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以為“明月樓”的宴請群雄,這“音合姑娘”根本不打算現身呢。
小於知道晨曦不是江湖人,便小聲解釋,“姐姐不用奇怪……咱們江湖上的人,從來不藏頭藏臉、躲著不敢見人!以前不出來,自然是還不到音合姑娘親自出來的時機罷了。”
“現在時機就到了?”晨曦看看安靜的四周,問。盡量不讓自己語帶嘲諷。
“姐姐自己看吧。”像是要故意營造氣氛、勾起晨曦為數不多的興趣,小於不再多舌。表情神秘中,又藏了一層期待。
四周很安靜啊……
晨曦莫名其妙地跟眾人一起隨著音合的走向,往外麵看。
這一看,當真讓她心中震撼。
明亮的陽光下,兩名白衣男子豐神俊朗、風度翩翩,晃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站著的男子麵容偏陰柔,臉色蒼白,消瘦的身子顯得羸弱。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長身玉立,披著陽光的溫暖,消去了本身的幾分幽寂,渾身若籠著層朦朧的煙霧,如同水晶般完美,晶瑩剔透。
晨曦卻是看到他臉色灰敗,神情倦頓。烏黑透亮的眼珠雖然迷人傳情,但卻顯得大而空,鑲在瘦削的臉上,病態盡顯。似乎,隨時會因體力不支而倒地。
晨曦唇角微撇,有點不屑。看他那種“病入膏肓”的樣子,必是從小被用珍貴的藥材吊著,才能活到現在。
真是浪費昂貴的藥材。
可是應了那句“男生女相,實非幸事。”
晨曦見那方才高傲的音合姑娘,此時眼中卻透出憂鬱。上前扶起那年輕公子,低聲說了什麼。又抬高聲音,向旁邊人吩咐,“快帶‘天機公子’下去休息。”
寥寥幾句話,難掩的親密關切可見一斑。而那病弱的“天機公子”卻神色悠蕩,笑容幽涼犀冷,有絲疏遠的距離感。
隨著侍女的應聲,晨曦眼中光芒一閃。不自覺地低眼看自己白淨的手掌,唇上扯。
高傲冷然的“明月樓”樓主音合姑娘,與弱不禁風的“璿璣閣”天機公子……這倒有些意思。
天機公子被扶下去後,晨曦聽音合又說著,“‘玄音公子’肯賞臉來參加群雄宴,‘明月樓’感之不盡。”
這話,才是一個樓主該說的,客氣大方。
晨曦眉梢輕點,抬眼向音合的談話對象看去。
這一看,當場震飛了她的三魂六魄。
飛花落葉,虛懷若穀。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眼看他眉目清朗如同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比芝蘭玉樹。臉上的線條柔和流暢,唇角噙著一抹淺笑,灑然溫潤,像是搗碎了滿江月光。
坐在那裏,氣勢似驕陽似蒼鬆,令人隻可遠觀不可褻瀆。
……坐在那裏?!
晨曦後退兩步,有些踉蹌。眼中寫滿了不可置信:老天總是嫉妒這世間的完美無瑕麼?
那麼俊朗如遠山的男子……竟坐在輪椅上!
她印象中的白衣公子,風華蓋世,怎麼會半身殘廢呢?
晨曦心神略帶恍惚,直到一道熟悉的清爽嗓音響起,“音合姑娘抬舉了。”
晨曦猛地抬頭,眼中的波濤洶湧已歸於平靜無波,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那男子。
淡煙微月中,晚雲和雁低。
紗窗竹屋,樹下的白衣公子低眉吹簫,詩意悠遠。
簫音擦著樹葉,輾轉溫雅,帶點悠然帶點漫然。
如同細雨輕敲荷葉,微風斜過竹林。
靜若清池,動若漣漪。
一曲未了,他抬眼撫著玉簫,向凝視他的女子看過去。
千山萬水遙遙無期,遙遠的記憶閃動著亮麗的翅膀光芒萬射,卻如同不願醒來的夢魘般,扼住她的咽喉。
晨曦呼吸急促,神色難見的幹裂沉痛。
但見她一動不動的盯著那風姿綽約的美男子,致命的熟悉感仰慕感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了。
這怎麼可以是她晨曦該有的情緒呢?
她慢慢的退後,再退後,步伐踉蹌。
寬大的衣袖裏,握著的手心輕抖,指節冰涼蒼白。
即使如此狼狽,她仍與眾人般,擠出笑,盡管蒼白破碎。
一切美好如許,恍如隔世……
人都進去了,小於才敢搖著晨曦忽涼忽熱的手,帶著恐慌直問,“晨曦姐姐,你怎麼了……是病了麼?”
晨曦斂下心神,抬手撫上自己仍跳得有些快的心口,向擔憂的孩子微微一笑,“沒事,我隻是太激動了。”
說完,便看向外麵的人潮。目光無神的盯著虛空中的一點,又在發愣。
心髒跳得幾乎要超過她的負荷,應該算是……激動吧。
“玄音公子”名踏歌,常年遊外,處理江湖紛爭。
為人親切和善,溫文爾雅,是“謙謙君子”的典型代表。與常年呆在“璿璣閣”裏被病魔纏身的“天機公子”,正好相反。
三年前於“崆峒山”意外墜崖,從此雙腿殘廢。
——《江湖誌》
晨曦離開眾乞丐居住的客房,獨自一人在庭院裏漫步。
這些關於“玄音公子”的傳聞,都是從小於嘴裏套出來的、眾人眼中的玄音公子。
晨曦支著下巴,邊走邊想。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無聊、可笑、可歎。
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瞎操心什麼啊。走出了他的生命,她又在擔心什麼呢?那般溫暖的人,絕不會因為外界的挫折而絕望極端啊。
江南天闊,竹林婆娑,很快便起風了。
晨曦抱抱雙肩,打算回去時,眼角隨意地一瞥,便又定在原地了。
這個結,她真的逃不過嗎?
踏歌,踏歌。
伊水寒兮,踏歌行兮。
年少無知間,牆頭馬上,一枝紅杏戲中鬧,矮紙斜行閑作草。
豆蔻年華,疊嶂綠竹間,青意如煙。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杏花疏影裏,吹簫到天明。
情深情淺處,攜手對花對酒,看盡遙落。憑我一時流年,一生休。
懵懂間,燈火闌珊,煙花漫空,揚起來的笑容晴天般無憂無慮,蕩在所有親人的臉上。
至遠至近間,春日遊,人比陌上塵,情複何如。
她曾經有個姐姐,叫華恩。
她曾經有個傾仰的人,叫踏歌。
原來還是沒有辦法釋懷嗬……
晨曦搖頭苦笑。
既然上蒼讓她入局,她便入吧。
一潭湖水清幽,清澈若鏡,其水綠意漾然。幾許柳枝垂落在湖麵上,隨風招擺,惹得漣漪陣陣。
柳下湖前,男子坐在輪椅上,束著的烏發散落幾綹,遮住側臉的一半。露出的半麵,薄唇隨意地抿著,溫潤如水,引人側目。
他低頭,繞著手上的柳枝,似乎在編織什麼。
輪椅後,立著兩個長身男子。寬肩瘦腰窄臀,衣飾相同。看起來,應該是下屬之類的身份,留下來保護“玄音公子”。
晨曦站了片刻,覺得沒趣時,突聽一聲喝斥,“什麼人?”
聲音渾厚有力,夾著凜冽的勁風。
晨曦眉一挑,斂去了先前的憂鬱,似笑非笑的眼眸亮盈盈的。
看來,是被發現了。
女子衣著破爛,乖乖地從樹影深處走到明處,落落大方地任人看個仔細。
踏歌似乎不太有興趣,仍低著頭擺弄自己手中的嫩柳。不曾抬眼,但嘴角分明向上揚了幾分。端是背影,便直覺真是個賞心悅目的美男子。
站得近了,晨曦便把踏歌手裏的動作看得更加清楚。但見他十指修長骨節勻稱,帶著細繭,飛快地穿梭在柳枝間,呈一種玉般溫潤的白色,看著便覺賞心悅目。
這分明是一雙亦文亦武的手啊……
那個喊晨曦出來的侍衛見隻是一個身形單薄的乞丐,皺了皺眉。鬆了口氣,又板著臉喝,“‘明月樓’的規矩與你們丐幫無關麼?隨便亂走動就算了,遇見公子也不知道回避嗎?”
說完,便向她使眼色,要她在公子發現前快些回避。
為什麼遇到踏歌便要回避……
晨曦一怔,看向另一個侍衛:冷心冷麵,一聲不吭地看著遠方。
晨曦的眼角下垂,有些笑意湧上。
兩個侍衛,一個“紙老虎”,一個“硬石頭”。一熱一冷,相生相克。
這玄音公子選下屬,還挺有意思的嘛。
晨曦再看時,見踏歌的唇角也向上揚了揚。分明把下屬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卻裝著沒聽見,任下屬胡鬧。
晨曦本來極力避免生事,但麵對踏歌卻又全然不同。或許是她知道踏歌脾氣很好,又想要打破這種生疏的距離感。
便也不急著走開,慢吞吞地說,“我迷路了。”
“紙老虎”瞪大眼,身子一晃。像是難以接受她的說辭,表情避之唯恐不及。一副苦大仇深的臉皮,似是要哭了。一根手指顫顫地指著晨曦,生動的用肢體表達了他未說完的話:就知道、就知道又來一個迷路的!這“明月樓”什麼破格局,七拐八拐的……
晨曦眼眸閃了閃,繼續說,“大哥能送我回去嗎?感之不盡。”
“紙老虎”張大嘴,滿臉通紅,寫著挫敗。似乎在說:我就知道會這樣!
“硬石頭”仍看著遠方,臉上沒什麼反應。
晨曦神色黯了幾分,聲音中難掩失望,“不可以嗎?”
“我、我……”那“紙老虎”低著頭,憋了半天,才囁嚅著蹦出一句,“……我也不認識路。”
接著,晨曦接話之前,一聲輕笑聲擦過耳邊,舒逸清悅。
晨曦抬頭,碰上踏歌燦若寒星的明眸,映著清潤的笑意。
踏歌眉梢微微一彎,向晨曦淡笑,如同朗月入懷,“姑娘,又見麵了。在下踏歌。”
他居然、居然……向她介紹自己……
無論如何,正麵接觸如此,總讓晨曦激動中帶失望。可是麵對踏歌那雙燦若寒星的眸子,她便又想無所謂了。
這樣的相遇,總是沒有辦法避免的,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
“我知道,”對著這般出眾男子,晨曦反而拾不起方才捉弄“紙老虎”的心情,收起自己模棱兩可的苦笑,隻是淡淡答應了一句。
他是說自己叫踏歌,那她是……要自我介紹麼?
又不懂他們江湖上的規矩,索性對著踏歌的眼瞳,大方說,“我叫晨曦。”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中的“晨曦”二字。
踏歌微訝,眸光暗了幾分,但也沒說什麼。隻是向她點頭微笑,又仔細看著她。
不是美麗的女孩,且衣衫襤褸,不修邊際。可是那份淡然坦蕩,無畏無欲的明眸,那種熟悉的寡情,又豈是一般的女子?
不可否認,她方才說自己叫“晨曦”時的冷淡反應,勾起了他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某些回憶……
踏歌並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懂那姑娘失望又期待的眼神。可是,她在失望什麼?又在期待什麼?
除了前幾天晚上她的誤闖,他們才是第一次見麵,不是麼?
晨曦不以為然,以為踏歌隻是奇怪“她何以告訴一個外人自己的閨名”,便沉默著不說話。
還是踏歌抿唇一笑,主動開口,“姑娘要謝我,也不必如此拐彎抹角。”頓了頓,又笑問,帶份揶揄,“難道,真的是又迷路了?”
踏歌一番話,讓他的兩個下屬聽得雲裏霧裏、稀裏糊塗。
“紙老虎”本來不讓晨曦打擾,是怕累著了他家公子,如今見踏歌心情不錯,便閉口不說了;而“硬石頭”,本來就不多言,此刻自然是更沉斂了。
晨曦知道踏歌是個聰明人,看出自己借著向“紙老虎”問路、實則影射著向他道謝,心中鬱氣散了些。
下巴抬了抬,帶份驕傲,卻也不顯山露水,“這庭院裏的陣法,我早就背過了……沒什麼難的。”
踏歌聞言,挑了挑眉,卻是淡笑不語。
晨曦不明所以。但和聰明人打交道,“不要笨得自掘墳墓”的道理,她還是明白幾分的。便冷著臉,等踏歌繼續說下去。
誰想到,踏歌下一句又繞了開,問,“姑娘和丐幫弟子一起,不太方便吧?”
這話有點明知故問的嫌疑啊……
和一堆髒兮兮的男人住在一起,每天提心吊膽,怕被拆穿身份……當然不方便了。
這玄音公子當的,真的有點讓人摸不著邊際,不知深淺啊。
晨曦自認還是聰明的,且在皇宮裏日日揣摩聖意,幾乎是可以“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可是,前提是,那個人,不是踏歌。
踏歌雖給人隨意和氣的感覺,可是若要相知相惜,實不是一個好對象啊。
晨曦看著踏歌,眼中不知是嘲諷還是興味。但她很快垂目,躲開踏歌笑盈盈亮晶晶的眸子。
默然不語,幾不可聞地“哦”了一聲。
踏歌低頭看著手中略成型的柳枝編成的物什,聞言淡笑,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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