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她,我想象不出這麼小的一方池塘,有如此大如此多的魚!
金色的、白底花斑的、黑色的,長有尺許。小魚,鮮紅如胭脂,更是無數,無憂地為意外的加餐開懷著。小小嘴都張開,努力地躍出水麵。
竟然此時有古琴聲。
不知是否僅僅是錄音帶,我不忍心去探究。就讓我相信,這個黃昏,這個人跡罕至的古老園林,為了我,將一切都準備好了。蒼涼的風,幽暗的陽光,半道高牆上披掛下來的木香花瀑布,寂寞的書房外麵寂寞的竹子。
我靜靜合上眼睛。別喊我,讓我多待一刻。古中國為我將一切都準備好了。
路途反複,我不會迷路。中國怎麼會讓它的孩子迷路呢。
自梳
一梳福,二梳壽,三梳平安,四梳堅心,五梳金蘭姐妹情深。
是哪地的風俗呢?好像是廣東,穿黑衣的自梳女,聚集成一派,統統是處女。她們不願委身男人,防身是剪刀,出門縫褲腰。誰來搶親了,一群肅殺的女人,捧著尖刀,抵住喉嚨——那架勢,如同困獸。她們是豁出命去的。
茫茫紅塵中,女人的命是不值得什麼,最大的,不過是豁出去。
意歡,便是如此.卻在她舍命的時刻,有人相救。
不是麵如冠玉男兒郎,卻是老爺的八姨太,堂子裏最紅的妓女玉環。
她將錢扔在地上。
這麼輕賤。
可是,另一個女子,在此刻,就將一生的目光,都傾注在她身上。
誰來疼女人?隻有女人。
她是個女子,我也是個女子。
自梳,多麼高傲。梳發自是自梳自,卻表明不是裝扮給男人。
因此,堂子的女人破身,叫做梳攏。
這樣的一頭青絲,如何梳,一生的命都定了。
玉環是多麼精怪的女人,七個姨太都鬥不過她,她們罵她愛給男人睡。
她說:“是男人愛跟我睡,趕都趕不走。”
一個耳光摑過來,身影晃動,她替她擋住。
小小的自梳女,意歡。
老爺將玉環作為禮物換去一樁生意,玉環被關了幾天,意歡就在門口等了幾天。
如瀑的雨,麵色灰白的玉環被放出來,車窗掃過,門外躺著的意歡,她尖叫起來:“放我下車,放我下車……”
玉環仍是高傲的,她對老爺不屑,是他,仍將贖還的她,置在窯子裏。她劈手奪過姨太的項鏈,沒有她,就沒生意,這些, 算得什麼呢?
燈火下,意歡顫抖著替她塗藥,她的背上全是傷口。
手一抖,重了些,她疼得一抖。
疼啊。
意歡再也忍不住,用處女柔軟的嘴唇,輕輕碰觸傷口。淚滴下來,鹹的,該是更加疼了。
玉環不覺得。
意歡愛上一個男人。
應該的。
臨走前,玉環親手替她縫的領口,回來時,破了。
玉環逼問她。她閱曆風情如此多,可是她愚蠢地問她,直到她滿麵春風,告訴她,她愛上一個男人,請她祝福。
絕望,她卑微:“那麼我呢?”
那麼,我呢?
世界如此大,你要將我安置在哪裏?
世界如此大,除了你的心,你還能將我安置在哪裏?
又不過是一場負心。
意歡在澡盆裏,將鐵鉤伸進去,她無聲張開嘴,不能,不能喊叫。
血水,源源不斷。
用一席草席裹了她,自梳女將意歡抬到玉環門前。
玉環震驚,奔去看,心疼——那些,我承擔過的苦楚,我千萬次企求不會降臨你的苦楚,竟然,你並沒有逃脫。
意歡醒來,想自殺,玉環奪過刀。
氣悶地坐在長凳上,手抓住刀刃,破了,不覺得疼。
意歡悄悄走近,拿布來裹好,安靜將滿頭秀發的頭顱,靠在她的身上。
玉環握住她的手。
纏綿,並蒂蓮。
兩張清麗的麵孔,隻有承歡,沒有哀怨和恐懼。
不疑惑。
不厭棄。
白色棉布蚊帳,竹席,枕頭上委蛇的濃發,不必梳起。
亂世,一張船票,撕做兩半,我們誰也不走。
沒有男人能拆散我們。
香港,半個世紀後。
蘭有個意歡姑婆,愛說話,潑辣,狡猾,難打發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