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時才深刻體會到,在民眾的心裏,攝影機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我們拍攝的五分鍾期間,雞場所有的攤位自發自動開始清掃成堆的雞毛,我們拍攝的那個攤位的老太太,一邊拿塊髒布抹雞籠下麵的瓷磚,一邊笑眯眯。殺雞販匆匆撈了件衣裳套上光著的上身。所有人往鏡頭跟前湊。
中國老百姓都有上電視情意結。
之後的戲就是殺雞,煮雞。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會做飯的,就是所謂的“烹飪指導”。導演甲答應在片頭給我打上鬥大的字幕,我才答應友情客串。
哼,天知道今年夏天我們拍了什麼。
不在雲端我在大地
我不在雲端微笑。
我一直在大地、在人群、在汗和淚的影子裏。我從來不是貴婦的畫像,國王的豎琴。
我一直在這裏。
每一張年輕女子的微笑,每一個書攤前佇立,在每一個街頭張望,平凡如每一隻煙灰缸裏的煙蒂。
我是邦妮,二十一年來頭一次留起了美麗的長指甲,因為非典戒去了啃手的壞毛病。最近彩繪一新,五隻手指次第漸深的藍。淺淺藍,天藍,油藍,碧藍,深海幽藍。然後,每一隻上都有一頭白色的小海豚。
為這點指甲油,我美得不行。
早在一個月前,老友介紹他的老師給我認識,女的,年紀比我略大兩三歲,說是也很喜歡電影。我們通過一次電話,淡淡的,沒深談。
卻在一個晚上,九點之後,她約我去喝酒。喝就喝,她勾引我說,有一樸素帥哥可介紹給我。寧殺錯,不放過。去了之後,我風姿綽約地坐定,不美的目努力盼兮,不巧的笑努力倩兮。凝四百度近視之秋波,一望——霎時我明白了“樸素”的含義。
倒是她,出乎我意料地白皙秀氣。川妹子。我們一般高,她理直氣壯地說,在四川,咱們也算亭亭玉立。彈支煙給我,啤酒大紮大紮的。脫掉外衣,小吊帶,內衣帶子不是水晶透明,紫色,繡著金線。嫵媚,還辣辣的。
話梅啤酒論英雄。從大衛·林奇到《巫山雲雨》,從尾崎豐到珍尼·喬普林,從什麼叫婊子到宛如處女,周圍的男生都是陪襯,傻傻聽我們大放厥詞,危言聳聽。
出來外麵有小雨,我見她腳上一雙鞋子很別致,問了幾句。
隔天她再約我,說是有一溫暖帥哥。她說,為我做了雙鞋子。我大大驚喜一場。臨去,我叮囑,下次,不必再說什麼“帥哥”了。說你要見我便可。
大笑。
這世間屬於我們女子。
全世界都有好姊妹。
殊不寂寞。
去音像店買碟子,想買一張葛倫·可羅絲的《日落大道》。前些天夜裏看《日落大道》電影,我最愛的比利·懷爾德,看完震動良久。最好的悲劇,不是使人哭,而是想哭卻哭不出來。淒厲、悲涼、肅殺,我敢說這是全世界女演員都不敢看的電影。手頭有一張CD,正好有《日落大道》歌劇中兩支曲。
沒料到,《101斑點狗》的恐怖女王,站在舞台上,竟如此高昂低回,聲音豐厚如海,細膩如絲。絕頂的霸氣,女王的自信,她就是舞台的主宰。眼神灼熱可怖,完全占據我心魂。曲終時分,她雙手高舉,眼神渙散,微微喘息。
這是歌劇的最後一秒,相當電影結束的大遠景。那一秒中,女角由最深入的內心,最充沛的情感,緩緩拔除。那歌劇賦予她們的光輝,在麵容上,如潮汐般靜靜退去。
然後,神色安然下來,昂頭接受安可和掌聲,優雅地緩緩鞠躬。
我簡直被一曲《With One Look》征服。淚如泉湧。
這,不單單依靠美妙的技巧和歌唱功力。多少痛苦,多年激情,歌者、靈魂棲息在嗓子裏。他們,拿整顆心來歌唱。
我聽到苦痛的心。
深夜聽尾崎豐,往往也不知所措。居則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
手頭有他幾張照片。最清楚的一張,黑白的。他少年的麵孔,幹淨卻絕不嫵媚,銳利也憂鬱,冷峭但有生機,那是一張有強大精神能量的臉。目光清透,如此滄桑。全世界都展現在他麵前,他不肯拾取。
我知曉宿命。
特別純粹的靈魂,異常豐富的心靈,如果不沾染一些粗糙和笨拙,往往逃不過死亡和發瘋。
我喜歡這個男人,尾崎豐。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生,卒於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死得異常幹淨。
他的歌聲伴著簡單鋼琴,一遍遍反複唱,我愛你。我知道他在舞台上,往往一直穿件背心,忘形時躺在地上,像在孩子臨睡時低唱。興奮時,自七米高的舞台上一躍而下,立時骨折,但堅持將歌唱完。
那些最單純的,不掩飾的,自心靈流淌出來的,拿孤獨來碰撞這冰冷世界的,有天才的閃光、美好,而且,特別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