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的是平淡的轉述語氣,似是與己無關。不過對此,踏歌已經非常習慣了。從晨曦第一次和他說話他便已習慣,就像是習慣了好久好久……
踏歌倒茶的手頓了頓,眉峰輕攏。眼波流轉若霧,似乎很是苦惱。但終沒有抬眼給晨曦以壓迫感,繼續持壺倒茶。
“那是一段糟糕的記憶。”晨曦邊是吸氣喘息,邊是頗為緊張地看著對麵似乎若有察覺的白衣公子。
“嗯?”踏歌用鼻音回答,倒茶的手放下茶壺,把朱砂般光潤的杯子由自己一邊推給晨曦。
似是必須要說點什麼,他停頓一會兒,抬眸笑問,“那你是何時去的崆峒山呢?我在崆峒山呆了好久,說不得我們見過呢。”
當真是說的自如,沒有當日提起“崆峒山”時的半分無奈。
外麵的清冷月光被片片層雲遮擋,屋裏的清光淡了許多,燭火這才突出它的功能,照的屋子中間明亮,其餘的角落卻顯得更黑更暗。
晨曦也不琢磨他的真正情感,接過他遞來的熱茶暖手,動作幽涼。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女聲幽然,“我回去後,姐姐便替我死了。”
踏歌眸光閃爍,隻能無聲地選擇傾聽。
他大概可以猜到,以晨曦的醫術,在宮中必定舉足輕重。且宮廷禦醫私離其職,罪名似乎,並不輕。
晨曦揚唇笑了笑,表情帶絲自嘲,“所以,我一時的貪玩,害死了姐姐。”
“晨曦……”踏歌情緒中的波動被自行抑製。眸光透著幽邃的探尋,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又被晨曦的話打斷。
“三個月前,我探病時,無意中發覺南野王意圖謀反,又害死了全家人。”燈光昏暗,可是姑娘的麵容,卻更是昏暗。
南野王下達的通緝,確實白紙黑字,寫著晨曦醫術拙劣,害死了聖上寵妃薛氏。事跡敗露後,秦晨曦不知悔改,私逃出宮,無跡可尋。秦氏禦醫,因牽連此案,滿門抄斬。
外麵的風小了些,窗紗也停止了漫揚,時光似乎沉寂下來,如同一把生鏽脫落的鎖。
踏歌目中冰火交融,傾身向前,包住晨曦握杯的手。觸手隻覺十指蒼涼,哪裏像是被杯子暖著呢。他低聲,柔柔的,喃喃著,“晨曦,都過去了……沒有人怪你的。”
“這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做自己分內的事而已。自古宮廷政變必牽連無辜,晨曦,你隻是運氣不好罷了。”
“沒有人會真正怪你。你父母,你……姐姐,今日種種,他們必定早有準備。秦氏樹大招風,遲早會有這麼一天。晨曦,你隻是將秦氏這種尷尬的平衡打碎,還秦氏一個自由而已。”總是覺得,他說起“你姐姐”,情緒似乎有些不一樣,似是努力抑著什麼。
“況且,秦氏並不是就此結束。你還活著,那就是秦氏最後的唯一希望。南野王不會傷害到你的,你可以相信我。”
“晨曦,不要難過。”
晨曦怔怔地看著他,燭光昏沉著,哪裏看得透他的棱角。
平日裏踏歌謙謙有禮,從不曾說過這麼長的話。而今天,他可以打破兩人之間略微不自然的關係,勸解得如此詳細柔和……真不像平日裏溫柔卻遙遠的“玄音公子”。
而這種改變,是因為她。
亮光中的踏歌,隻見長睫微卷,眼底光波流動,風采照人,溫柔暖熱。
忍了好久的淚水不期然滑下蒼涼的冰頰,辛酸難耐。
晨曦並不多愁善感,可是麵對踏歌,她往往會想起太多太多。想得太多的結果,就是變得情緒化。比如現在,墨染星眸,底層水光浮冰碎玉般清亮。
踏歌眼眸如點漆,更柔了幾分,低聲安慰,“沒關係的,沒有人怪你。”
回憶如潮水,哭聲笑聲紛至遝來,繞得她腦子昏沉沉一片。驀然,火光哭喊聲又遠了,百年大院的影子也越來越淡……
“哐當——”手一滑,隻聽一聲清脆墜地,水花四濺。
“晨曦!”踏歌忙拉開遲鈍的女子,見她衣襟上沾著茶漬和濕溜溜下滑的水汽,眸中滿是疼惜。
他一迭聲地問晨曦“有沒有燙著”,小心翼翼地抓著她被茶浸染的手,細心揀去青綠潤濕的茶葉。
晨曦呆愣愣地看著踏歌連續的動作,目光慢慢從交握的雙手下移,接觸到地上的白玉殘渣,碎了一地。
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原來,她竟失手打了手上一直端著的茶杯。
晨曦心中好笑,似乎遇到踏歌,她總是不經意地脆弱。一脆弱,便會有踏歌來安慰……
真好笑……
她眸中含淚,卻把手抽出來,囫圇掩飾,“我不是故意打杯子的……”
手一空,踏歌抬眼,碰上晨曦亂七八糟的眼神,微怔。
隻見晨曦突地咬唇,眸光閃著光芒,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吸吸鼻子。突然蹲身撲入他懷裏,緊緊地抱住他的腰。
晨曦……
踏歌心口微軟,感到腰間傳來的濕意後,他也隻能略為無奈的失笑。因為總是對她狠不下心,才會變成這樣……
他輕歎一聲,微微低眉,青絲垂下少許,遮住他瞳眸裏的憐愛珍惜。彎臂攬住晨曦清瘦的身子,動作輕柔。
突聽晨曦的呢喃,他“嗯”一聲後,身子更低了幾分,想聽清楚晨曦說什麼。
過長的燭芯閃了閃,屋裏的光芒隨著搖落,有些不定的陰影曖昧感。外麵的紙窗,誠實地映著一男一女親昵地靠在一處。
或許是平時冷淡的晨曦不習慣和人哭泣吧,抱著踏歌的腰,就是不肯起來好好說話。
以至於踏歌的碎發都貼上了晨曦的耳際,認真聽了好幾遍,才聽明白她是說,“所以,你要讓我治你的腿。”
治他的腿,和她不快樂的回憶,有直接的關係嗎?
踏歌啞然失笑,這個姑娘,任性起來居然也是如此可愛。
他拍著晨曦的肩,溫聲哄著,“好好好,你別哭了,我就讓你看我的腿。”
說完便自己愣住了,凝視著著懷裏的姑娘半晌,終是無奈的笑笑,眼中的複雜情絲一閃而逝。
三年前下身殘廢後,他從沒想過要醫治。
可是現在,竟因為晨曦的一次失態,他就妥協了?!
踏歌這算是明白,自己當年失去的感情,又從晨曦身上,找回來了……
而哭泣中的晨曦並不知,因她的一時情難自禁,讓踏歌終於開始麵對自己的感情。
在那天晚上,踏歌毅然決定放棄所有的懷疑踟躕,好好的,認認真真的,重新,去喜歡晨曦。或者說,去比以前更喜歡晨曦。
……
次日,晨曦推著踏歌,上了崆峒山。一是尋找“終尋草”,一是去和張一者通告一聲:兩人已平安抵達。
山上比下麵涼了好幾分,空氣清新中透著寒意。鳥雀鳴和,朝陽嫣紅。山草尚沾著夜間潮濕的露水,在晨風中微搖招擺。還有陳年古樹綠意盎然,蔥翠間,總能尋到不少珍貴藥材。
自上了山,兩人便都不說話,也都不急著打破山上寧靜的氣氛。
待到了山腰,竟看到一處小小的茅草屋,隱在青山綠叢間,體態輕巧。若不是兩人一致地看向那個方向,可真發現不了這間不甚起眼的小屋。
停了下來,踏歌突然對晨曦說,“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非常喜歡。”這是上山以來,踏歌對晨曦說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