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遐想當中,盛宣懷睡了一個非常香甜的好覺。
第二天早飯過去不久,盛宣懷便與江蘇巡撫丁日昌在江南製造總局的一間辦事房裏會了麵。
收下年敬之後,丁日昌讓人給盛宣懷沏了一杯新茶,這才笑道:“杏蓀,聽天津的人說,你離開了招商局?傅相又派你去幹什麼大事?”
一聽這話,盛宣懷猛地打個冷戰,忙問道:“撫台何出此言?職道怎麼不知道?傅相是怎麼和您老說的?”
見盛宣懷有此一問,丁日昌的表情比盛宣懷還吃驚:“莫非又是謠傳?本部院就知道,傅相怎麼肯輕易把你老弟放走呢。——五裏不同風,十裏不同雲,可見老話說的多麼準啊!杏蓀,你這次是專來看我的?”
盛宣懷答:“眼看過年了,職道不過來,家父不答應啊!家父的身子一直不爽,職道從廣濟回來也一直鬧毛病,怕您老挑理呀!”
丁日昌哈哈笑道:“杏蓀可是跟我見外了。要強我大清,就要開展洋務,老弟可是傅相眼裏的洋務能員啊。製軍沈大人上月給我寫信,還誇獎你呢。”
丁日昌是曾國藩和李鴻章一手提拔起來的封疆大吏,這個人的出身和盛宣懷旗鼓相當。說起丁日昌,我們不能不作一番交代。
丁日昌是廣東豐順人,字禹生,又作雨生,貢生出身,時年五十有二。眾所周知,貢生、監生和縣學生都是秀才,地位相等,隻是讀書的地點不同罷了。鹹豐九年(1859年)任江西萬安知縣,辦理過廣東洋務,署廬陵知縣。十一年,太平軍攻占吉安府,他與知府曾詠以失守罪革職。十一年七月,入湘軍統帥曾國藩幕,因醉心洋務,為曾國藩總辦安慶槍械所。後為江蘇巡撫李鴻章辦理洋務。曾國藩剿撚,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保舉其為江蘇巡撫。丁日昌是晚清不多見的洋務能員之一,深得李鴻章信任,倚為左右手。
辭別丁日昌後,盛宣懷在上海住不下去了。他從丁日昌的話裏,明顯感覺出了自己在李鴻章心目中的地位,並不像沈能虎信上說的那樣堅固。他決定馬上離開上海,回到蘇州後重新梳理一下思路。
紅頂商人胡雪岩
但胡雪岩卻把他從碼頭上堵了回來。
胡雪岩是福州船政局的辦事委員,原為陝甘總督左宗棠身邊最當紅的幕僚,左宗棠督軍西北後,把他留了下來,為西征軍籌借洋款。胡雪岩現在名義上是福建的候補道,其實還在為左宗棠辦事,為自家的生意忙碌。
把盛宣懷請進自己在上海的行館,又命人沏茶擺上,胡雪岩笑道:“聽說您老病了,我正要到蘇州去看您。多虧我今兒到碼頭去接貨,否則可不就失之交臂了嗎?”
盛宣懷知道胡雪岩找自己一定有事,否則不會硬把自己從碼頭拉回來,不由得問:“雪翁,就要過年了,您怎麼還在上海?不回杭州過年?”
胡雪岩一笑:“我這年怕是又過不消停了。我剛接到左製軍從蘭州發回的劄委,他老奏請商借洋款的折子被朝廷恩準了,他老委我全權辦理此事。這次商借洋款洋錢,數額巨大,您老可得幫我一幫。”
見胡雪岩喜形於色的樣子,盛宣懷在心裏哼了一聲,口裏卻道:“您想找哪家洋行?借款額是多少?”
胡雪岩眼球轉了三轉:“我聽說,英國麥加利洋行利息低,您老能不能出麵請他們的代辦吃頓飯?花銷當然算我的。”
盛宣懷一愣:“麥加利利息低嗎?您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何況,他們股本有限,能有大筆的款子借給我們嗎?左製軍是個什麼主意?事涉洋款,我們不能不謹慎啊!”
胡雪岩是靠借洋款抬高利息發財的商人,他幾乎就是奸商的代表,隻因為靠著左宗棠這棵大樹,成了無人敢動的人物。但盛宣懷是打心裏瞧不起他的。
胡雪岩答:“左製軍是個幹大事的人,他老怎麼能管借款這等小事?這裏的事,他老已全部委托我來辦。這次為西征借款,終歸一句話,既要把款子借到手,利息又不能太重。他老一再交代,上海有事,隻管找您老商量。見過丁撫台沒有?您老來上海,我就是從撫台口裏知道的。但丁撫台說,他老也末與麥加利打過交道。我這才想起了您。”
盛宣懷不知胡雪岩的肚裏到底打的是什麼鬼主意,隻能含糊答道:“麥加利的代辦此時並未在上海,您非要從麥加利借款,恐怕隻能年後才能辦了。但我跟您說,我們從麥加利是很難借到大款的。他們的資金有限,自己又有貿易——朝廷這次準許西征借款是多少?您總得說個數啊。”
胡雪岩猶豫了一下,很不情願地伸出兩根指頭:“二百萬兩。”
盛宣懷不再言語,端起茶杯開始喝茶。
胡雪岩盯著盛宣懷的眼睛看了半天,忽然一笑:“我摸過麥加利的底,二百萬兩,他們拿得出。”
盛宣懷站起身:“雪翁,您老自打跟了左季高,可是發大了。您給我一天的時間,我找人先和麥加利接洽一下。如果不行,和不和東地銀談?”
胡雪岩馬上道:“杏翁,我們都是靠這個混江湖的,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讓外人知道。我給令尊大人準備了一份年敬。辦完我們的事,您替我把年敬帶給令尊。”
胡雪岩見風使舵,開始和盛宣懷套近乎。
盛宣懷沒接話茬,笑了笑便往外走。
胡雪岩忙道:“午飯已經備下了,我還特意叫了兩個局子。”局子是那時的專業用語,相當於現在的“小姐”。
盛宣懷拱拱手:“我們吃酒的日子多著呢,我先去拜個熟人,順便摸摸麥加利的底。如果不行,您再找找別人”。
離開胡雪岩,盛宣懷乘轎來到“藏寶齋”古玩店。
店鋪不是很大,靠牆連著幾節櫃台,用玻璃罩著,裏麵擺放著幾方印料。一名小夥計,十七八的樣子,短打扮,坐在櫃頭的一側在想著心事。聽到門響,小夥計馬上起身,換上一副親熱麵孔,迎上前來問安,談吐很是老練:“您老這是要選一方印料?——您老可是來對了地方!壽山、田黃、青田,幾乎應有盡有。如果這些還不滿意,小店還有巴林、昌化。這些都是方家眼下最看好的。”
盛宣懷大致瀏覽了一下,開言說道:“我需要的印料外麵沒有,請你把掌櫃的請出來。”
小夥計一笑:“原來是熟人到了。”旋把聲音抬高八度,衝裏麵清脆地高喊一聲:“掌櫃的,常照顧我們生意的那位大爺到了!”
話音落下不久,門簾一動,一團和氣的老掌櫃從裏麵走出來,一見盛宣懷的麵,當先一抱拳:“唉喲,是您老來了,我昨天還和兩位方家念叨您來著。快請裏麵喝茶歇歇腳。”
盛宣懷笑一笑,隨老掌櫃走進裏間坐下,又一名夥計慌忙沏茶倒水,很是熱情。
盛宣懷放眼看了看,見屋不甚大,靠牆立著一個大木櫃,對著木櫃是兩把雕花木椅子,中間放著個幾案,上麵擺著茶具等物;靠窗是一張書桌,旁邊放著一把式樣很平常的木椅,上麵油漆脫落很多,顯然是老掌櫃的座位。
老掌櫃坐下,笑問一句:“上次從小號選的那塊石料,是真貨吧?”
盛宣懷見慣了商人的這種虛應故事,不想在這裏浪廢太多的時間:“史幹輔您知道吧,我是受他之托,來看一方印料。”
老掌櫃一愣,盛宣懷馬上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手裏的印料,絕不單單是給史致謨一個人發了帖子,說不定國內的幾位治印大家都收到了邀請。
老掌櫃起身打開木櫃,小心地從裏麵捧出一個錦盒,笑著放到盛宣懷的眼前,又回身從桌上拿過放大鏡遞過來,說:“這是專給幹翁留的。千年不遇的最上等壽山玉,隻這一方印料,便可敵小號半個家當。”
老掌櫃說著話,手已把錦盒打開,從裏麵拿出一枚紅白相間的石料:“這是純正壽山芙蓉凍,光摸就有感覺,這些您老是懂的。”
盛宣懷用放大鏡細細看了看石料:“我見過最好的芙蓉凍,裏麵一絲瑕疵沒有,放到盤子裏能當凍吃,您這個,幹輔怕是看不上眼,收起來吧。”
盛宣懷放下放大鏡,從懷裏摸出自己的片子:“有好的,您打發夥計言語一聲。”
老掌櫃接過片子看了看,一笑:“怪不得昨夜燈花爆個不停,原來是盛大人到了。小老兒眼拙,該打,該打。”老掌櫃麻利地把印料收起來,“幹翁常向我提起您,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就會麵了。我跟您老說句實話,您剛才看的那塊料子,的確不是最好的。不過,也就三五天吧,小號想讓幹翁看的那塊料子就能到手,小老兒保證讓您老第一個看到它。”
盛宣懷步出店門,乘轎趕往麥加利洋行。
洋行裏有一位通事與他相熟,他要提前摸一摸麥加利的底。
但盛宣懷卻撲了空,因為麥加利洋行利用中國人過大年的時機,全體到香港度假去了。這也就是說,心性狡猾的胡雪岩,根本就沒有和自己說實話。
盛宣懷當天乘船回到了蘇州。他討厭胡雪岩,不想讓胡雪岩纏住。
蘇州盛府硬撐著把這個新年渡過。年味還未散去,由福州船政局遞過來的一封信函進了盛府。
盛康病情此時已有所好轉,已能迎來送往。盛宣懷、盛星懷兄弟都很高興。信函被直接送到書房,盛宣懷急忙拆開,卻原來是張斯貴寄來的私信。
張斯貴在信裏說,遵照盛的囑托,他很快就帶著人趕到廣濟,經詳細訪查,得知陽城山一帶出煤,於是又趕到陽城山實地勘察,發現山中果然有煤:“真屬產煤處所,隨處多有,開挖亦易”。讚歎之後,張斯貴又特別指出:“此產煤區,距沿江水際,近在三四裏,遠不過七八裏,運載亦不費力,煤苗很旺。”
張斯貴於是取回若幹煤塊回福州化驗,結果很快出來:“知係鬆白煤之類,而於製造局火爐、招商局輪船皆屬合用”。信寫到此,張斯貴筆鋒一轉,說陽城煤質雖好,但山上墳墓甚多,如決定開礦,勢必關係民間廬墓風水,鄉民肯定出麵阻攔,則事又難成。信函的後麵,附有煤質的報告檢驗單。
盛宣懷握信的手有些顫抖了。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原本以為廣濟開礦已成泡影,哪知這件事卻有了眉目;眼看入主輪船招商局一事要變成事實,詎料至今仍杳無音訊!盛宣懷不再猶豫,馬上鋪紙研墨,動筆給李鴻章寫稟文。
稟文據實向李鴻章報告了張斯貴探礦的結果,因怕“鄉民出麵阻撓”,向李鴻章請命,擬親自前往辦理。盛宣懷在最後又向李鴻章舉薦李明墀、史致謨會同辦理此事。
李明墀是江漢關道,廣濟一帶大山均是他的轄區;史致謨是名紳,在地方上威望頗高。有這兩個人出麵,想來一定事半功倍。
給李鴻章的稟文發走不久,盛宣懷帶上兩名家人,登舟趕往漢口。行前,盛宣懷特意致函張斯貴,請他帶上采礦所需人員及器械,到漢口與之會麵。
盛宣懷看到了自己大展宏圖的曙光。
船到漢口以後,得知張斯貴尚未來到,盛宣懷隻好擇驛住下,轉天便到江漢關道衙門來拜訪李明墀。
第四節在巡撫衙門碰了一鼻子灰
李明墀字玉階,是湖北的老官員,盛康在武昌署理鹽法道時,李還是候補知府。李為人厚道,辦事認真,留給盛宣懷的印像很好。李同時也是治印高手,不僅與史致謨常有往來,與兩江總督沈葆楨也交厚。湖廣總督李瀚章和湖此巡撫翁同爵都格外高看他。盛宣懷力薦李明墀,看好的也是他的聲望、人品和人緣。
一見門上遞上來的拜客帖子,李明墀不僅一連聲地喊請,還親自迎了出來。
互相禮過,李明墀把盛宣懷請進簽押房裏落座,又命人擺上新茶,這才笑問一句:“杏蓀,聽幹輔說,您年前到廣濟看礦去了?怎麼連老哥都不肯見一見?”
盛宣懷歎口氣:“沒有大事,我哪敢輕易打擾您哪。不過這次,不請您出麵怕是不行了。張斯貴帶人已探查清楚,廣濟的陽城山,當真有好煤啊。”
“您是說陽城山?”李明墀沉思了一下,“那一片大山歸武穴所有。關於那裏有煤的話我也聽說過,但因廬墓太多,鄉民不準動土,所以至今未有人開采。除了陽城山,別的地方有沒有礦苗?杏蓀,我跟您說句實話,陽城山礦苗再旺,恐怕也不能開采。我的前任,就是因為要在那裏開礦,不經鄉民同意而動了人家的塋地,被撤任了。湖北這裏最重風水之說,設局開礦不好辦。”
李明墀也是三品銜,而且是實缺道,所以與盛宣懷講話,並沒有太多的顧忌。
盛宣懷喝了口茶水:“李大人,您可能不知道,為了能在陽城山順利開礦,我已向直隸李傅相把您老推了出來。依我私下揣度,憑您老在湖廣的威望和官聲,隻要站出來把話講清楚,當地的鄉紳肯定不敢駁您老的情麵。”
李明墀問:“杏蓀,史幹輔出不出來?我出來隻能代表官府說話,幹輔可是當地的頭麵人物。盡管這樣,這件事成功的把握也不是很大。大山裏的民風淳樸,不信醫藥,卻非常看重風水。若聽我言,還是打消開礦的念頭吧。事情當真鬧大,朝廷恐怕也不好收場。杏蓀,您想吃什麼?老哥請您。對了,老觀察的身子骨怎麼樣?我年前進省,還與撫台和製軍談起了他老。我與老觀察已經多年未謀麵了,有時還真挺想他。老觀察不僅是個好人,也是我大清難得的好官哪。”
盛宣懷知道李明墀是個很看重舊誼的人,心裏不由一熱,答:“杏蓀替家父先謝過您老。其實,家父回籍後,也經常和我們談論您。說您老肯任事,是湖廣一等一的能員,將來一定能發達。現在一看,家父說的當真一點兒沒錯,您老現在不就發達了嗎?江漢關道,這是湖北一等一的繁缺呀,不是能員豈能放任!”
“我們在說老觀察,您怎麼又扯我身上了?”李明墀嗔怪地說。
十天後,張斯貴乘著福州船政局的一艘貨輪趕到漢口。船上載著開礦用的部分器械及十幾名技師、三十幾名做工人員。
接風宴過後,盛宣懷和李明墀商議了一下,決定讓張斯貴一行人在漢口暫留幾天,等見過湖北巡撫翁同爵、湖廣總督李瀚章後再定行止。但張斯貴卻說道;“此時正是鑽探挖土的季節,不可輕易錯過。何況開礦這件事,兩江沈製軍和直隸李傅相都有允準的口諭,不能在此坐等。”
盛宣懷隻得問:“張太守,依您的意思想怎麼辦呢?”
張斯貴很肯定地答:“大人和李觀察隻管去武昌麵見翁撫台和李製軍,下官直接帶人去陽城山確定一下廠房和工棚,這樣豈不是更好?”
盛宣懷馬上和李明墀交換了一下看法,認為張斯貴所提辦法也有可行之處。
李明墀於是委了一名候補知縣做張斯貴的向導兼助手,又單從衙門裏墊支了兩萬兩銀子做啟動資金,這才同著盛宣懷各帶隨員若幹,直趨武昌。
到了武昌,依著盛宣懷的意思,先去見湖廣總督李瀚章。但李明墀認為,采煤區在湖北境內,他本人又是巡撫衙門治下的江漢關道,於情於理都應該先去見湖北巡撫翁同爵。
盛宣懷拗不過李明墀,隻能同意。
兩人乘轎趕到巡撫衙門時,正是衙門清閑的時候。來稟報公事的官員已都稟報完公事,陸續離開轅門;來給撫台請安道乏的候補道、候補知府、候補知縣們也都散去多時。每當這個時候,撫台都要由官廳來到簽押房,讓人沏上一壺熱茶,喘上一口氣,吸上一袋水煙,然後便用飯。
翁同爵剛喝了一口茶,水煙袋還沒點上,盛宣懷與李明墀雙雙到了。一見帖子上寫著“盛宣懷”三個字,翁同爵皺了皺眉頭,口裏很不情願地道出一句:“請進來吧。”
兩個人走進簽押房,雙雙對著翁同爵行了見麵大禮。
翁同爵手撫胡須盯著盛宣懷看了看,命人放座、擺茶,然後緩緩地說道:“本部院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李少荃身邊最當紅的能員盛杏蓀了。你來到武昌,有什麼公幹哪?”
李明墀見翁同爵問話的語氣有些冷談,便急忙搶先一步答道:“撫台容稟,盛大人是奉北洋李傅相差委,專程來我湖北開礦的。”
“哦?”翁同爵一愣,“來我湖北開礦?開什麼礦?本部院怎麼不知此事?”
盛宣懷忙道:“撫台容稟,依職道推測,這一二日,李傅相就當有信寄給大人。”
翁同爵點了一下頭,又問李明墀:“李觀察,你老弟如何也進了省城?”
李明墀施禮答:“稟撫台,盛大人要在廣濟陽城山開礦采煤,因牽扯到許多事情,職道不敢擅自做主,所以不能不進省請示機宜。請撫台明察。”
翁同爵眯著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煙,許久不開言。
盛宣懷不知翁同爵肚裏在打什麼算盤,李明墀也不知如何是好。足足有兩刻鍾,翁同爵忽然端起茶懷。
盛宣懷與李明墀一見,急忙站起身。
翁同爵說道:“本部院要去用午飯了。杏蓀吃慣大魚大肉,未必能吃慣湖北巡撫衙門的粗茶淡飯,自便吧。李觀察同我一起用飯,本部院有話要問。開礦的事,等北洋的信到後我們再議吧。”
盛宣懷一時氣恨交加,有心說句硬朗話,又想到強龍不壓地頭蛇,隻好施禮退出,自己到外麵找了家客棧先行住下。
盛宣懷知道,翁同爵對自己如此冷談、無理,全是因為翁氏兄弟與李鴻章之間有矛盾造成的。
翁同爵本是江蘇常熟人,字玉甫,時年六十一歲。由蔭生用主事,分兵部,於鹹豐十年(1860年)出任員外郎。後外放湖南,累官湖南鹽法長寶道、按察使、布政使、陝西巡撫、湖此巡撫。其兄名同書,乃兩榜出身,於鹹豐八年(1858年)出任安徽巡撫,受命節製境內清軍與太平軍作戰。同治元年(1862年),他因棄守定遠、壽州,遭兩江總督曾國藩彈劾,被褫職逮問,定斬刑,後改甘肅軍營效力,不久病死。其弟名同龢,係鹹豐狀元,還是同治皇帝的師傅,做過翰林院修撰、陝西學政、內閣學士。同治十三年未,已升至二品內閣學士兼刑部右侍郎,名聲大得很。因為長兄的關係,翁同爵與翁同龢視湘係、淮係、楚係的人為死對頭。湘係指的是曾國藩創辦的湘軍,淮係是李鴻章創辦的淮軍,楚係則是左宗棠的楚軍。因為李鴻章與左宗棠同出曾國藩門下,在翁氏兄弟眼裏自然是水火,這其實也是翁同爵自打到武昌,便事事與總督李瀚章掣肘的主要原因。盛宣懷諳於官場派係之爭,知道翁同爵不可能買李鴻章的賬,所以想先見李瀚章再來見翁同爵,以防平地起波瀾。但李明墀沒有聽從盛宣懷的勸告,結果竟是不歡而散。
兩代帝師翁同龢
躺到客棧的床上,盛宣懷知道,在湖北開煤礦的事,成功率已經很小了。
當晚,李明墀到客棧來見盛宣懷,其實是想說句道歉的話。
李明墀滿臉愧疚地說:“這件事千錯萬錯,都是老哥一個人的錯。是我慮事不周,讓老弟在撫台那裏生了悶氣。”
盛宣懷安慰李明墀道:“這件事也不能怪您。就算我們先去見製軍,因為礦址選在湖北,最後還要過撫台這一關。”
李明墀遲疑著說:“你走後,撫台又和我談了許久。看樣子,陽城這煤礦是開不成了。杏蓀,除了湖北,其他省份還有沒有產煤之區?”
盛宣懷很肯定地說:“觀察大人,張太守已勘察清楚,陽城山一帶的煤礦不及時開采怎麼行呢?現在不僅江南製造總局缺煤、福州船廠缺煤、輪船招商局缺煤,南洋水師和福建水師也大量用煤啊。如今,李傅相又受命籌辦北洋水師,不出兩年,我大清各省的煤炭,需用量將十倍、幾十倍增加。開礦采煤,是當前急務啊!”
李明墀歎了口氣,許久說道:“按說,李傅相寫給李製軍和翁撫台的信件早該到了,可為什麼還沒到呢?——莫非是讓馬嘉裏的案子給耽擱了?”
盛宣懷一笑:“您老多慮了。馬嘉裏在雲南被戕殺的事,總理衙門與英國公使威妥瑪正在京師議辦,李傅相沒有參與此事——說不定,李傅相的函件正往這裏飛遞呢。”
李明墀起身道:“那您就在武昌等幾天,我呢,就不陪您了。”
盛宣懷一驚:“是撫台讓您老回任的?不差這一兩天吧?”
“撫台是怕我在省城耽擱過久,漢口那裏一旦有事不好辦。還有一件事我也不能瞞您,衙門墊支給張太守的那兩萬兩銀子,撫台命我收回來,還讓我轉飭張太守他們離開陽城,以免激起事端。咳!杏蓀哪,老哥我現在是左右為難哪!”
“您老不去見見製軍嗎?”盛宣懷小聲問。
李明墀搖了搖頭:“製軍我就不去見了。杏蓀哪,開礦這件事,我在路上通盤思考了一下。我呢,按撫台的吩咐先回漢口,墊支給張太守的那兩萬銀子,我先不收回。您這裏呢,一有消息就打發人知會我。撫台同意開礦呢,就讓張太守大張旗鼓地幹;不同意呢,我把墊支出去的銀子收回,替您轉飭張太守他們返回福州。杏蓀,您有您的目標,我有我的難處。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您得理解老哥呀。”
第二天,李明墀回了漢口任所,盛宣懷則進了武昌的湖廣總督衙門。
“恩賞二品頂戴候補道輪船招商局會辦盛宣懷,給製軍大人請安!”一見到笑眯眯的李瀚章,盛宣懷施行大禮。
李瀚章起身,哈哈笑著扶起盛宣懷,一邊命人放座、擺茶。
“幾時到的?是從保定來還是上海來?”李瀚章等盛宣懷落座,這才不緊不慢地問。
李瀚章生得矮胖,麵目慈祥,一看就是個敦厚老實的長者,讓人產生親切感。
盛宣懷恭恭敬敬地答:“稟製軍,職道是從蘇州來的,是奉憲命,來辦理廣濟陽城山開礦的事。”
“哦!”李瀚章點了一下頭,“廣濟有煤可挖,山中有寶可尋,本部堂早就聽北洋和南洋的人說起過。翁撫台怎麼說?李明墀知不知道這事?——李明墀是江漢關道,是湖北一等一的能員,口碑甚好,在鄉紳和當地百姓心中頗有威信。在陽城山開礦挖煤,沒有他肯定不行。還有史幹輔也是一代名流。”
盛宣懷直言相告:“製軍容稟,製軍所言甚是。李觀察和史明府,職道已經函告了北洋傅相大人。隻可惜,翁撫台不同意在陽城開礦,昨兒還讓李觀察轉飭正在陽城山籌辦此事的張斯貴,收回當地衙門墊支的開工銀兩,限期離開湖北。李觀察不敢違逆憲命,當時就趕回了漢口。這件事,眼見是不成功了。”
李瀚章微微一笑道:“杏蓀哪,你不要多心,翁玉甫這麼做不是對著你。他從打到了湖北,一共就和本部堂打過三次照麵,而且每次都不超過兩刻鍾。他仗著誰的勢?本部堂不說,你盛杏蓀也應該能猜得出。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你是在湖北開礦,有些話,本部堂也不好說什麼。”
李瀚章城府很深地捋著胡須,兩眼射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盛宣懷猜不透李瀚章問話的真實用意,一時有些語塞。
這時有官員來向李瀚章稟報公事。
盛宣懷不敢耽擱過久,隻好起身告辭。李瀚章笑著說:“難得來一趟武昌,多住些日子——你過來時,沒有到金陵嗎?沈幼丹知不知道你要在陽城山開礦挖煤?”金陵、江寧,都是南京舊時的稱呼。
盛宣懷忙答:“職道來得匆忙,未敢在金陵停留。不過,職道在蘇州行前,給沈製軍寄過一函,據實稟明要來陽城山開礦。”
“那就好,就那好。”李瀚章端起茶懷,起身目送盛宣懷出門。按著大清禮製,像盛宣懷這種級別的官員辭別,身為總督大員是不用起身的。但李瀚章從不這樣。
第五節巡撫還未擺平,鄉民又鬧起來了
李瀚章字筱泉,是李鴻章的胞兄,同乃弟一樣,也曾拜曾國藩為師。曾國藩丁母憂期間奉旨編練湘勇,李瀚章曾為其辦理糧台,並深得信任。累官江西吉贛寧道、廣東督糧道、按察使、布政使,於同治四年(1865年)出任湖南巡撫。兩年後轉任江蘇巡撫,未赴任,改署湖廣總督。李瀚章長李鴻章兩歲,做事細致,為官隨和,很少冒風險。出任封疆大吏以來,雖無顯赫政績,但也無罵名。
回到客棧,盛宣懷愁腸百結。看樣子,有翁司爵從中作梗,在陽城山開采煤礦這件事,十有八九不能成功。
當晚,盛宣懷躺在客棧的床上,輾轉反側,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李鴻章至今沒有函件遞過來。要知道在廣濟探礦,發起人便是他李鴻章。憑李鴻章的性格,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莫非李鴻章本人遇到了什麼麻煩?莫非真是“馬嘉理案”耽擱了事情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