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把自己當成了蓋茨比吧,那麼你的黛西呢?”話一出口,奕華趕緊住嘴,那種話真像是蹩足的調情。她窘住了。更發現自己被什麼絆住,正往深處陷落。她得擺脫困窘,她得絕然地爬上池子。
卻恰恰遇上池子邊緣最高的一長段。隻得把兩手加一條大腿先放上去,開始使勁。
黑泳衣是帶裙擺的,原本把她的下麵遮蓋得妥帖。但爬的動作,卻把裙擺撩了上去,剩下狹窄的一丁點可憐的布來掩住隱私,**幾乎全暴露在這個男人眼前。她羞憤交加,幹著急,卻愈發爬不上去。
兩支隻手在後麵推了一把。她回望了一下,感激男人沒觸及她的**,否則,給那男人的將是一記耳光。
男人在身後說:小師母,你也開始老了。說得倒動情,不像是在譏諷,更接近悲憫。
男人還在她身後嘟嘟囔囔:小師母真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看懂《男根山》的?那些批評你結尾一團糟的狗屁專家曉得什麼呀,男女之間自古以來就沒理出個頭緒,這是人類的無能,豈能怪你?嗨,男男女女哪有什麼頭緒啊,更別說終極的一決雌雄了。不過如一部“三國,”談談打打,合久必分……
奕華沒有再回頭。終於,輪到她這麼幹脆利索地撇下一個男人了。卻突然生出強烈的恐懼。怕回頭再見不到一個活生生的男人。他替代了它——水中的小山堡,站在了那裏,成為一根碩大的“桅子”。
奕華回到“巫山雲雨”,見老喬與兩個女孩正鬧騰得歡。在她們的慫恿下,一次次表演跳水。他雙腳並在“舞台”的邊際,起跳,側身旋轉,身子輕盈,像被神捧在手心兒的蒲公英,在天空任意行走,然後才夢幻般地鑽進水裏,隻濺起少許的水花。
奕華看呆了。這是那個渾身上下掛著軟遝遝一堆肉的男人嗎?
想起上官子青曾說過的,老喬從小學開始就在渝都跳水隊裏培訓。原來,這個男人也曾有身影在天高海闊中飄逸。但,他總是過於強調黑夜的沉重——
入夏以來,奕華半夜驚醒,常見著老喬的屋門虛掩。“村民”又溜出去了。她鼓足勇氣拉亮燈,打量這個陌生的“村莊”,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老喬的床頭、枕頭邊,堆放著一堆一堆的火柴盒。有些很新,有些卻被蹂躪得封皮模糊成囫圇的一團兒。這麼多的火柴,像一座火藥庫似的躺在了老喬的身邊。他隨時都在打算把自己與黛嶺333號點燃嗎?
大門自然也虛掩著。奕華伸出頭去看,晨曦朦朧,台階上的青苔帶了水氣。老喬坐在其上,靠著一扇門,熟睡。嘴像嬰兒吃奶一般在夢中咂吧咂吧,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意。可手裏卻緊捏住一樣東西。奕華仔細看,嗬,也是火柴盒。裏麵裝有能讓世間的美與醜通通付之一炬的火柴……
所以,現在,此時此刻,見著丈夫蹦得那麼歡,心裏竟是喜悅的,還有寧靜。明明知道丈夫不是蹦給自己看的,是為其他的女人,也不生嫉妒——
她竟有一絲愛這個蒲公英般旋轉著的身影了。也許這隻是刹那間的幻覺,也許這真是她自虐情結在作祟。但至少,通向男性世界那扇緊鎖著的大門,“滋哢”一聲,在她麵前露出了一絲縫隙。當年父親的消失,曾讓她對這扇大門後的一切充滿恐懼、疑惑、不信任。關鍵在於,她從不相信自己有欲望與力量去推開它——
而此時此刻,卻有一股子更大的力量讓她佇立在那裏,仰望著高處的丈夫,產生具有悲壯意味的聯想:把站在高處一次次向下跳的男人想象成了胥,自己則成為了大姑,彼此遙遙相隔的天空,變成了一張又一張發黃破敗的報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