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裏的女人不是大蟲,便是妖精。我一向以為,施耐庵大概有生理隱疾,要不,就是在女人身上屢次失敗,有陰影。他寫到這樣的絕代佳人,文字是溢美的,描寫玩物的溢美,隨後是損毀,因李師師看上了風流英俊的浪子燕青,有了勾引之心。
這段故事吸引我的地方,乃是江湖上最大的強盜頭子和當時最大的政府頭子,要暗暗簽署密約而選擇的地方,乃在一個叫醉杏樓的妓院,一手促成此事的,乃是一個妓女。她之所以答應,是因為,她對一個漂亮男人動了心。
皇帝之所以答應,也因為對她動了心。宋徽宗夜夜來私會她,儼然將朝廷放在了她的閨房裏。皇後質問,這個耽於逸樂疏於朝政的男人說,若使李師師和宮裏佳麗三千都穿白衣跪在堂下,他也能一眼就認出她來,因為,她的幽姿逸韻,在色形之外。
我為宋徽宗拍案鼓掌。我不知道多少個男人,能看懂一個女人的姿態、韻致,我不知道多少個男人,能看破一個女人的色形。世上為女人的色形迷惑的男子太多太多,他們以為,女人擁有的武器,就是曼妙的胴體,是柔順的頭發,是滑膩的皮膚,是橫飛的眼波,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最近常常寫著寫著就走題。其實,我之前隻是想談談我喜歡吃的水果,竟然跑到了充氣娃娃,我也隻好摸著鼻子歎氣。想說的話和寫出的話,之間仿佛有一個巨大的迷宮。當然,就是探詢迷宮的路程,最為吸引我。我喜歡的水果是汁水充分的那些,西瓜、荔枝、梨、葡萄、柚子,香蕉什麼的就不大喜歡。我喜歡橙子,冬天是一箱一箱的吃,倒不是美國臍橙,普通的就好。橙子的賣相很好,金燦燦、圓滾滾的,一看就豐收滿滿的,好像打開了裏麵有好多水果精靈會跑出來飛。
我最空閑的時候,曾經給一個男人洗切橙子。他看電視,看足球,我在廚房,將橙子和蘋果切好,放在一隻水晶盤子裏。擺出來是好看的,晶瑩的果肉,剔透的水晶。放在地毯上,他的手邊。然後我無聊的望著電視,試圖提起自己的興趣,不管是對足球,還是對這種生活。
這樣的生活,當然沒有持續很久。我就像玩了一回過家家,盡了興就退避三舍,跟自己說這不合適我,至於那個人,他選擇了一個更悅目的,更溫順的,更會切橙子的女人。
晚上,冷風刺骨。我和朋友頂著大風,看完電影《密語十七時》出來。夜色降臨,在路邊攤販那裏買了幾斤橙子。晚來我洗手,切成四瓣,拿起一牙,隨手放在嘴邊,吸吮酸甜的汁水,然後對朋友微笑說,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朋友大笑起來,就你那小肉手,還纖指呢!
我笑,盡管不是相對坐吹笙(隻是聽CD),也沒有錦幄初溫(有電熱毯),更無獸香不斷(可以熏香),但是這樣冰冷的晚上,我還是能低聲問:“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煙花三月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日的午後,我獨自在學生公寓裏讀書,享受那一點單純屬於我的時光。同住的學生都出去了,我在木頭床上翻了個身,手裏拿著昨夜從地下室借出來的書。這是一個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下午。
那是李碧華的新書《煙花三月》,關於一個年老的中國慰安婦的生活。說實話,寫得很糙,也不是特別厚重,平靜又傷痛的那種筆觸,但我都原諒了她,作為一個香港的商業作家,她寫了這樣的一本書,就是她做個中國人的良心。
我不經意地翻看著,年老的慰安婦常年的心理創痛,被很多男人拋棄,她想念當年一個最深情的男人……直到一行字出現在我視線裏:“……日本兵用刺刀挑開一個中國慰安婦的肚子,將子宮割下來套在她的頭上,像帽子一樣,直到她窒息……”
我的目光再也移動不開。我突然感覺到我的血液凝固,又突然開始急速地奔流。在起初的時候,我甚至不能完全明白這些文字的含義,突然之間,我全都明白了。我喉嚨沙沙的、幹幹的,我縮在我的木頭床上,不能動。我痛嚎出聲,我聲帶幹枯,眼淚幹涸。我在無人的鬥室裏,像負傷的獸一樣,幹幹地哭喊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隨之傾瀉出來。
在我的周遭,世界並沒有什麼改變,依然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窗外依然有年輕女孩的笑聲。可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再也不是之前的我了。
從那一刻以後,書頁上那個慘苦的中國慰安婦的命運和整個中國的命運一起刺進了我的心裏,從此再也無法拔起,無法消除,無法改變。就是那個時刻,我突然懂得了一個簡單又複雜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