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第凡尼就像好萊塢迷人的黃金時代一樣,我們總是忍不住對著老電影裏那些真正的女明星們驚歎,讚歎地注視著那些停頓的悲傷轉身。那潔白的長手套和珍珠,那些沒有說出來的台詞,和那些電影裏沒能實現的偉大愛情,會使我們完全忘懷,平庸蒙塵的新世紀,隔著洪大的時光河流。
從這一點來說,第凡尼,從奧黛麗的時代起,就沒有改變:它將我們從現實引到夢想。
至於如何從夢想回到現實,太容易了,隻要我們看一看自己的荷包,離開第凡尼的櫥窗。
朱麗葉塔的精靈
誰是你心目中的不朽女神?是赫本,終極一生堅持的公主形象,歲月摧毀不了的優雅,引領紀梵希的品位高貴;是夢露,來和去時一樣赤裸的身軀,天真如孩童的笑容,在床上隻穿香奈兒5號的嬌縱;是伊麗莎白·泰勒,有粗眉大眼的凜然,母係氏族的威嚴,欲望纏身的腰身;是梅麗爾·斯特裏普,有最多出神入化的天分,平靜渾然的微笑,鑽石一樣從心靈揮發的巨大能量。
肯定不會是朱麗葉塔吧?她沒有顯赫的盛名,沒有喧鬧的緋聞,也沒有那麼多在銀幕上被定位的形象。她是費裏尼的妻子,在早期成就了他的事業,在盡頭見證了他的一生。她矮小、平凡、不美,但隻要你看過費裏尼的《道路》或《卡比裏亞之夜》,你就會同意我,在她孩童一樣的身軀裏有女神的神奇力量。不管這個女神是我的,還是費裏尼的。
初看朱麗葉塔,讓我驚奇。因為印象中費裏尼喜歡《甜蜜的生活》裏在瀑布下麵甩動秀發的性感女人,高大豐碩,豔光四射。朱麗葉塔並不年輕,一頭如小男生的短發,皺紋清晰可見,眼珠大而靈動,嘴巴扁起來笑的時候,像個滑稽的小醜。在《道路》裏,她就演一個鄉下的白癡小醜。她窮得連大衣都沒有,跟著一個粗暴凶悍的男人沿路賣藝。她有孩子一樣的天真,動物一樣的表情和善良。她挨打、挨餓,卻愛著這個粗人。愛,就意味著在對抗世界的戰鬥中,交給世界一個人質。小醜死於此,我也心碎於此。此後,隻要看到朱麗葉塔,我就悲傷,因為愛讓人軟弱。我難忘三個鏡頭,一是粗人教她打鼓,一邊用樹枝抽她,小醜一邊跳起來躲避,一邊敲著鼓。她畫著小醜臉譜的臉上,有淒慘的、淚水要抖動下來的微笑。一是在教堂的地下室裏,小醜一直問粗人,是不是喜歡她,是不是愛她。最後,是粗人狠心拋棄了瘋掉的小醜。小醜躺在地上的毛氈上,邊上有點雪。她的睡臉像天使一樣安詳。
如果說《道路》裏麵朱麗葉塔是個孩子和女人以及動物的奇妙生物,那麼《卡比裏亞之夜》裏她則是個有著風塵女子的皮實和少女般清純心靈的獨特女人。卡比裏亞是個被男友推下水的妓女,她被魔術師催眠之後,回到有著漆黑長發去教堂的十八歲。她溫柔地在破爛舞台上采花,接受一個叫卡夫卡的男人的殷勤。催眠結束,一個叫卡夫卡的銀行職員愛上她。她覺得他是天使,不斷問他想得到什麼。他說,什麼也不要。她賣掉自己的房子,要嫁給他。他把她帶到樹林邊的河岸,搶了她的錢跑掉。卡比裏亞在路中遊蕩,一群年輕人唱歌跳舞。卡比裏亞在歡樂的人群中微笑。
什麼是女神呢?是高貴不可企及,不沾人間煙火的蠟像嗎?我喜歡拉斐爾的有人間情欲,將目光投注在懷中孩童,有凡婦知足安樂神情的聖母。朱麗葉塔身上有母性、童性、人性和神性,由白癡臉上散發出來的神性,由一個妓女身上散發出來的悲憫、莊嚴、虔誠和素淨。隻有她無法忍受宗教儀式後麵的娛樂,她不能忍受夢想不能實現的這殘酷的生活。她活得卑微、隱忍,她不會學會提防和世故,她最後才明白男人為了錢會一再把女人推下水。輸的是她的天真,她的心不輸。
據說1993年費裏尼得到奧斯卡大獎的時候,在台上發表演說“我感激這一切……尤其感激我的妻子,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所以,請不要哭了,朱麗葉塔,我們大家在看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