錢多少無關,最講究“投其所好”四字。
盛宣懷手裏的這幅字,幅麵雖不夠大,卻正對了翁同龢的脾氣。把這幅字收下,翁同龢對盛宣懷不僅連連誇獎,稱其所辦的事業均為大清急務,一定前途遠大,還允諾說:不管遇到什麼艱難險阻,隻管寫信找他。按現在的話說,肯定好使。
應該說,李鴻章單片為其奏請引見是他官途上的一大進步;結識了翁同龢,則是他事業上的又一大收獲。
但為官謹慎缺少魄力的翁同爵,此時卻正掙紮在死亡線上。翁同爵的身子骨原本很強壯,加之隻有六十三歲,平時又注意調補,看起來勁頭十足。大概也正因為這樣,年初校閱綠營會操訓練時,因那日陽光很好,他便沒有穿貂皮內衣,隻穿了件夾襖,坐上轎子便出發了。在軍營盤桓一個上午,回來後就開始嚏噴連天,當晚就發起高燒。家人連夜延醫熬藥,偏偏常給他看病的郎中到外省去了,隻好另請了一位。這位郎中蓄了老大一蓬胡子,把了許久脈,一連開了兩個方子,讓連著熬了吃,不可停頓。家人照方抓藥,一連吃了十幾天,病勢雖未增強,但也未見輕,反倒咳嗽起來了。就在這時,盛宣懷的稟文到了。
文案師爺把稟文送給他看,請示如何辦理。他倚在床頭,咳著把稟文看了一遍,交代說:“本部院渾身無力,哪有心思管這個?轉走吧。”
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師爺見他咳個不了,隻好拿上稟文回到自己的辦事房,心裏卻一直遊移不定:“轉走吧—轉到哪裏?湖廣總督衙門?直隸總督衙門?兩江總督衙門?”坐了一會兒,師爺又拿上稟文來到翁同爵的臥房,想請示一下,把稟文到底轉到哪裏。但他卻被門外的侍衛擋了駕。侍衛小聲說:“不管有什麼事,您老都等等再回吧。撫台剛睡著了,特別交代,除非聖旨到了,否則不要進去。”
師爺回來後,想了又想,便把稟文轉發給了天津直隸總督行轅。
師爺的想法是:“盛宣懷是李鴻章打發過來的人,盛本人又是直隸候補道,盛遞上來的稟文,撫台不答複,就該由李鴻章處理。這應該是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