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最大的缺點就是語彙的貧乏。古文有古文的語彙,方言有方言的語彙,白話文既非古文,又不是方言,隻是一種藍青官話。從來古文中所用的辭類大半被刪去了,各地方言中特有的辭類也完全被淘汰了,結果,所留存的隻是彼此通用的若幹辭類。於是寫小說時一不小心,農婦也高喊“革命”,婢女也滿嘴“戀愛”了。編成戲曲的說白可以使台下人聽了莫名其妙。
舉一例說,現在白話文裏所用的“父親”“母親”二語,就很可笑。實際上我們大家都叫“爸爸”,叫“爺”,叫“爹”,叫“娘”,叫“媽”,或叫“姆媽”,決不叫“父親”“母親”的。可是白話文裏卻要用“父親”“母親”的稱呼,甚至於連給六七歲小孩讀的初小教科書裏,也用“父親”“母親”字樣。“爺娘妻子走相送”,唐人詩中已叫“爺娘”了,我們現在倒叫起“父親”“母親” 來,這不是怪事嗎?
要改進白話文,要使白話文與大眾發生交涉,第一步先要使它成話。
現在的白話文,簡直太不成話了,用詞應盡量采取大眾所使用的話語,在可能的範圍以內盡量吸收方言。凡是大眾使用著的話語,不論是方言或是新造語,都自有它的特別情味,往往不能用別的近似語來代替。例如:“揩油”在上海一帶已成為大眾使用的話語,自有它的特別的情味,我們如果嫌它土俗,用“作弊”“舞弊” 等話來張冠李戴,就隔膜了。方言隻要有人使用,地方性就會減少。如“象煞有介事”一語,因使用的人多,已有普遍性了。此後的辭典裏,應一方麵刪除古來的死語,一方麵多搜列方言。
放棄現成的大眾使用著的話語不用,故意要用近似的語言來翻譯一次,再寫入文中去,這就是從來文言文的毛病。白話文對於這點雖經痛改,可惜還沒有改革得徹底,結果所表達的情意還不十分親切有味。我有一個朋友,未曾討老婆,別人給他做媒的時候,他總要問:“那女子是否同鄉人?”他不願和外省的女子結婚。理由是:如果老婆不是同鄉人,家庭情話彼此都須用藍青官話來對付,趣味是很少的。這話很妙。現在的白話文,作者與讀者間等於一對方言不通的情侶,彼此用了藍青官話來作喁喁的情話,多隔膜,多難耐啊!
刊《文言、白話、大眾語論戰集》(1934年9月)
閱讀什麼
中學生諸君:我在這回播音所擔任的是中學國語科的節目。國語科有好幾個方麵,我想對諸君講的是些關於閱讀方麵的話。預備分兩次講,一次講“閱讀什麼”,一次講“怎樣閱讀”。今天先講“閱讀什麼”。
讓我在未講到正文以前,先發一句荒唐的議論。我以為書這東西是有消滅的一天的。書隻是供給知識的一種工具,供給知識其實並不一定要靠書。試想,人類的曆史不知已有多少年,書的曆史比較起來是很短很短的。太古的時代並沒有書,可是人類也竟能生活下來,他們的知識原不及近代人,卻也不能說全沒有知識。足見書不是知識的唯一的來源,要得知識並不一定要靠書的了。古代的事,我們隻好憑想象來說,或者有些不可靠,再看現在的情形吧。今天的講演是用無線電播送給諸君聽的,假定聽的有一萬人,如果我講得好,有益於諸君,那效力就等於一萬個人各讀了一冊“讀書法” 或“讀書指導” 等類的書了。我們現在除無線電話以外還有電影可以利用,曆史上的事件,科學上的製造,如果用電影來演出,功效等於讀曆史書和科學書。假定有這麼一天,無線電話和電影發達得很進步普遍,放送的材料有人好好編製,適於各種人的需要,那麼書的用處會逐漸消滅,因為這些利器已可代替書了。我們因了想象知道太古時代沒有書,將來也可不必有書,書的需要可以說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
今天所講的題目是“閱讀什麼”,方才這番議論好像有些荒唐,文不對題。其實我的意思隻是想借此破除許多讀書的錯誤觀念。我也承認書本在今日還是有用的,我們生存在今日,要求知識,最普通、最經濟的方法還是讀書。可是一向傳下來的讀書觀念,很有許多是錯誤的。有些人把讀書認為高尚的風雅事情,把書本當作玩好品古董品,好像書這東西是與實際生活無關,讀書是實際生活以外的消遣工作。有些人把書認為唯一的求學的工具,以為所謂求知識就是讀書的別名,書本以外沒有知識的來路。這兩種觀念都是錯誤的,犯前一種錯誤的以一般人為多,犯後一種錯誤的大概是青年人,尤其是日日手捏書本的中學生諸君。